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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14章 收煞悲欢 ...

  •   这是我被禁足的次日,凌波殿内早已被搜罗一空,橱倒柜翻,宫人遣遍。乳母们带着阿琛长迁往椒房殿,我的孩子就这样轻易变作了皇后的孩子,倒是临走前被我高悬于窗外的相思鸟免遭此劫,成了眼下偌大空殿中的唯一活物。
      我枯坐了一宿,至清晨方提绳将它取回,正想着寻些什么吃食来喂饱它,忽闻身后殿门启响,下意识地回首一望,却又极快地扭过头来。
      来人行至,见我并无回身之意,遂止步叹道:“卑职参见娘娘。”
      我逗弄着小鸟,冷声背向:“沈大人久不临此地,今日凌波落魄如斯,大人却又有何贵干?”
      “卑职是来道别的。”他朗声坦然,“早前我已向陛下辞去卫官一职,今得上应允,即日将离宫另谋生路。”
      这鸟儿饿得久了,啄起人来竟然毫不留情,指腹倏然一痛,教我颦眉微紧:“宫门如市,人心似水,沈大人心中既早有决断,今时今刻又何必再假作慈悲。”
      他兀自默想片刻,始撩袍踏入殿来,及至我身后,斜里递出一物于我右前:“卑职想……娘娘或会需要。”
      我望见他手中的秘色小瓶,不由松松一笑:“是皇后,还是贵嫔?”
      他不语。我长叹出口气,反身背靠着雕笼,含悲含恨,微微笑道:“事到如今,你就不肯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吗?”
      沈询的英眸稍敛,付以沉声如是:“卑职沈询,祖籍青州人氏,早年高堂双亡,仅同一妹沈薇相依为命。后不幸与之失散,卑职百般查问,方知其人没入掖庭为婢,便是从前靖娴贵嫔身边的采薇……再往后的事,娘娘便都知道了。”
      我曾设想过无数的情由,威逼利诱也好,身不由己也罢,总能让我稍许好过一些。却偏偏是这样的前缘纠缠,教人不得不感叹天命之隐忍与残酷:“果真是报应。”
      我本仰头切切视他,及聆真话,不由后缩回玉颈,伸手接过秘瓶,惨淡笑道:“多谢你。采薇之事,是我不义在先,难为你恨我怨我,还肯来送我最后一程。”
      他点点头,复又摇首道:“起初的确是恨——卑职历经艰险才得以入宫寻妹,却在当值的第二日便闻知了她的死讯。然卑职在暗,娘娘在明,落井下石亦乃不义之举,卑职并无资格再归罪于娘娘。”
      熏和的夏风漫过闲芜的空庭,洇上他的剑眉,洇上我的闵笑,教我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场初遇。那是怎样的风发意气,又是怎么样的入骨深仇,经岁月考炼削抚数载至今,方才成为了眼下方寸间的平静相对。
      一时无言。我贪恋地定驻在他面庞片刻,低声晚笑道:“大人此番离宫,可有甚么打算?”
      “许是回青州罢。”他的目光空惘而绵远,投向我无法探知的畛域,“卑职年近而立,也该成家立业了。”
      我的额心突突一跳,硬抬着眉骨挽靥道:“是哪家的姑娘?长得一定很美罢?”
      沈询凝视着我身后精巧的金笼,露出些微遥想的温柔笑色,即便是在那个与我漏夜深谈的月下,我也从不曾见过他的这般形容:“是卑职的旧识。她长得并不算美,可笑起来,却如娘娘一样动人。”
      我勉力克制着心中痛楚,仿若轻快地将瓷瓶搁在案头,把腕替自己倒满了一杯隔夜凉茶,转身笑举向他:“想是无缘参加你们的喜宴了,今日便以茶代酒,祝你们枝谐连理,百年好合。”
      冷茶入喉,涩味入心,我一饮而尽,倾杯冲他俏然一笑,矜然孑立不改。
      “卑职谢过娘娘。”他拱手一礼,以深目灼眸回望于我。
      “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请你帮我。”我款步移至他身前,含笑道,“我想请你替我去请清宁殿的瑛宝林来此一趟。”
      说罢偏过头摘下颈前的檀木香坠,亲手交还在他手上:“作为酬劳,就将此物物归原主罢,横竖我已再用不到了。”
      倘若他心中有我,这坠子或可当作一份念忆,倘若他心中无我,只消他看见它,哪怕再送给了旁人,也一定能想起今日之前,孰人曾如何珍爱过它——心有所属又如何,我要他记我一辈子。
      “夏无山茶,真是可惜。沈大人好走。”我遗他最后一句,绕过其身提起鸟笼返往内室,径自以当年的软糯夜调为他送行。
      “有女妖且丽,裴回湘水湄。”
      “在下卫尉沈询,不知贵人如何称呼?”
      “水湄兰杜芳,采之将寄谁。”
      “小主簪的山茶很美。”
      ……
      “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既已同舟,便没有离岸弃船的道理,卑职愿赌服输。”
      ……
      “流景一何速,年华不可追。”
      “夜间行走,娘娘小心足下。”
      “解佩安所赠,怨咽空自悲。”
      移宫换羽,花影珊珊,这宫中的风沙太重,终究还是误了来路。

      秦氏的喉音婉转临出之际,恰逢烛影下我的剪影勾勒在妆台前。胭脂上了又上,镜中仍是姣容憔悴,浑不见昔日的眉里三尺秾明生辉。
      透过昏黄的铜镜,秦氏的笑意不浓不淡地吹上眼梢,安然弯下身去,半是喟惑,半是惺惺:“妾请舒婉仪安。”
      我抬眸扫过身后行止如旧的女子淑容,抿嘴儿轻笑一记,下颔俯仰间划出半弯弧度,依稀还是昔日意气风发容娇性傲的辰光,平声唤她起来。
      谈不上羡怨,亦谈不上悲喜,我且起手闭紧窗格,当着她的面,转身将案上的瓶中之物倾入茶壶,复为己盈满一杯。毕后同其目光相视一漾,兀自凝回不语。行以答惑,于伊人已然足够。
      秦氏目含悯讶,四顾上下,沉吟良久,择报之温然一叹:“妾不明白。”
      从她感惑兼半的神色里,可望见我在她心中原本的模样。对出身的不甘与对荣华的向往,似同一柄游刃有余的利剑,刺血肉如刺尘泥,洞穿旁人亦洞穿我,终是在心中留下了疼痛至极的淋漓快意。
      然而搭上一辈子去换这一曲颠倒黑白的剔骨生花,哪里又谈得上值得二字?手捧着一颗学不会满足的人心欲求解脱,那么毒/药才是最好的解药。这便是原因,这便是结果。
      宫灯芯焰斜里一晃,伸指轻掸去裙摆上的细微褶皱,将织金暗线勾勒成的团锦啄花遮衬得愈发黯淡。春日同她并游御苑风竹,亦是着的这身宝蓝衣缎,衣是旧衣,可曾经颦笑恣肆的明艳故人,还有照灼六宫颜色的日子,已在我驱使之下渐行渐远了。
      “不明白便不明白罢。这世上之事皆有因果,孰又能个个究其缘故。”我弯眉一笑,抬手将本就平整光洁的鬓角抚得愈发柔和匀帖。衣袖滑落半寸,露出下头套着金钏的藕臂一截,珠光雪色空空落落,当真不合时宜,就像我,也早就是个不合时宜的人一样。
      冷月青白碾碎一地光阴,丝弦管乐哪里去了,连珠妙语哪里去了,那些曲意逢迎的宫中人精必然晓得。皆是朝夕偷生的蝼蚁罢了,素来苟且偷安明哲保身的,即便今日凌波薄凉如斯,我也谁都瞧不上。
      随意往院内一觑,夏风凉意,枯藤败蕊,一个人也没有。我浑不在意地收回目光,闲话如家常:“我原以为你不会来。”
      秦氏微微一怔,仿有所思般地淡笑道:“虽知婉仪必会笑话,但——毕竟宫中同处数载,妾心中有情。”
      她的话甫一出口,似往温煦焦躁的手心里坠入了一滴冰水,自指尖蔓延至足踝,凉得痛彻心扉。我信她这一句肺腑真心,上至椒房下及永巷也遍寻不着,如此难得如此珍贵,只可惜来得太晚。
      我已习惯于独自跻身泥淖之中。还记得诞阿琛的那一夜,身边进进出出有那么多人,太医妃嫔,内侍宫女,忙着端茶送水,忙着隔帘观戏,从头至尾,只曾有一人真心护我,却也不及来问我一句,我痛不痛。而今细细想来,真是难过极了。
      我怔怔望向秦氏许久,眼角慢慢渗出些晶莹的东西。倏忽伴君五六载,分明是金言应允的繁华锦绣,怎么一瞬就翻作了一腔戚戚意。我亲手争取来的命,和上天早已注定的命,两股交织一处,究竟是谁主宰了谁,究竟是谁误了谁,我说不清了。
      明月白露,光阴往来。待我折回头来,又是往日漫不经心的一线慵笑,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大抵就是连唇角几分似弯非弯的讥冷也懒得再去遮挡两分:“终究阿琛往后还得指望着中宫,你若……只消相看一二便好。”
      玉漏无声对照着九天渐正的明月,在近乎凝固的时光里闻我一句犹似托孤,秦氏顿是悚然一惊,蹙眉劝道:“皇子还小,终归须得生母照应才好。既然陛下和皇后尚未下旨,欲取娘娘的性命,婉仪又何必……”
      “你不懂——”我毫不留情地出声截住其未尽之言,只复添上一句:“我只管与你说了,并无意强人所难。应是不是,俱是你的事。至于我……种种考量,你不必深究。”
      言讫折往寝内,片刻取出了那只雕花的牢笼递她身前——这也正是今日请她前来的情由之一:“难得你只身来此一趟,这鸟儿便送予你了罢。我这里的东西万千,破旧金银,或也就它入得了你眼。”
      也曾宠柳娇花,含羞簪晚芳;也曾笑漏顽意,眉起笑天真。却终归深阙夜冷,高阁日长,将傲气消磨干净,将爱恨消磨零星。
      我将它豢养在宫里,以为这样就能时常提醒我,真的会有相思可得,交心可待。殊不知,人心可畏,熙熙利来,攘攘利往,这世上所有的人,所有做过的事,所有的欲望与执求,对我所产生的侵染与浸化,那才是我真正的天命。光靠一只鸟儿,又能有什么用呢。
      失败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注定将败得万劫不复。而我挣扎了这么许多年,明知不可能却偏要为之,只因一句不甘心。不甘心泯于众人,如她不甘心失节落志,不甘心与鬼同行那般。她和我,原本就都是这样的人,连自己也没有办法。
      “妾收下了。”她果然颔首,温然笑道,“那一桩赌约,婉仪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那夜蝉鸣风清,檐角挑起流云几寸,承载着我最风发的意气与最骄傲的决心的赌局,正以我早就设想好的轨径走向终点,“可惜当年不曾明白,这宫中的日日夜夜里,从来就只会有人输,而不会有人赢。”
      在被漫长岁月侵蚀之后,回想起最初风烟春行里一颦一笑的聘婷生姿来,真是无可言喻的悲欢怅然。生如行舟,山穷水绝。我用力将金笼往她怀中一推,惘然一顾道:“你走罢……多谢。”
      “然妾不问输赢,但求问心无愧。愿娘娘亦能从心而为,得偿所愿。”余音轻和,凉意深远,她行大礼朝我一拜,“妾告退。”
      伊人的清言婉语遗落在这屋阁的角角落落,她是心中无愧,那我算是什么呢?我这一生,不仅是在人前的无限风光,还有在天子面前的媚骨迎合,在秦氏面前的锋芒锐意,在沈询面前的傲气如戏,更是在光阴流转间的真心辜负,三途堕落。
      我分辨不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启齿不再是伶俐机敏通透圆滑,而是讥词讽句咄咄逼人,行止不再是娇蛮纯粹投机偶衔,而是阴魂怨术招人嫌恶。我找不回过去,望不见未来,是这深宫改变了我,还是我终究屈服于命运。
      心愿,自是有的,只不过这愿望,今生注定无法实现。来世若得机会,愿能投生去一户平凡人家,远远离开这些宫闱纷争。哪怕只承秦氏半点的风骨情致,也一定要寻到一人,同我步步比肩行,恩爱两不疑。会有那样一个人的,我信。
      手背上忽觉一热,抬手抹去时才发现,不知不觉中竟已泪痕满面。这样也好,连春风业已不度凌波,就让一切恩怨由此始,由此终。再有今日替未曾泯灭的希望而落下的热泪的救赎,应能让人期待下一个更加灼烁的轮回。
      当将一应恩赐还于天地,此刻我一无所有。幸还余下这条性命,由我自个儿生杀予夺。
      抬眸环视身处的小小一阁,这里禁锢啃噬了我所有的岁月风华,很快会失去它的主人,很快又会迎来新的主人。然而后来者不会知道,这里曾上演过怎样一出锣鼓喧嚣的完满戏幕,曾见证过多少沉静与寂寞并存的喧闹繁华。
      仰首饮下涩液,肺腑澄清。床缦委地,铜镜悬尘,我的故事已然完结。

      ——THE END——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14章 收煞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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