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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4章 横春之锦 ...

  •   经冬时彼此明了心意,月来同露华卫氏走得愈发近些。起初私下告知穗儿此事,小丫头还颇有几分不解,连声道是小主承了皇后之命入宫,怎的一回头便与旁人称姊道妹起来。葱指一点伊人额心,摇首笑而不语,扭头只见蔻玉垂首抿嘴轻牵,不由感叹,这方是个玲珑心思的妙人儿。
      热热闹闹过了年节,一晃冬末临春,微风携着三分暖意拂过檐角回廊,积雪初化,茵草凉生。
      纷纷扬扬的薄雪初霁已有十余日,外边碧空绵延无际,清浅澄蓝更胜长练。透过步步锦支摘窗往殿外望去,层雪积覆下各色花木残枝复现,虽远不及夏日繁荫,却已开始零星显露出丁点不安分的勃勃生机。
      吩咐小厨房做了些香甜可口的糖羹,趁热携宫人往露华送去。踏着一路光影斑驳娉婷而往,仰头明空琉璃澄翠,心思也不觉疏朗几分。所谓东春南秋,此一时彼一时,冬日里孤盛之傲梅,此刻皆已大势尽去,春苑合该复又一季姣容腮红,胭脂色浓。
      仍旧是绛雪一亭,较之当日已熟门熟路不少。姗姗几步拾阶而上,朝着伊人福身为礼,唇起婉转音:“妾闲来无事,想了些闺中食谱花样消磨辰光,只不知可会扰了娘娘浮生半日闲?”
      她指一指食盒,耳珰随风轻晃出好看的弧度:“怎么会,本宫虽向来喜静,然来往人少亦是无趣。妹妹小嘴一张一合的,倒比这蜜羹还甜,可不刚巧能给本宫解解闷儿。”
      姣容明暄,半是笑半是嗔道:“娘娘惯会笑话妾,一点心意不足挂齿,容华还得趁热用才好。”
      言来话往,字字句句都透着亲切,乍一瞧,当真是和洽融融。伊人扬声笑唤人取来碗勺,抬手止了采薇动作,一壁与伊笑对着闲辞,一壁亲自动手盛了满盏。
      正欲抬腕给她递去,不经意间低眸一扫,忽的不轻不重“咦”了一声。倒不是什么大事,只见瓷勺柄侧稍有缺块,想是拿动时略有不慎,曾在哪儿磕着碰着。笑意未减指予卫氏一瞧,却被采薇倏然一跪唬了一跳。
      “娘娘饶命,奴婢不是有心的。”
      聆而一奇:“好端端的怎么跪下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娘娘说是也不是?”
      挑眉往卫氏望,却是一怔。伊人素来和婉良温,如今这眉宇间却莫名拢上一层薄薄阴晦之色,可再一瞬目,却又无踪。一时无语,只当自个儿眼错,遂重又将话复叙一遍。
      采薇却是充耳未闻,一径伏低似泣之状。直待容华慢条斯理温言发话,方才总算止住泪意。起身时恰与我眸光相触,其人陡一哆嗦,正落实心中微妙之疑。以余光漫及卫氏,将她面上的若有所思及一瞬而过的犹豫仔细掂量在心里,复又抿了一泓笑意在唇畔,不着痕迹地扯开话题。
      甜羹入腹,伊怡然取了茶吃,仿若当真是在赏景一般,春色花锦尽落眸底:“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眼下可是观春的好辰光呢。”
      “娘娘说的是,适才来的路上,妾已瞧见东边儿的西府海棠露了花苞。”
      伊人唇角稍抿,柔音缓缓,仿佛蜜羹一事不曾发生:“年年春色如故。前儿皇上还同本宫说,想在御苑择些新株植下。”
      素手紧了紧,微顿上一顿,侧首任由鬓上银钗的流光缓泻轻摇,捻清眸中秋波几许:“娘娘的意思……”
      她莞尔睇我,启唇蕴软:“不错,可还记得冬时本宫同你说过的话。机不可失,时在当下。你……可愿?”
      四目相对,正忆来时所念。寒气凌冽,方有冬梅之盛,暗香绵延。离草所求,不过迎春傲蔓,无谓高节。识时务者,在乎俊杰,花花草草,竟也有几分此中意味:“娘娘盛情,妾感激不尽。”
      她复是一笑,状似无意道:“从前瑾妃还在的时候,皇上极爱在她宫里听曲儿,便是那首玉楼春……昭阳殿内恩宠不绝,正当如是呵。”
      蛾眉微蹙,面不改色承其一句,眸内波光沉浮几度,一刻幡然。明暗交晖敛去,终是未发一言,陪着一同笑赏而已。

      隔了三日,天方蒙蒙亮,露华殿便差人来通了信儿。略略点头打发她去,旋即扬眉唤来宫人:“去将那件古烟纹碧的细锦衣拿来。”
      一旁穗儿歪着脑袋,清凌凌问道:“小主怎要那件?容华娘娘不是说,皇上喜欢那首玉楼春么。配身桃花烟罗的刺绣妆花裙才应景呢,这碧色古纹……莫怪奴婢多嘴,一眼瞧去可颇有几分金陵秦淮的风尘气呢。”
      抬眸微眄,佯怒厉道:“就数你多嘴,还不快去!记得,再取块松花的手绢子来。”
      一番妆毕,时辰渐近,依着卫氏先前约定方圆,择了处草木葳蕤之处,腰身窈窕一闪巧隐小径道间。若言毫无紧张,并非实话,毕竟距上回面圣承欢,约已三月有余了,宫中繁花似锦,区区一位良人,只怕是连名容业已对不上。
      无端竟想起了娘亲。从前仅道她飞蛾扑火痴傻可笑,而今想来终究还能担上一句情真,怎如我里外算计,只为偷得枕边一夜旖旎。
      容不得我多想,小路尽头隐有裙裾窸窣声传来。我闭一闭目,念着金陵的秋风孤月、丝雅弦筝,启唇吟出这诵深烙于心的婉转风韵。
      “有女妖且丽,裴回湘水湄。水湄兰杜芳,采之将寄谁……”
      来来去去,唯这四句袅袅萦回,轻身过长风,咿呀娉婷调。
      有高至低,曲毕无声。心口滞了一跳,执帕只闻男声抚掌而笑:“妙哉。唱的是甚么,朕还从未听过。”
      敛裙拨花而出,羞赧媚态,盈盈欲滴:“妾请圣上安。回皇上,此曲初缘江陵,乃由秦淮小调改编而成。妾入宫前心喜此道,故而……雕虫小技,实不敢担此谬赞。”
      明黄一侧,正是卫氏笑靥如花:“尝听闻良人妹妹歌艺斐然,今亲耳一闻果真不凡。皇上今儿意外一趟,可不废此行呢。”
      天子含笑走近,伸手示意:“用心如此,朕自是欢喜。”
      他就这样牵着一个女子的手来赞美另一个女子,言曰欢喜。心下羞怯黯然交叠,只作含羞貌:“能博皇上一笑,是妾的福气。”
      言毕抬手欲置于他掌心之上,风拂袖口一松,堪堪自其内坠出朵托桂余容来。疑香薰罨画,似泪著胭脂。从前画舫男女间常见的小把戏,当下用来倒也正合时宜。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尔一片切切心意,朕岂好轻易辜负?”
      俯身拾花,尘埃落定。娴容华早瞧着眼色出言告退,唯余我流辉顾盼,杏眸含春:“雪消冰释,景和风暄,皇上既然欢喜,便赏妾一个侍驾游园的恩典罢。”

      当夜天子宿在琅华小筑。云雨深眠,我借着月色仔仔细细地瞧他,眼角眉梢俱是陌生。若他是我心爱之人,便是披荆斩棘奔行万里亦绝不犹豫。可他是皇上,天子之爱虚渺如仙洲,我非寻仙问道之人,其间苦楚不甘,便皆无人可会。
      待天明醒转,枕边早已空无一人。但见殿里宫人立了一室,齐声道:“恭喜舒美人。”
      慵慵一笑,随手言赏。吩咐穗儿去外头借着贺礼,独留蔻玉在内绾发梳妆。
      睡颜依稀,透过铜镜盯她许久,方曼声问道:“有事?”
      见她迟迟疑疑的模样,又笑添道:“无妨,有什么话,尽管说来我一听。”
      蔻玉执篦一福,稍顿片刻,方垂首出声:“奴婢儹越,小主……为何未从娴容华之意,取那一首玉楼春?”
      “从昨儿到今,你就在思量这个?”笑扫她一眼,眯眸窈窈一笑,“我不信她。”
      从一开始,便没有信过。
      回顾入宫以来涉山渡水这一路,由重礼引我疑思,携慷怀借我东风,及今出人头地,无一不在娴容华的牵算之下。试问在尔虞我诈的高阁深阙,在中宫暧昧不明的注目与天子宠而不爱的威眷之间,我怎能天真地去相信,这看似去陈迎新的拔尖灼锦会是人缘巧合下的一缕春风不相识呢?
      瑾妃一事,悉由宫婢言语所知,多凭空揣测之嫌,真正的龌龊秘辛,除却棺椁中的累累白骨,恐怕唯有亲历之人才清楚。卫氏瞧若处处为我着想,字里行间却常与逝人相较,其人有意无意,如今我尚看不明白,只一点儿,江家的女儿,无需对旁人言听计从。
      捋顺时下各人心思,自觉心中舒悦,顺手抚过腕间的玲珑玉钏,回神衔定抹温窕笑色:“罢了,左右眼下既已成事,前头种种就莫要再提了。”
      “是,奴婢明白。”
      望她面容恭谨微愧,便也不再多说什么,毕竟宫中人情冷暖难辨,经年主仆情分使然,多嘴两句也是有的。
      且得空惦起桩小事来,招手示意蔻玉吩咐耳语,虽并无十全把握,然而小心驶得万年船,终归错不了。

      长养薰风拂晓吹,渐开荷芰落蔷薇。转眼历徽八年的春深至暮,露华锦瑟两殿向来因盛宠齐名而称,可眼见今次的初夏堂风漫开时,却是凌波凭力更胜。
      东风背处阴色屏,此消彼长本就为常情,虽时有牢骚之语落入耳中,却俱不过是败者的些许无力不甘。
      自得封美人,圣上恩眷未褪,十日里总有三四安寝于琅华小筑,羊车过处,镇夜是新词婉转、妙语承欢——就如我所期待的那般,不负这一张好皮相。
      午后又得了消息,陛下仍欲来此安憩,忙遣人去准备天子素用的茶点,自个儿回寝阁更衣描妆。未至胭脂抿唇一步,已闻身后足下生风,斜睨镜中一眼,随口冲穂儿慵懒一问:“可是陛下提早过来了?”
      “回禀小主……”
      良久未得后话,复瞅其人踌躇色,顿生疑虑。正欲转身探个究竟,恰见菱窗外花熟蒂落,本就是新雨初霁未久,阶下泥地尚湿,不过这么轻轻一坠,竟纷纷身陷其中,溅起了满地的香消泪。想来这一季的蔷薇花期,也该至此而终了罢。
      “回禀小主,娴容华有孕了。陛下的意思……今日夜寝露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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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4章 横春之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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