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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   十一、
      人说,在梦里终了一生,是最好的死法。她从不怕死,她这一生只嫌活得太长,活得竟像好几生。
      她在梦里,梦见许多。梦见从前同他心无芥蒂,不曾为敌的模样,也梦见同他白头皓首,子孙绕膝的此后。
      既是梦便注定要醒,醒来后发现一切不过是假象,梦里千般温存,冰释前嫌,竟都成空。
      她对着有些阴暗的窗外,伸了伸手,是想抓住什么的姿态,可是任指尖温度都寸寸尽凉,也还是空无一物。她忽然觉得痛楚,胜过儿时在期南谷,因习不好剑法,被谷主罚了去山上思过。期南谷的群山上皆是凶兽,她那年只有九岁,穿得那样单薄,山上的夜冷到骨子里,她又怕又饿,却连哭的功夫都没有——瑟瑟发抖地提着一柄剑,牙齿都在打颤,一个不留神,就会被身边这一群群眼里满是贪婪的嗜血凶兽做了打牙的晚餐。
      可她终究还是无能,眼看着围来的越来越多的野兽,她持剑的手一偏,手臂被凶兽的利牙生生撕去一块肉,血喷溅出来,溅在她惊恐的脸上,模糊了她的双眼,随之而来的疼痛席卷了整个世界。
      终于有大滴的眼泪狠狠砸在地上,一如今日滑落在她鬓角的一般咸涩。
      她缓缓收回手,贴在自己的小腹上,有些自嘲的笑起来,索性还不是一场彻底的梦,还留下一些证据,来证明这个人,在她生命中带来这样多幸福和苦痛的人,是真的。
      忽然闻到中药味由远及近,止戈仍是一身玄色衣衫,端了刚熬好的药推门进来,她偏着头看他,轻轻笑起来,“真好,还不是流落街头。”
      她神色有些孩子气,鬓边的泪滴却看得他叹气,“醒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窈蓝摇头,坐起身来,从他手中接过药碗,仰着头将浓黑的药汁一饮而尽,止戈挑了眉,笑着问她,“你就不怕我端一碗打胎药给你?”
      她用手背抹了抹嘴角,“你不会的,毕竟救过我太多次,你还不想我死给你看。”
      他拿出绢子细细拭了她唇边残余的药渍,眼神温柔,“你也知道还有我惜你这条小命,还把自己活得这样辛苦?”
      她转头瞧了瞧窗外,有些自嘲地笑道,“辛不辛苦的我不知道,只是想这么做罢了。”
      他皱了眉,“那生下这个孩子呢?我想不出有什么必要的理由。”
      窈蓝眉眼染了浓浓的倦色,抚了抚额心,叹道,“初涟需要这个孩子。他没有其他妻妾,若是他日继承大统,难免有心之人以此刁难。九个月后这孩子出生,若这是个女孩儿,好歹能先助他度过风口浪尖,若是个男孩儿……则初涟坐上帝位,便再无可挑剔。”
      止戈凝着她,半晌开口,“你倒是为他打算得周到。”
      她兀自一笑,再未发一言。
      止戈带她来的这座城,名季城,是出京都通边陲的必经之地,所以也不算贫瘠,尤其是那城楼,修得颇巍峨壮丽。
      他照顾她八个月,这八个月一切无波无澜,京都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期南谷也一派安宁。太子初涟仍携了太子妃易鸢出双入对,这倒无甚好稀奇的。稀奇的是,太子月前便奉令,带兵起身前往边疆,同易将军会面后,将正式取得他手中五成兵权,至于亲征,为的怕就是笼络军心了。
      窈蓝在用膳时听闻止戈提起这个消息,正是怀胎辛苦的时候,平日食量渐渐减少,这一日好不容易提起的筷子,却在听见这人名字时顿了顿。这样久不提及他,她也自欺欺人的想,腹中孩儿,不是除了她以外的什么人的亲生骨肉罢。
      可偏有这样一人,是你嗓中一根刺,素日吃东西小心避让开,也就罢了,一旦碰及,便真真切切能体会什么叫如鲠在喉——再美味的佳肴,也觉得食之无味。
      这日止戈终是接到了来自期南谷的密函,果然,太子就要手握重兵,三殿下是断然不会按兵不动的。他于深夜留了信,向她暂别,却只字未提此次任务是什么。只是心思玲珑如她,又怎会不知,他这回,是去会自己腹中孩儿的生父。
      世间事大抵如此,一码归一码,泾渭分明。他是她师兄,呵护照拂,却也是她在期南谷的师兄,谷主有令,不得不从。
      翌日醒来她左手抚上日益圆润的小腹,顺手燃了止戈的留信,忽然觉得腹中微痛,步履蹒跚地想去厨房煎副药,却发现药材空空如也,于是她小心翼翼装扮过后,慢慢走去药铺。
      一身素色的衣裙,黑发用一支象牙白的簪子挽起,宽大的衣裳遮不住高高隆起的小腹,她瞧了瞧镜中的自己,容颜虽无甚改变,除了微微的浮肿,便是由心散发的独属于母亲的慈祥。
      她踱步至城中,才发现今天城里并不太平,百姓行色匆匆,都在惊慌而兴奋地交谈着什么。她疑惑着艰难地躲避来往行人,到药铺买了药提在手里,又护着自己腹中孩儿,几次险些摔倒,于是慢慢走到街道一侧,想扶着墙喘口气,却只听有人从城外飞奔回来一面大叫——“到了到了!殿下的军队就要到城里了!”
      周围的人群顿时炸开了,“太子终于来到季城了!”
      “那岂不是说……刺客也到了?”
      “我们会不会像之前那座城一样……被屠城啊?!”
      “怕什么!太子殿下这回带着三万精兵呐!不会让我们有事的!”
      “那不好说……刺客人马也多着呢!你没看见风城什么样……那真是人间修罗场哇……尸骨遍地,血流成河——”
      她忽就一阵一阵犯上眩晕,继而捂着嘴俯下身子不可遏制地干呕了起来,双目通红。
      耳畔传来嘹亮的军号声,又飘渺得像是从天边而来,她在人潮涌动的街头,猛地转头,看见红白相间的绘了腾龙图案的军旗飘扬着,由远及近,清晰地灼痛她的眼。
      他定的军旗颜色,竟是……红白么?
      喉咙处涌上一股腥甜,她艰难地呼吸着,看着他手下军队的先锋军就这样军容整齐地进入季城,像是这群不安的百姓从天而降的保护神。
      她看着看着,忽然觉得眼皮很沉,小腹也开始隐隐作痛……孩子像是感知到什么一般,开始踢她,一下又一下,却让她难以负荷。
      百姓的欢呼声还未平,忽然从身后的城楼上落下箭雨,刹那间倒下了许多前一刻还笑着的人们,训练有素的先锋军忙吼了声“防御——”,于是开始筑起盾墙,可在这混乱之中,不知是谁撞了她一下,她眼看就要跌跌撞撞倒向地面,却有一人飞身而来,抱起她腾空向着城墙而去。
      她一瞬间逼迫自己恢复清明,抬眼瞧着这人,骇得四肢百骸都忍不住颤抖,她听见自己破碎的声音响起,“初澈……!”
      这人阴冷了脸容,勾了勾唇角,“真难想到,名动天下的期南谷左使绯邪还能记得在下。只是看左使形容,废了一身武功,也再不是什么一身转战三万里,一剑曾挡百人师的绯邪了,倒是巧的很,在下也再不姓初——”
      他飞身携着她跃上百丈高的城楼,冰冷的剑直逼在她脖颈上,抬了手制止他的人再继续放箭,向着城楼下混乱的人群厉声道,“回去告诉初涟,太子妃在我手上,叫他来和我对峙,否则我便割了这女人的头,挂在这城楼上!”
      她皱了眉,看着面容扭曲的初澈,终是明了——皇上确然已定了传位于初涟的心,交予太子兵权的消息传出来,这人怕是已失心疯,逼宫弑君,后被初涟下令通缉归案,便买通期南谷的人作护卫。
      眼下形容,怕是已穷途末路,期南谷再强,又怎能和朝廷十万大军相抗,况且初澈哪怕再富甲天下,也买不动谷主为他不留后路。
      她闭了闭眼,只是这人好生讨厌,自己走到无路可走,便也将她逼入此番境地,初涟会不会记得她?又会不会来?来了会不会救?
      “我劝你还是杀了我,我不是太子妃,你心知肚明。他对待对他真正的发妻尚且可以如此,又何况是区区一枚棋子?”她敛了神色,冷冷开口,那人却冷哼一声,讥笑道,“我原以为今日是要死在这儿的,将死之人,又哪会放过任何一个转机。他救不救你是他的事,也是你的本事罢了。”
      她忽也笑出来,不可方物的倾城模样,“是啊,又如何,至多一死,求之不得。”
      初澈斜了眼看她,握剑的手不曾松懈,复又冷了神色,再不多言。
      她看着城楼下百姓惊疑不定的神色,看着军旗被风吹的飒飒作响,红白色被吹起,像是一层层的波浪,看着看着,看到眼睛有些酸痛,于是微微眯起眼,只见那人一身银白铠甲,乌发高高束起,素日好看得有些妖娆的脸庞上是难言的冷峻,策了他的白驹而来,不疾不徐,镇定自若。
      她吸吸鼻子,想,这么久不见,他下巴又尖削了些,轮廓倒是硬朗了,现在瞧着,是有将帅之风了。
      那铠甲,她走时抚过,冰凉得可以。
      他勒了缰绳,马儿站定,跺了跺前蹄,她听见朝思暮想的那个声音朗然道,“逆贼,你妄图弑君篡位,又联合□□涂炭百姓,如今还不知悔改么?”
      初澈像听了天大的笑话,仰头大笑起来,她瞬也不瞬看着初涟,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落在她身上,“悔改?我为何要悔改。君?君是你们的君,父也是你的父罢了,毕竟,你母妃死了,与他不相干,我母妃死了,却是拜他所赐不是么?我杀了他又有什么错!生灵涂炭和我什么相干?初涟,那是你的父皇,你的天下,你的子民!从来就不是我的——”
      初涟皱了好看的眉,初澈将握剑的手紧了紧,继续道,“可是没关系,我的皇兄……你瞧瞧,这人是谁?”
      他终于将眼神移到她身上,上上下下,仔细打量,随后薄唇开合,她听他说,“这位姑娘同你无冤无仇,你绑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做人质,未免太不光彩。”
      初澈唇角带了讥笑,高声问道,“初涟,这是你数月前宠到天上的枕边人,你东宫的太子妃,你结发的妻子,你不认得了么?”
      她听他这样的话,垂了眼睑,不再看着城楼下那人熟悉的眉眼,风在耳畔呼啸而过,半晌,他似是笑了笑,声音不带半分温度,悠悠道,“你怕是认错了人,本宫结发的妻,东宫太子妃如今完好地留在京都,此次出征前还亲自送本宫出京。”他低头摩挲着铠甲上系好的同心结,神色忽然变得温柔,复又抬眼,看着初澈笑道,“这结便是太子妃亲手为本宫所系,至于……你说的这位姑娘,远瞧着是与太子妃有些相像,但是本宫还不会分不清,谁才是我的发妻。”
      她抬眼,看向他铠甲上的同心结,系得精致好看,但确然,不是她的手法。
      确然,她本就,非他发妻。
      所以即便阴差阳错,他不过须臾光景,忘了她姓甚名谁,或是从不曾记得过,也怨不得人。
      初澈握剑的手忽地一抖,方要发怒,低头只见是窈蓝不慎划破了自己的皮肤,鲜红的血液缓缓流淌下来,落在她素色的衣襟上,她的脸色看着像寒冬的白雪。
      他便怒极反笑,“我活了这样多年,总算见识了什么叫帝王家最是无情,初涟,你这一点和皇帝老儿学得十成十得好!既然如此,这女子便也没什么存在的价值了……”
      他低头瞧了一眼窈蓝,带了丁点儿怜悯的嘲讽,“我送你一程,也算是救了你罢?”
      她也牵动唇角笑起来,是烟火盛放,最后一秒重归寂寂的薄凉,纤长细弱的睫毛覆下,像飞了太久终是力竭的蝶。
      冰凉的触感刚从脖颈处传来,左胸处却是一阵被穿透的疼痛,她睁开眼,看见初涟仍是保持着射箭的动作,因为距离太远,那羽箭不但射中了初澈握剑的手,也射穿她的左胸口。
      长剑落地声清脆而惊心,她终于摆脱禁锢,却痛得再也无法呼吸,小腹处有愈发急促也愈发微弱的痛楚,她感到绝望地倒下,下一瞬却被一人黑衣的双臂抱起,足尖轻点,转瞬消失在这百丈高的巍峨城楼上。
      她离去时见他最后一眼,仍是梦般容颜,是这样多年月不曾变的熟稔好看。
      此生已没什么能威胁到他的路了,她便安心地笑了笑,疲惫退场,真正终结自己作为一个戏子,可悲可笑的一生,也好。
      城楼之下那人怔怔看着自己射箭的右手,半晌,苍白了脸色,薄唇轻启,不带一丝温度下令道,“杀无赦。”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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