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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11章 异道取舍 ...

  •   历徽十年的冬月过得着实热闹——我与秦氏双双闻喜,自九年初柳氏一事后,宫中还无这样的喜事。
      春困多慵色,因太医嘱咐,有孕期间适当走动,于母体利而无害,遂趁今日天光晴好,由蔻玉相陪,漫行往御苑。拐小径,望楼高悬,临时起意搭腕拾阶,倚坐至栏边,放眼尽观太液池际万朵争妍。
      这宫中向来是花叶繁盛,何况今朝桃林春暖。却也不知,我会是其中的哪一朵,玉笑珠香之侧,群芳艳绝之巅?左不过是天子信手拈来,一时情迷未过花期。腰间环佩迭撞,迎风眯眸一哂,算不得高兴,亦算不得悲戚。
      和风轻徐,我伸手有意无意地抚过胸前,层层纱缎之下,有一枚粗雕的木坠硌在掌心,教我由香忆人,一时忘尽了这尊荣天家的朝云夕雨,心神俱松。
      如斯远睇片刻,忽闻楼下似有裙裾窸窣,循响起身一探,但见二姝并肩而立,把臂笑谈,极为亲近。其一自是秦氏无疑,另一个却是冬末献秀的玄氏。
      闺中密友,惦着如此交情,今儿遇个刚巧,怎好轻易放过。我无言静伫待其话止,眼见玄氏携人先离,侧首转朝蔻玉,长眉微挑,语不容诘:“去请瑛芳仪上来一叙。”
      其人领命而去,俄顷闻有跫音盘阶而上。
      “舒婕妤金安。”秦氏身形微显,立定亭中,柔然一礼,“此地境宇开阔,娘娘登高临远,不失妙意。”
      这本是宫中恬静一角,因着伊人涉足其中,凭空添出了稍许活伶春意,渐萦满阁。裙幅拂抵,莺语间关,我望她垂容俯身,半步莲履轻移,堪堪扬手虚搀而止。
      外是春锦灼灼,独其一身青粉薄衫,恍若仙姝亭立。可惜可惜,山中高士雪已霁,世外仙葩亦结尘。我凝之笑涡缓深,凑耳低诉:“俱是凡桃俗李,怎堪同芳仪相较。”言罢抽笑回身,指尖临栏一点,“坐罢。”
      我自搭手先座,横波由她面上睇转而过,旋即扬声命退身畔群婢,只允坞下相候。彼时熹阳和暖,太液碧波粼粼眸底,辗转划开几分世态变迁之喟叹,徘徊于她我之间方寸之地。
      秦氏安坐于旁下,闻言偏首一睇,浅笑辞让道:“婕妤谬赞,妾亦不过俗人而已。”
      有欲有求本就为人间常情,何况后宫鱼龙混杂之地,向来是兰艾难分、玉石无辨,想要在其中争得上位,光凭一身风骨又怎堪成大事。一路斗妍攀援,却教旧友分得一羹,不知她这样貌若空兰的“俗人”,可也会有吃味一说。
      韶景当前,我低睫略掩瞳色,闲语隐衬讥讽:“倒是甚少与你离得这般近……故人言旧,可还舒心?”末句笑尾一曳,我启眸淡睨向她,漫不经心折了旁问。
      秦氏婉笑稍迟,点语清慧:“故识共话,自然舒心。却只怕教婕妤看得,又徒惹出一桩笑话来。”
      此辞诚挚却略含稚气,我闻而忍俊不禁,勾唇不屑,斩言截话:“自然是笑话。”
      再柔弱的株叶,也会有横斜的尖枝;再娴美的花朵,也会有暗隐的锋刺。她可曾想过,自己的一番好意或已化作片片利刃,在对方心扉间钻捣出千疮百孔。
      我弯眸松松扫顾,风情隐约,挺直腰板居高睨她,笑其天真若此:“玄氏进宫为的是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家族荣辱,富贵安危,皆系于天子一人身上。而你……怀着同样是她夫君的骨肉,与其并肩笑谈皇家的闲花蔓草、福源恩赐,在她面前炫耀着她所需要的、企盼的一切,竟还称之为一桩乐事!”
      秦氏窈目清华,柔亦不茹,答是:“娘娘素来精思多谋,无怪乎事事皆看得邃入三分。只贤人有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如娘娘这般惯作千虑,岂能见寻常交谊意趣?”
      这话说得犀利。想我经年以来,谗谄构陷旁人无数,风栉雨沐方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得到同时失去,并无甚么值得怨忿之处。那么她呢?自以为高洁纯良,却还不是一样地屈膝侍君、误言伤人,一样是满手泥腥衣袍浸尘,又凭什么来指责藐视我的不干净?
      待伊言语落定,我抬腕竖一葱指轻摇,娇态立显,噙笑诡秘:“是么——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鱼之乐?”金芒刺目,晴光招厌,我眯眸逼视其人,酥音冷意,脆声曼扬,“故识昔友,不过尔尔。”
      南橘北枳,水土异而素性殊,是以曳尾清水方堪为鱼。又譬如这世间五伦,孝慈循规,情义双全,是她;亲缘寡淡,异梦相残,是我。然聆其婉调长音,观此骀荡春风,几乎要错以为自己业已逃离足下火宅三途,再世生而为人——终究还是不甘心。
      我扬眉持矜,端着如常傲气,叹她旧年一味忍让、现朝言语不绝,今非昔比,光阴踏碾委实厉害。却别忘了,天下六宫皆同一季春,怎谓她我,内闱□□俱是修罗道,何来方外。涉泥护衣,逆风执炬,刻板抑或疯癫,轮得到谁笑谁?
      “知与不知,鱼且持乐往来。”她微微仰面,以清风婉调承启新言,“是非尔尔,烈火真金,无赖言辞量丈,当考从时日。娘娘明知利聚利散易极,今予扶带提赐,后可悉数收回,即便如此,仍宁择此踽踽之道,固辞切切诚心么?”
      如讽似讥,如嘲似喟。孰人天生诈巧阴狠?于我时蹇。她习以为常的关切真心我极少能有体会,视之寻常的交识深谊亦从无缘明趣。故而道是不屑,可知缘何不屑?自恃鱼乐,可知观鱼者苦?仅以“惯作千虑”四字囊括,可知轻易乖张?
      云袖挥扬掠后言,别眸勾唇又笑。真想不到,分明乃异道贞静之人,偏就敢执拗切此肯綮如斯。可惜神佛尚不度我,何况是她?我虽信她赤心信善,却也仅此而已。
      我一时起了兴致,愈发忻悦同其在此劳舌相辩,遂眨一眨眼,定声奇道:“哦?既这么说,那就请芳仪替本宫指一指迷津,何处才非踽踽之道,何人赠吾切切诚心?”
      秦氏垂首深忖,顷刻后温诚而续:“妾何资何才,不敢妄指议娘娘。只晓天下从无取而不付的道理,譬如欲得切诚,则需先以同心相待,譬如罔顾周侧,利己为上,则失道失友,归作孤孑。世间舍取,大抵如是。”她信手拂去衣面落自楼外横枝的一枚细瓣,兀自轻言道,“居高不易,常惹逆风。”
      清词丽句珠玑不休,真当自己是修法通缘的得道女冠?可惜我一不懂哲法,二不辨情理,又最是腻烦那些个唧歪无用的聒噪话,犹如对牛鼓簧,哪会有甚么好收场!凤眸风韵一曳,我抚掌吃吃笑道:“妙哉妙哉。”
      妄以高深禅语感化囚笼莺鸟,岂会不妙?难得她固执偏拗若此,那么便由我想法子提点一番,好教她睁大眼睛瞧瞧清楚,所谓天下无取而不付之理,她自个儿可愿时时刻刻信守遵奉。眸底精光一烁,已然有了主意。
      我扶腰起身,莲步落地堪堪正踩于那片孤伶花瓣之上。凭栏斜扯过一束花枝,人面春光松松挽就,不偏不倚恰停留在伊眼前。作势临叶赏苞,刹那只闻“啪嗒”一声,花零茎散,一折两断:“可知何为取舍?这就是取舍!”
      拈花曰取,折枝曰舍,悉得从我之心,然值今时今刻,尚有另重意味。十余字掷地,铿锵有声,末了我甩手将那残枝往其膝旁一扔,噙冷笑道:“这花赏你。依尔方才所言,本宫今既投之春锦,来日合该以秋实相报。芳仪莫要忘了才是!”
      她缄默良久,欠身拾起残枝,似叹似惋,似懂似怜:“妾谢娘娘赏赐。离根之木,恐实无能培植秋实相报,便由妾集瓣成香,绣锦制囊,再回敬于娘娘罢。”
      言赐而非赠,由不得她借口婉拒。凡世间取舍之道,皆因人因时而异。墨守陈言,置之新境,此曰过候冥顽;身向豺狼虎豹,劝之开笼相迎,此曰痴傻可笑。宫中博弈,惟求胜耳。未得之物,以手段强夺;已得之物,以机谋紧攥。权来利往,永不餍足,欲自得而不甘不能先舍,此非百家之道,此乃人心。
      驳辩至今,念阔思广皆已出乎初时意料。待她言毕,我侧首眺往坞外,只见风移花影,深水静流,御苑仍是旧般模样,并无人知晓适才多刻的狭路对峙。这方惊觉,原彼时之莺鸣燕语均已销声匿迹许久,但聚花荫树间,只待人散方知啼。

      白露霜行,时近历徽十一年的中秋,阖宫上下连着几日汇聚一处摆席庆嘉。百阁千廊灯华烨彩,犹如悬空银河无数荡漾凡间,并以皎皎孤月清辉,筑此奢华升平之貌。我依品饰妆,乘夜传轿转花绕柳,搭着两婢臂腕移步大殿。
      众位妃嫔已入席者不少,举眸望去,满座尽是浅粉柔黄,各持风姿意气。我心中微哂,一手抵在腰后,挽笑掩去扫数谲波诡云,按次请安受礼,毕而落座。
      临产之期将近,故周身一应明珰翠羽皆取精巧为便。我侧首隔一席位即是秦氏,眉眼温润,依稀可见。再顾上首卫氏,露华殿内一拍即合,抑或是椒房殿中隔心相对,年来早已模糊的影子,此间倏然涌现鲜明。
      往日骄矜嚣张,今朝安分守己,时光最是磨人,如此悄无声息地偷换走流年影像。暗恨讥讽业已不记得,时至今日,谁比谁容易,唯心而已。
      我抬腕执盏,仰头一饮极浅杯空,却是不能再斟。眸前人影时而交叠时而松散,明明不过几口浅酌,凭白竟觉醉了。加之彼时小腹渐起不适,心下略微不安,遂扶着蔻玉起身站稳,朝那一抹天颜告退离座,将华殿内的歌舞觥筹各异目光尽数留在身后。
      我甫一踏至槛外,秋夜凉风拂面而来,激得人好一哆嗦。略略清醒了些,回头但见檐下熠熠宫灯错落,光晕缱绻熏人,映照出整一片奢靡华景。想来方才自也身在其间,不由微微蹙了眉。
      任由穂儿蔻玉一边一扶,往门外坐轿行去。临轿方欲登上,忽闻身后衣袍窸窣,下意识地扭头一望——竟是他。
      我转身微抬下巴,一双桃花眼适才透浸琼酿,此刻正滤得十分婉软,趁着月色悠悠自其人身上打了个圈儿:“沈大人,你瞧今儿这月亮,较宫外头的,是圆了还是瘦了?”
      话未尽,自个儿便先笑出声来。或还真是醉了,连话亦是说的痴话。沉沉夜色迫近,衬得殿中益发灯火辉煌。我倚住轿木迟缓伸手指其张灯结彩之处,兀自生抬眉骨,莞尔一言:“大人不在殿内护着陛下,怎偏要离席来陪本宫?”
      “娘娘醉了。”沈询面色如常,抱拳礼道,“殿中自有轮值,秋夜风高,卑职送娘娘一程。”
      瞳眸翦水一澜,如心泓起波,无端漾出稍许柔媚娇态。我醉意半显,弯笑予他:“夜路单行寂寥,能得大人相陪一道,也算再好不过了。”
      余音风凉一颤,穂儿眼明手快一把扶住,而后连声催促其余宫人启程回宫。
      轿程起伏,时有颠震,我将指节抵于额侧,半昏半醒阖眸而寐。十指皆是新染蔻色,只消眯眼一动,即可瞥见护甲指尖迎月泛出一轮星光,冷冷瑟瑟,了无温度。耳畔风声呼啸不止,末了瓦阻化似碎玉清鸣,隐隐呈现出方才宴上的娇声笑语。
      一颦一笑,处处风光,可惜落于眼中经年,早已索然无味。然若让我再选一次,我仍愿以一身傲姿亭立七年春夏的未央阶下。琼浆玉盏闹戏一出,金阁飞宇好梦一场,从始至终我所求的,不过是想亲手斩荆披棘平踏青云,与天一搏恣肆成败。
      本就无情予帝王,何愁帝王负深情,话虽如此,可这茕茕单薄之身,终归也再报不了旁人的心意。我伸手探入怀中,知这木坠的主人尚且尾随身后,也算借此寻得两分慰藉。
      夜深而风疾,刮在面上又冷又涩,震荡得久了,我只觉五脏六腑翻山倒海,无一安适。穂儿见我脸色不好,问怀关切,我却无力开口言是,正欲摆手应下,刹那轿身颠簸非常。一时心内大惊,以手抚腹却无处可撑,慌乱之中,斜身往轿侧一撞,终悬稳于空中。
      我原就心气郁结,这下余惊未止更是不好,腹坠酸软变本加厉,股间另有温热漫出,登时疼得直不起身来。
      剧痛间闻蔻玉怒斥轿夫众人,竟因急着近路回殿,疾步脚滑差些摔了轿座。我心中大恨,若为此落下后症,必将其严刑伺候,生不如死亦不罢休。眼下却仅能拼着最后一丝残力,向着适才以身止轿堪堪赶至身侧的沈询嘶哑一句:“救我……”
      而等我再度恢复意识,已然卧于凌波寝阁的床榻之上。医官宫女们前后穿梭,晃得人眼眩晕难耐。恍恍惚惚记起刚才宫道惊变,垂首但见腹尚高耸,方稍稍松了口气。
      就着穂儿的手饮下催产汤药,半刻后却见太医入内,言辞犹豫蹙迫,道是母体气血有亏,恐难顺产。闻之倏尔一惊,当即厉语逼视,无非尽是些威胁狠话。
      然临产之人,纵有狠色,却无气力可支,一番疾语方毕,已脱力虚倒在榻上。到底还是撑着让蔻玉偷递出一句,“若有万一,保大不保小,且由它走。”亲缘深寡,取舍有道,此身已然难保,我既无法护它周全,又何必教它多尝一回人世悲苦。
      呼吐撕扯牵痛,气息翻滚愈渐紊乱,明知该用力,却根本使不出劲来。痛极近乎昏厥,我的指尖紧攥着被褥拧至发白,而脑中闪过最后的意识,是秋月下他将我打横抱起,从此风烟俱净,辗转无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11章 异道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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