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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12章 春风不顾 ...

  •   历徽十二年暮春,芳菲末节。我怀抱着阿琛——便是去岁中秋艰难诞下的那个男婴,在椒房殿的大门前堪堪撞见了同来向皇后问安的瑛宝林——秦氏在冬末诞下一名公主,乳名唤作阿嬿,生母循例亦晋半阶。
      许是因穂儿曾偷诉于我,产子当日中宫所命取舍与我背道而驰的缘故,这半载以来我对其人虚与委蛇的表面功夫愈发日生不耐,一瞬失神回转,耳畔已尽是秦氏的清语絮絮不休。
      秦氏字字恭谨句句婉言,我闻得不由暗里一哂,闲闲低首去拨弄自个儿胸前的缎绸纹路。今着一袭团锦琢花的宝蓝宫衣,蛾眉含矜华妆噙姣,鬓侧斜挽对玳瑁攒珠的山茶玉簪,毫不客气地彰显出对于当下今非昔比的孤高傲色。天子宠妃,中宫族侄,帝嗣之母,无论旁人多少私欲祸心、日后多少悬岭险峰,今朝荣宠自当今朝挥霍!
      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寻言先行离殿,临行前妙目往秦氏及其襁褓之上深深一睇,莲履移步尚不多刻,果不其然便见伊人袅娜随出。我并不急于开口叙话,但见阿琛悄眠倏醒,举着双藕臂一心欲往阿嬿脸上摸去,不觉失声笑道:“他倒是很喜欢这个小妹妹呢。”
      母亲风骨清雅,掌珠自也灵秀可爱,秦氏望此纯性率意,不觉眉眼盛笑,兴口起意道:“既如此,不妨让这双兄妹多处些时候,婉仪可有兴趣至御园稍憩?”
      风卷疏帘深似海,我衔一抹舒眉唇弯,意味悠长:“难得你盛情言叙,岂有不应之理?”
      宫中岁月一向冗长,天光日移却好似白驹过隙,譬如那隐忍固执的秦氏犹在眼前,瞬目却已是大方得体温煦周圆。或皆是做了母亲的缘故,我较昔年藏骄露矜得多,而她则愈发弃怯持稳,再无当日执卷因果的风姿清然。
      许正是应了那一句话罢——慧极必伤。邀宠之余,她终还是多留了一份情。眷恋有之,回护有之,便永不会是那个一腔执念为风骨的瑛良人了。
      二人双双由乳母护子随行,一路阳光迷惘仿佛春睡一般,我慵声唇启,疏懒十分:“听说阿嬿初生羸弱,常有吐奶之症,前日夜里尤为严重,唤了太医来看不说,还惊动了圣上尊驾。不过那晚本就是新晋的淳宝林侍寝,想来必会体谅于你。”
      体谅不体谅我不晓得,然我知道,那夜的药藏局值守乃平素常为我诊治的太医,也就是那么一丁点的不小心,便将阿嬿之病秦氏之忧添油加醋诉予了天子。
      玄氏入宫一载有余,深得天子宠爱,如今膝下尚无诞育,却已于秦氏一样同列宝林之位了。其人生性娇妍,自有远志,算来与秦氏把臂同游的机缘,竟只唯有初入宫门的那一遭,所谓的故交旧谊安固与否,便也随之棱模不清起来。
      秦氏婉眸一低,瞧不出悲喜:“谢娘娘慰恤。皇女抱恙,能得陛下眷顾是阿嬿之福。既是通情至性之人,淳妹妹又岂会因割爱于皇嗣而介怀?”
      闻伊字句牵向幼女,不由亦停步回身唤乳母近前来,眺眼往那襁褓中一睇。我曾想过,当年既是我孑然一人来此宫中,来日西去便也当只身独影。可偏偏却多上了这么一个孩子。
      他是一生没于天家皇城钟鸣鼎食的皇子,是我争宠夺爱的第一利器与见证,是我将他带到这世上,将他困在了这里。如此年幼而可怜的面庞,如此俊朗而风流的生殉,本就不该降临于此血污浊地的修罗场中。恨之怨之悔之憾之,无所适从无所安放,这才是我的仔细、我的费心!
      如此林林总总,秦氏又知道些什么呢。承她一句通情至性,我心下颇哂,侧身援手抚上那厢公主的嫩颊粉容,仿似指尖微微一颤,玳瑁护甲擦边而过,惊得她朝后一缩,咿咿呀呀吟出些不痛不痒的混字:“你也知是割爱——切肤之痛,饶是不知人事的婴孩亦懂得趋旁避害,那么你那心思玲珑的淳妹妹,又会如何来教你晓得她的‘不介怀’?本宫很是好奇。”
      “小儿懵懂,徒知闪避而未晰因由祸源,可她的母亲晓得。”见我利甲游移,秦氏忙欺身几步亟行上前,自乳母手中接过女儿,拍抚慰哄,请语又续,“言曰玲珑,自然明轻重,明善恶,何消挂齿劳心?”
      聆言不屑一笑,转首望见御苑内的佳木葱茏,满目皆翠,轻风骀荡花枝沙沙,十二年的春已然深极。我忽勾唇一弯,兴起多提一桩趣乐:“说起来,有桩玄氏的旧事,似还未曾与你说道。”

      那还是历徽十一年的夏月,倏忽温风至,因循小暑来。
      我虽尚在孕中,晨昏二省却也不敢随意缺席。这日临出未央,扑面南风微醺,温暑不腻,颇觉舒坦。一时兴起,折路娉婷,花木深浅两径,浸染上裙裾初漫馨芳。
      甫拐入碎石道,眸前倩影忽一窈窕,恰与前时春中太液湖畔无二,不是玄氏又会是何人。
      当下驻足细端,只见那张玉容俏面较冬日初见时愈添骄鲜。眉是远山春水,腮是樱粉玉成,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模样。
      想如今我与秦氏皆身有不便,宫中又尚未逢采选之年,既无新秀入宫,那这踏着冰雪骤然出现在诸人面前的小娘子,自然拾阶而上,一跃成为天子枕边的新贵。
      思及此层,不觉意转。风下明珰一摇,衬起芙面似玉光华,尽挽作我唇畔笑弧浅淡:“这不是淳芳仪吗?”
      玄莞本早亦瞧见我,却欲折道避遇,不妨我及时张口一唤,少不得止下步足,同我弯身问安:“见过舒婕妤。”
      我回望着玄氏乔装下的作态谦恭,哂她宫中不过半年,一朝得志,这心中满腹的鬼主意,还不就熬不住了。如是心想,往前数步,深浓笑绽不动声色,莞承出她理当期待的辞对:“芳仪免礼罢。这妆很美。”
      她额上的花钿沐在斜阳里,擦出了明媚张扬的一抹窈窕亮泽:“谢娘娘。陛下亦曾如此称赞,妾不敢不上心。”
      金光斜漏高荫,微微有些热,我遂侧目抬腕由蔻玉恭谨递上一把双绣玉柄的团扇来,衣袖半褪露出截藕臂环钏,玲珑玎珰清吟脆响,直沁人心。
      有一搭没一搭地起着微风听她言辩,闻得话中显摆之意,不由扇摇稍止,偏首笑道:“是么?既是这样好的妆容,怎么从未见瑛芳仪画过——尝见你们一道窃窃闺语,竟不曾聊得这些?”
      玄氏微微一怔,旋即端出一幅莹然玉色,曼声脆笑道:“娘娘笑话了。瑛芳仪有孕之身,妾怎敢时常叨扰?”
      “叨扰?”我替手执扇抚了抚耳垂的明珰微松,语尽处噙笑软媚,晏晏仿若谈笑一般,“这可奇怪。当日皇后娘娘亲言你二人故识,莫非竟是点头之交而已,怎生客套疏离若此?”
      “实也不瞒娘娘。”玄氏的朱唇一嘟,已然有些不耐的意味,借着幢幢花影投来的半壁荫翳,娇声承道,“妾自知妆饰乃雕虫小技,瑛芳仪品性高雅,诗书俱通,只怕未必欢喜此中门道。”
      清声絮絮经过耳畔,尽是小儿女的情态,偏偏又刻意隐去了一枝独秀的窥心冀望。所谓人有傲气容易,有傲骨难,此番句虚意满,弦外有音,较之瑛嫔的风骨铮铮,可谓天壤之别。
      继此几轮辞言来往,伊人往日如何自处约已探清八分,我执扇按捺下鬓侧的碎发微勾,不浓不淡应她一声:“哦——”
      玄氏亦浑不客气,历历清辞漫过齿间:“陛下相召在即,恕妾先行告退。”
      此番目不留人的矜傲言论,与当年甫入宫的我是何其相似,却又何其不同。倘换作从前的柳氏,我必怀恨在心,意欲除之而后快。然时至眼下,我却仅将团扇交还予蔻玉手中,同她婉窕一笑:“芳仪好走。”
      后宫乃谋策勾斗孕育下任帝王之地,敌因势而分,友因利而聚,多留的一份情,或许就是来日架于脖颈的一柄利刃。玄氏虽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显然深知这个道理。
      日头渐盛,逐次攀上衣肩,我望着伊人渐远的身姿窈窱,随之醺然漫出了几分深晦的不安来,教我在这恣肆的昀光下滋濡满一背的冷汗。
      显贵的家世固然予她傲性底气,却不会平白生出凌驾于六宫之上的胆识与自信。昔有柳氏与我相对,今我与玄氏易地而处,不得不让人再度沉忆起椒房殿的飞甍碧瓦下所包藏的可骇诡计。

      如此衡量,自不会告之秦氏,我且捡了玄氏的音容笑貌,与之细细道来。
      言辞中描摹过一些刻意的趋势疏离,又默认了一些错综的因果缘分,继而巧妙地化出眼下的前尘影像,毫不避忌地将我心中所念说予她听:“当下看昨昔,明朝看当下,当日与淳芳仪如此谈论宝林,却不知日后再叙时,又会是怎般光景?”
      秦氏似犹自沉浸在适才的惊女之中,缄言半晌方摇首叹道:“明日福祸,言孰可左右,人孰可料先。旧人旧事堪如水过云往,与其缅念怀故,何不端看今局?”
      又是这样清汤寡淡的回应,偏是无趣,偏是鲜见。我不过在倦极怠时稍稍逗弄了一下她的女儿借以生趣,不意竟值她这样紧张关切,当真扫兴。其实唬她一跳算得了什么呢,倘能吓死才好呐!我心下闪过如斯恶毒念头,越发觉得眼前人木讷讨厌,眸光下意识地从回想移至她身,来回搜寻着另可拿来顽笑之物。
      最终堪堪落于发鬓。那有一支毫不起眼的家常玉兰雕纹檀木簪,宫中虽亦有时兴的款式,然瞧质地磨光均非上佳,必是旧年闺中爱不释手的玩物。
      前头絮絮叨叨的驳辞一律省去未听,但闻她末句清音落定,我横波凝簪续是一深,端着张芙蓉面冷弯刺笑凉:“你爹娘没有教过你么,愈是喜爱的东西,愈该好好藏在心里,这般大张旗鼓地护着阿嬿,是想做给谁看?”
      言讫音未尽,我骤然上前一步伸手拔出那簪,握于双掌间狠狠一折,继而松手轻易任它落地两截:“呀,这簪子好生刺手,本宫捏不住——”
      阴阳怪气地溢出声懊悔叹息,旋即莲履一勾,刚巧将断簪踩回足底。仿似十一年春太液亭中的情境重演,然当日仅以花枝相赠客气为辞,今时今刻却欲以簪为诫,要她牢记蹂躏之辱:“昔谓取舍,现谓今局,宝林可知,有何不同?”
      自是差别万千。春锦天生地养,至多关乎二三感慕兼伤,怎比得上夺人所爱来得肆意刻骨。这簪子也好,她女儿也罢,只消我想毁去的东西,哪怕一五一十地提前诉予了她,也一样能教伊束手无措,眼睁睁地待其发生、待其结束。
      唯一扭转时境的方法,譬如将天子自她宫中请往玄氏的昀光阁,可她不愿;譬如弯身自我足下将经年至爱断簪捡回,可她不甘;又或是冲我明讽暗刺心头愤恨,可她不敢。何止是她,这宫中近乎所有的人都一样,忍气吞声只为活得更久。多么千篇一律!那样漫长的岁月,我不喜欢。我只想在彤管史书间多添几笔浓墨重彩,好成全自己的傲气纵情。
      “瑛宝林的首饰断了,蔻玉,回头从本宫妆匣里取枚精巧的玉簪送去,就不必再劳烦她主仆二人去内务府领支新的来了。”我侧首噙笑吩咐,满满俱是讽乐,如此不留情面玩弄股掌,她必是恨极了我罢?那样很好。我受够了□□莺莺燕燕的珠玑舌拌,受够了阿琛日夜不休的啼哭烦闹,受够了木坠冰心的爱恨彻骨,人曰我孤傲偏执,那我便更肆意不羁一些,更狂妄自大一些,携此不畏生死的赫赫心气,拉她入水,填完这首名为今生的荒诞诗作。
      再往后……到时候再说罢,顶多不过一个死字。我竟莫名有些期待来日的终局,到那时她就会知道——昔年我特意相瞒的赌注,恰恰亦为此字。循忆而往越觉兴致激进,笑色灼灼便也随之越浓,凤眸映悦,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
      秦氏初由惊转忿,复又由忿转静,此刻扬声止住其婢女的惊呼,回首坚视于我,风临竹清,语若凿冰粹玉:“不必了。区区木簪而已,何须婉仪割爱。倒是婉仪引教之行,妾恰有一言相报。”
      彼时惠风和畅,流云容容,她顾襁褓一眼,复折返于我眸中,四目清明:“十丈红尘,岂婉仪一人始终?妾亦在其中,千万人亦在其中。佛曰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婉仪孑身相抗,当于此切防。”
      “你觉得,本宫像是怕烧手之患的人么?”何况我连深爱的资格都无法拥有。至于欲望,这宫中的女子,又有哪一个敢说没有。我喜欢逆风执炬,喜欢烧灼的快感与熠耀,我盼着引火焚身,盼着万劫不复,因这一日早些到来,我便能早一些解脱。
      从这处向外望去,穿过数拢葱竹,可看见空庭晴丝正茂,花木扶疏。玉叶移影随风,并不留恋于适才的剑拔弩张。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本就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舒眉移眼,笑弧渐收,这一地的碎屑触目惊心,像极了我不堪追忆的人生廿载。我欠她一句抱歉,欠沈询一片真心,更欠自己歉悔无数。难得清醒,难得任性,那么往后该是更清醒的沉沦,更任性的弃舍。
      伊人的清眸与婴孩的粉面,在这一刻激发了我前所未有的倦怠之意。我冲婢女一点颔,径自往她身后的回廊深处行去,擦肩之际叹余微滞,终还是走入了被春光遗弃的折径一隅。
      我期待因真心而给予的关切与亲近,而非权势。我期待因朱颜而给予的风流与爱意,而非皇恩。譬如譬如,诸如春秋意义的此间种种,这世间已再无期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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