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子戏之云散高唐》浮月闲舟

17、晚山茶

　　历徽十三年的腊月，青州城一派喧和节气，“陈家班”戏院的门前车水马龙，俱因其日前新排的那出豫州宫调深受百姓们欢迎。
　　一辆普通的油布马车缓缓驰停，从车中钻出一位深蓝长衫的男子，眉目英挺，气宇轩昂，纵然衣饰质朴不似富贵人家，却仍教路过的姝媛们忍不住挽起遮面的轻纱，偷偷打量着其人。
　　可沈询却无心与众姝调笑，只以身挡住车门，护下一位淡雅娴静的少妇来。伊人清眉秀目，算不得美艳，但见她以手支着微显的小腹，冲他盈盈一望，谓是笑如春山，情意婉淌。沈询遂亦报之一笑，夫妻二人携臂往院内行去。
　　自去岁辞官回乡，他独自盘下一间店面，后又迎娶了顾氏小姐为妻，早晚旰食宵衣，虽然辛劳，可日子却也一天天地富足了起来。
　　顾盈盈乃他父辈的故交之女，祖上本是书香门第，一脉清骨颠沛流离至今，到底也躲不过一句命运多舛，堂表尽失，唯剩下盈盈独女一系。
　　早年他父母双亡，与薇妹相依为命时曾受顾家的好心接济，后他入京寻妹数载，这青州的祖宅便也托付于顾家看管，如今还乡，两家合为一家，自可称得是一句水到渠成。
　　沈询已经多年不曾看戏了，他生性不爱热闹。今日只因盈盈初孕，兼逢年节将近，这才丢下店内的一应事务陪她出门散心。
　　两人寻座坐下，小二奉茶点香，倏闻快板一震，锣鼓喧天，折戏已然开场。既言宫调，说的自然是宫里头的故事，妃嫔媵嫱，王子皇孙，俱是些缠绵悱恻的曲折故事，教顾盈盈听得入神。
　　可是一旁的沈询却并未用心去听。他远远看见戏台的顶角上斜插着两面旗帜，上书一个“陈”字，想起了多年前他曾见过的一个“赵”字；他的目光掠过台上花旦婀娜多姿的身影，记起了许多年前的一道朱颜青丝生姿曳人；他望见戏中人眉眼间的铅粉彩墨，想象着在揭去那所有的妆点与伪饰之后，是否就能看见记忆中那个教人惦念不忘却退避三舍的丽人。
　　他头一回见到她，是在北苑雪夜的竹林里。那是一场事先预谋的“偶遇”，他怀着满腔的弑妹之仇答应成为靖娴贵嫔的一枚棋子。
　　那时她跌落在雪地里，沈询就着摇曳的风灯，看见她姣好面容上的两道娥眉修长，正如宫人口中所形容的那样得意跋扈，精致华丽。却又不仅仅只是那样。当她持着那个年纪该有的所有风情意气巧笑着胁迫他送她回宫时，他嗅着她鬓边袅袅不绝的山茶香丝背过身去，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在实践着自己欲擒故纵的把戏，还是这颗心早在那寥寥数句的相对之间就已经被她说服。
　　他一步步走近她，了解她的过去，看透她的未来，欲拒还迎地引她上钩。他惊恨于她的心狠手辣，却又怜悯于她的残傲志气。他也曾想过要把一切都告诉她，可转念想起胞妹的无辜笑颜，终究也只能陪她走过短短一程，看她输得一败涂地。
　　这些年来他经常会想，她实在是个太过聪慧而固执的人，截断旁人的生路，也不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可倘若不是如此，她那直逼人心的针针见血，就会失去原本的锋芒锐气，这对于她来说，兴许比她亲手结束自己的性命还要痛苦百倍。
　　“沈郎，你怎么了？”
　　耳畔传来盈盈关切的探问，沈询才惊觉，原来这第一折戏已然唱罢。他侧首沉声一笑，摇头拂去了她的忧心，顺手簪正她鬓边的粉霞——他分明记得，从前盈盈似乎并不很喜欢山茶，却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了日日簪花的习惯。
　　他的双眸稍稍下落，望见了伊人玉颈间柔浮着的平安坠，那一刻一种可称之为歉疚的情绪迅速地携裹上他周身，教他握紧了顾盈盈的手，认认真真地看完了余下的戏段。
　　数折终了，沈询为妻子披上外氅，并肩离座。然在临出门的那一脚踏出之际，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戏台。客去楼空，室迩人遐，已经没有人知道，那里原本生长过一支娇艳的袅娜晚芳，论风情胜于诗章，论精粹胜于戏画。
　　他想，他曾是在意过她的——这便是全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