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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   十、
      止戈不知道她是怎样闯过七灭阵的,但是当她一身红衣已不知染了多少重血色提着一把冷光泛寒的宝剑跌跌撞撞走出竹林时,已如同人间罗刹。
      身后那片竹林忽就声响震天,紧接着阴风怒号,天边阴云滚滚而来,劲风吹得她血色裙袂飘扬起,衬着一张俏脸毫无生气,是太浓的坠亡意味。
      她捂着小腹,双目尽红,却满是哀伤和祈求,死死拽着他的衣襟倒在他怀里的那一刹那,声音破碎得如同一曲哀歌,凄凄厉厉道,“孩子……求求你保住我的孩子——”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想起十一年前,这少女还不是这样妖娆倾国的眉眼,却是一样的衣裙颜色。原来时光匆匆,悠悠不歇。
      他抱起她,再没有丝毫停留,终于离开这寒冷刺骨的期南谷。
      她做了个梦,很长的梦,梦里她还叫着今生的第一个名字——易鸾。
      唔,那时候,她是个什么身份来着?哦,对了,大将军易子昂的亲生女儿,易鸢的孪生胞姐。
      她觉得好笑,却原来,竟是和易鸢一样,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么?
      易夫人生两女,于将军府,于易大将军,都是天大的喜事。更何况,这两位小姐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出落得玉雪可爱。
      姐姐易鸾冰雪聪明,妹妹易鸢沉静达理,可巧的是,和当年并未成为皇后的庄妃娘娘的独子,二殿下初涟,及当年的燕嫔如今的燕妃独子三殿下初澈,都是相仿的年纪。虽说易夫人同庄妃交好,但是二殿下同三殿下尚且年幼,圣上的态度难以揣摩,本来易家还担忧,若易夫人生了这个孩子,要同哪位殿下交好。有了这一对双生姐妹花,这一难题便迎刃而解。
      倘这两姐妹的人生没有出现任何变故,姐姐易鸾本该是一直同二殿下初涟亲近,青梅竹马,妹妹易鸢本就该同三殿下初澈走得近,两小无猜。无论将来初涟初澈哪一个做了太子,再到继承大统,依着易家的权势,还有这两姐妹的关系,都能保易家百年无虞。
      而易鸾也的确没有辜负长辈的期望,在还没有长到可以同小易鸾和盘托出她是命定的二殿下正妃前,就自然而然和初涟亲近的很。不似妹妹易鸢,总是怯生生的,安静不多话的模样,同初澈或是除了姐姐以外的所有同龄人,都不甚亲近。
      易夫人笑眯眯问她为什么喜欢二殿下,彼时她穿着一身大红带了白裘滚边的衣裙,扎着羊角,飘带在风里扬起,嘟着嘴偏着头想了想,脆生生道,“小白喜欢穿白色的衣裳,鸾儿喜欢穿红色的,配在一起可好看了。小白爱生病,鸾儿不生病,鸾儿可以照顾他,绝不会让人欺负他的!”引得院子里一众女眷哄笑起来,都向庄妃和易夫人道喜,说不如早定了娃娃亲,给二殿下讨了这么好的媳妇儿。她一张粉妆玉琢的小脸在阳光下格外好看,看得小初涟因病总瞧着有些白的脸色,终于泛了红。
      如果,只是如果。
      她叫他小白,因着他肤色像白瓷,煞是让人生羡,命令似的对他道,只有她一个人能这么叫他,于是她的第二个名字,也是专属于他的。儿时初涟同她讲,鸾乃凤,是会飞的漂亮鸟儿。他便喜欢唤她飞飞。那年时光,初涟连易鸢的名字都不曾细想过,他还能自然而然的忘记,鸢也是鸟儿,一样会飞。
      禾熙七年,的确是初涟走失在树林中,由易将军寻回。可陪同而去在他的身边的人,从不是易鸢,而是她易鸾。
      那年狩猎,因着三殿下初澈病了,燕嫔便不得不留下照看初澈,易夫人却也请命,带着易鸢留在了京都,一同照顾三殿下。于是只有易鸾随着易将军,跟着御驾到了京郊皇家园林。
      却哪知皇家园林最后面的围墙后还有大片树林无人看管,初涟和易鸾闲来无事,便玩闹到了其中去,一切变数就在这顷刻间发生。
      随行的守卫听见有利刃飞来的声音,甫叫了声护驾,羽箭便密密麻麻射来,跟着的十数守卫瞬间倒下一半。好歹是训练有素的御林军,在惊慌过后很快便镇定下来,一边挡着羽箭,一边护送二殿下和易小姐后退。只是敌人显然是有目的的,羽箭逼得他们不停远离皇家园林的方向,不知这片树林的尽头到底是什么,只是听暗处有人似笑非笑道,“最后,只留下一个便是。”
      最后一个守卫倒下前,抱起两个孩子便用尽力气向前飞去,但终归是重伤在身,没逃出多远,便也只剩下了一口气,撑住了嘱咐二人,“跑……快跑……”
      初涟脸色愈发苍白,易鸾见了,稚嫩的小手拉起他便跌跌撞撞开始飞奔。也不知跑了有多远,初涟体力不支,却不忍连累她,便道出那些人只要留下一人,叫她快走。
      他听见她斩钉截铁道,“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让你有危险——”
      只要她在,只要她在。可后来悠悠岁月,她再也不在。
      两人终是双双被俘,她第一次看到期南谷主,就是这样的时候,那人一身黑衣,笑着抬起她的下巴,语气阴凉,“好个无惧无怖的眼神。”
      她皱了眉,初涟却上前一步,挡住她的身子——同后来他们遇刺时,一样的姿态,原来是在这样早便上演过的情节。
      待圣上与易将军赶到,两个孩子被绑在一根绳子上,吊起在古树粗壮的枝干上,那人给他们服了剧毒长乐,解药却只有一份,他要易子昂在一天之内做个选择——救哪一个。
      她放弃了扭动手腕,安静地吊在那里,看着自己的父亲一时之间苍老了许多许多,转眼看了不堪折磨已晕厥的初涟,脸色苍白如瓷。她转头,朗声对着父亲道,“爹爹,救二殿下。”
      驰骋沙场的将军看着自己的幼女,目光苍凉,张了张嘴,却难发一言,只听她又道:“爹爹救殿下是忠是义,救了鸾儿,便是不忠不义!况圣上是明君,定不会弃女儿于不顾。爹爹,女儿求您,救殿下——”
      话音甫落,一干黑衣人已随那人挥袖离去,只留下一句话——明日此时,树林尽头救人。
      第二日,薄雾乍起,树林尽头,万丈高的悬崖边上,旌旗猎猎,三千铁骑一字排开,却依旧是无可奈何。那被风吹得有些扭曲的黑金色“易”字旗下,有人心同铠甲一般冰凉,初涟听见风里传来百战沙场的铁汉似哽咽的破碎声音——“臣,恭迎殿下回宫……”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已经不再被缚着的飞飞,她只是对他笑了笑,然后看着他被逼着服下长乐的解药,安然无恙地送回另一侧。
      易子昂看着女儿,明明那么想将她夺回,可却仍是不能。长乐的毒,天下无人能解,现在易鸾活命唯一的出路,就是跟着这人回期南谷,兴许还有解毒的法子。
      那人笑得大声,眼角眉梢满是嘲弄,“好个忠心耿耿的易大将军!易子昂,你为了皇帝的儿子,忍心将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这般心肠,还怕争不来个前途无量么!”
      她也笑起来,想必爹爹会做出最后的决定,皇上必然是也找过爹爹的。这人究竟为何要挑拨他们君臣关系到这个地步?要她一条命来,又是为的什么?她若是跟他走,以后,会发生什么?
      她不知,便不想知。
      于是她笑起来,想,若是一切在这里终结,她一命换小白安然无恙,也是不悔的。
      那一抹笑在雾里明艳到了极致,看在他眼里,却成了日后十几年夜夜入梦的残忍。她红衣黑发,步步生莲地到了悬崖边,不及再启唇同他说上一句话,唤上一声他的名字,不及好好走完他们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轻轻一跃,如同展翼的蝶,翩然落下。
      他发了疯一样扑过去想握住她的手,却为时已晚,在崖顶缭绕的白雾里,她就这么渐渐离他远去,远到最后,终他一生再无法触及,眉眼也模糊在这浩浩此生里。
      属于易鸾这个名字的故事,就戛然而止。期南谷主瞧着她落崖只是道了句可惜,便悠悠离去。初涟由易子昂护送着,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御前。皇上自此应允易家,将易鸾作禁忌,再不提起。此后易子昂忠心可鉴,仕途更是如日中天,旁人势力自是不可与易家同日而语。再后来,帝后做主,将易家次女易鸢,赐予初涟做正妃,待二人及笄,便可完婚。
      她后来时常想,这是多好的结局——以她一人的命,换易家前程无量,换妹妹易鸢扶摇凤座,换帝后安康喜乐,换初涟君临天下。
      她换了所有人的好结局,却在崖边垂死挣扎了三日。那样高的悬崖,所有人都以为,她必死无疑罢。
      三日后,那人终于还是来寻她,仍是那样让人看了从心底生怕的笑意,“娃娃,你看,你在这苟延残喘,可皇上和你爹爹,还有你救下的那个孩子,都已经回到京都高枕无忧了。他们还不如我,我还来寻你,你此后,就跟着我我期南谷罢。”
      她不知为何,还有力气笑起来,扯动干裂的嘴唇,“你解我的……毒?”
      那人愣了愣,随即点头,“自然,不但如此,我还会教你一身本领。若干年后,你想凭本事来拿回你所有应得的东西,我也不会拦你。”
      她抬手遮了遮眼睛,点了点头,“好,我跟你回去……”
      有个黑衣的少年,虽是和她相仿的年纪,听了这话,便上前打横抱起她,她看着少年安静的面容,想,初涟身子不好,虽然和这少年一样,高出她许多,却从不曾抱过她。
      她晕厥过去前,听那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止戈是你的师兄……既然喜穿红衣,你此后,就叫绯邪罢。”
      是了,这是她的第三个名字——绯邪。
      期南谷左使绯邪,后来的后来,是个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名字。期南谷一向不是什么正派,只传言这位左使十三岁出谷,短短两年时间,她剑下死过的人便数不胜数。但凡见过她真容的人,都已成了鬼魂,然却还是传说,这位左使,生得极美。可再美又如何,于毒物而言,越是美,就越是毒。
      她在期南谷这些年,渐渐解了长乐的毒,只是要怎样的折磨,能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培养成一把利刃,自不必多说。
      谷主从不在意他们的死活,因逃跑是绝不可能的,期南谷有七灭阵,若想出谷,必过此阵。
      然,七灭千百年间,无一人破阵。
      每每她撑不下来的时候,便总是会想他,想那少年如今多高,又生成什么模样,是否还肤如白瓷,是否还孱弱多病,是否还……记得飞飞。
      后来她听闻皇后病逝,接着初涟入主东宫。
      她便不可遏制地笑起来,终是这一步,终有这一日。易家同初涟,早已比同初澈亲近太多,纠缠太多,有了易家这个靠山,初涟必会是名正言顺的储君,这些许年,不过是等个时机罢了。
      直到她十七岁那年,谷主派给她新的任务——随谷内使者前往遥镇,乔装成从边陲躲避战火逃难的一对普通父女,时刻留意各处消息。
      她便化名窈蓝,这是她第四个名字。同她本命易鸾,发音太相似。
      她在遥镇安安心心待了一年多,直到那一日在河边浣衣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她便知道,这一日,终是来了。
      这一次期南谷的主顾,不是旁人,正是三殿下初澈。而窈蓝需要做的,便是趁着初涟四处想寻个同昏迷不醒的易鸢相像的女子,先蒙混过上元夜于城楼赏灯那一关的空子,顺利地被初涟选中,进入东宫。
      初澈要她拿回的,是一封初涟同易子昂在大婚前同的信函,初澈猜测信中大致内容,是有关于易子昂想上奏把兵权分一些在太子手中。
      她那日趁着下雨,说想去太子书房看书,其实不过是在卧房翻遍了,却没有发现这封信函,于是才去搜寻书房。佯装摔倒,其实是为了让吟吟转移注意力,好在短时间内搜查书房是否有密室或是暗格。
      后来她再去书房,其实已找到了那个藏着信函的暗格。初涟布置的书房的确高明,她在一堆摆放杂乱的书中找出发现暗格的方法,却不止发现一个暗格,也就不只寻到一封信函——有初澈想要的那封,也有易鸢受刺后初涟瞒着易子昂同旁人的信件。不过最有用的,还是得知皇上已同意,将易子昂手中一半兵权,交予太子的一封密函。
      她看过后,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再复原,就像不曾发生过一样。
      她将一切细小心思收藏得谨慎,但终归是抵触这一声声“太子妃”,让吟吟换了称呼,自以为能在所有人和他心中,搏来属于她自己的一寸容身之地。
      在初涟身边的日子,她尽职尽责地扮演者易鸢的角色,正因她是易鸾,所以知道易子昂同易夫人在家唤易鸢小名“妹妹”,知道因她之故,易鸢本就不喜红色,此后再不会穿红色,知道禾熙七年,初涟同她是在树林中遇敌,而非事后对外给出的解释——迷路遇险,更不是初澈在宴上试探她的什么落水失踪。彼时她和初澈联合演了一出戏,后来自己演了更多的戏,其实清楚来龙去脉的人,不难想到,她便是易鸾。唯一一次快要破功便是那夜河边,刺客忽然出现,她几乎就要出手保护他,这么多年过去,原来保护他依旧是本能。
      可他已不再需要她的保护。
      她的小白,早就长成了这样安稳强大的男子,他可以在她出手前出手,可以受了伤还是抱起她。
      还有什么呢?哦,还有,可以爱上易鸢。
      只是当年悬崖太高,终究断了所有人盼她回来的心。原来十数年已过,她竟已是不被人希望着回来的那一个。
      原来这命,兜兜转转,竟是易鸢才是他结发的妻,东宫名正言顺的太子妃,易子昂真真正正的女儿。
      那日在密室之中,她见到阔别十几年的妹妹,发现她同自己,竟已不再相像了。她眼角眉梢早已染上了太多风霜,太多疲惫,甚至还有因他加进去的太多风情。可是易鸢,还是这样的干净,就像一张不曾做过画的白纸。
      她浸在在这冗长的梦里,想,这幅模样,才配是他所喜欢。
      她等了他那样多天,却不敢让旁人知晓她的等待和不安,只等来一句——好好一出戏,演过了头,反倒索然无味。
      最后她不得不选择离开,带着前尘今生所有的秘密,却还是不舍,于是那日走时,纤长白皙的手指抚着他还未穿过的冰冷铠甲,一寸一寸极尽缠绵,又仔细将结系好。
      这是她最后能给他的温存了罢。
      如此甚好。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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