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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琯儿 ...

  •   天将破晓,琯儿的脑子已经醒来,只是身子还不愿意动,眼皮也不愿睁开。她躺在床上,一一梳理今日该做的事。
      一会儿起了床,洗漱好,先把鹦哥喂了,把水烧上,去司药司给娘娘领玫瑰花,回来把茶泡好,把大殿扫了,香也熏上,再把茶点摆出来,娘娘也就该请安回来了。
      这样算好了时间,琯儿便睁开眼睛。

      霎时间,白昼极盛的阳光洒进眼睛里,琯儿不禁捂住了眼睛,坐起身来。
      这是怎么回事?以往自己都是卯时便醒了,难道今日睡过头了?琯儿不禁心有些慌。可是这也不对,就算天已大亮,自己的床帐子没掀,也断不会有这样的光亮。
      一阵微风裹挟着花香吹来,琯儿身上一个激灵,忙撤开手,睁开眼。琯儿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懵了。
      原来自己正坐在群山顶上一个凉亭之中,左右有高柳掩映,篁竹参差;前后有梨蕊飘雪,木樨洒金。凭栏远眺,依稀可见远山顶上一天池,鳞浪层层,波色晶晶;天池遇崖处有一瀑布泄玉而下,其形如挂白虹,其音如鸣佩环。然而长宁宫何在?自己又何在?

      “玉笛音出细,象筵盛散寒。”
      一个清逸的声音悠然念道。琯儿仓惶回头,只见一个仙人模样的青袍少年踏着方步含笑而来,身后跟着两只仙鹤,一只口里衔着麈尾,一只口里衔着玉簪。仙鹤身后隐约现有霞光。
      琯儿急忙仆倒:“仙人在上,容奴一拜!”说着磕头不止。
      那仙人漫声道:“琯儿起来。”
      琯儿又是一哆嗦:“奴不敢。奴痴愚之人,行止粗莽,误闯宝方,污了净土,求仙人勿怪。”
      那仙人哈哈一笑:“须知净土因缘不可说不可知,非缘过去,非缘未来,但缘如今而已。”
      琯儿茫然,只是伏得更低。
      那仙人道:“我今日度你,你只须记住。不可无为,不可有为。一切苦厄烦恼,皆由天赐。万物皆空,只顺其自然,我可保你无虞。”
      琯儿刚道了一声“是”,眼前便一片漆黑,接着周身都被柔软地包裹起来。琯儿迷迷糊糊地便昏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天已大亮。琯儿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却是心一凉。这哪是自己那张熟悉的架子床,分明是不知什么陌生人的怪屋子。床倒是又大又软,可是连帐子也没有。墙上光秃秃的什么装饰也无,却刷着淡淡的蓝色。床头一侧有个小柜子,另一侧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只是样式都奇异得不像话。整间屋子里连灯烛也没有,屋顶上却坠着一只琉璃做的六腿蜘蛛,样子也奇怪得不得了。琯儿越打量着,心里就越惊惶。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被子,可是那样陌生的触感却让她更加害怕,于是又猛地把被子掀开。这下她是彻底的大惊了。自己身上穿的,哪是原来那套杭绸的寝衣,却是一套粗棉的,上面也不知是如何绣上了脖子上绑丝带的熊这样古怪的花样。
      琯儿摸摸自己的胸口,随着手指尖温润的触感向下看去,唯有自己那块五彩美玉好端端的还在。琯儿忽然忍不住哭出来,身子伏在床单上,忍不住颤抖:“仙人,仙人……奴不慎冲撞贵处,奴知错了,求仙人饶恕我吧,饶恕我吧……”她一面说着,一面不住磕头。

      正在这时,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琯儿立马直起身子,缩在床头。
      “田田,你怎么了?”是王章的声音。
      琯儿哪敢答应?只有咬紧了嘴唇不哭出声而已。
      王章推门进来,见自己的女儿满脸泪痕,瑟缩在一个小角,不禁心疼地过去想搂住她:“宝贝儿,你这是……”不料她刚伸过手去,女儿便尖叫起来要躲。王章又是心疼又是焦虑,也不敢再去碰她,只轻轻在床边坐下。“田田怎么了,跟妈妈说?”
      琯儿一愣,瞪大了眼睛,嗫嚅道:“妈妈?”
      王章叹了口气:“是不是昨天你爸说今天要跟你算账,你怕了?唉,你昨天确实太不懂事,可是你要是知道错了,好好去给你爸赔个礼道个歉,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我……爸?”

      何昆吾在书房听见吵闹,此时也赶了过来:“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王章一见他来,立马站起身来责怪道:“你看你昨天说的一句话把田田吓得。她已经知道错了,你快说你原谅她了,没事了。”
      何昆吾见女儿缩成一团的可怜样,心也软了,可声音里还是带了三分硬:“你真知道错了?”
      琯儿习惯性地道:“奴婢知错了。”
      “什么?”何昆吾皱起眉,又想起女儿这一辈年轻人总在网上看些奇怪的东西,说话也爱跟着不伦不类,也就没有在意。“知错了就好。今天咱们去陪二爷爷三爷爷吃晚饭逛夜市,你可不许跟昨天似的梗脖甩脸子。”
      “是。可是奴……我的三爷爷……不是……”琯儿的脑仁都疼了,“我没有三爷爷,我二爷爷前年便仙逝了啊。”
      何昆吾怒火攻心,立起眼睛:“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打你!哪有你这么咒老人的!不孝的东西!”
      何昆吾愤怒地挥着手臂,被王章拼命好歹才拦下来。琯儿看见何昆吾的手臂险些要往自己脸上招呼,简直心惊肉跳。打脸乃是最大的羞辱,若真是挨上这么一下子,那她真是不要活了。

      何昆吾好歹平静下来,见女儿跪坐在那里默默拭泪,叹了口气:“我怎么养的你这么个东西。赶紧起床吃饭。”
      琯儿听这话,又险些落下泪来,于是拜道:“是。”
      王章忙推着何昆吾出屋子去了。琯儿平复了一下自己,想起先前那个仙人说的话。
      “不可无为,不可有为。一切苦厄烦恼,皆由天赐。万物皆空,只顺其自然,我可保你无虞。”
      琯儿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默念道:“一切苦厄烦恼,皆由天赐。一切苦厄烦恼,皆由天赐……万物皆空,顺其自然。万物皆空,顺其自然……”
      琯儿睁开眼睛,翻身下床。地上那鞋也是她没见过的,连后帮子都没有。可是踩上去软软的,倒是很舒服。琯儿给自己定了心,见到什么奇怪之物,只凭直觉应对,自有仙人保佑。

      何沁家里的陈设很简单。出了她的屋门,对面是父母的主卧,往右就是客厅和餐厅,分别连着阳台、厨房和卫生间。这样通俗的户型到了琯儿眼里却是前所未见,连何沁家里朴素的装修在琯儿看来也只是奇异滑稽。她完全没有什么阳台什么餐厅的概念,只是本能地认哪儿是吃饭的桌子,哪儿是看书的椅子。等找到了卫生间,她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迷茫。什么花洒什么自来水,她一概不认识。最最关键的是,卫生间的墙上挂着一面锃亮的镜子。
      琯儿望着镜子中五分熟悉,五分陌生的脸,恐惧再一次攫紧了她的心。这又油又糙的皮肤,戾气十足的眼神,哪是她在菱花镜里日日见,日日养的那张脸?她凑得更近些,便更加心惊。这眼下的青黑,头发的干枯,都快赶上尚食局烧柴火的老妈子了。琯儿虽不通药理,也能看得出这人分明是气血不调,阴阳两虚,看着都吓人。可是这身子,分明又跟自己年岁不相上下,还是个小姑娘呢。
      琯儿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之前那两人管自己叫田田。原来自己这副形容……这定是仙人的旨意,给了自己新的身体新的名字。自己分明已经变成这个人了。
      可是看着镜子里那张脸,琯儿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到了饭桌,琯儿习惯性地站在桌边准备布菜。她刚盛了一碗疙瘩汤端给何昆吾,见到后者诧异的表情,不禁心下惴惴,停了手。
      “谢谢闺女。”何昆吾受宠若惊地接过碗,“不用管我,你自己坐下吃吧,想吃咸菜就去厨房里拿。”
      “是。”琯儿行了个蹲礼,给自己盛了小半碗疙瘩汤,坐到下手去了。
      “今天没胃口么?吃这么少。”王章关怀道。
      琯儿连忙摇头,心里一酸。她在宫里当差两年了,从来没敢吃饱过。
      “你不是爱吃咸鸭蛋么,给你。”何昆吾把一个小盘子推过来。
      “谢谢……是。”琯儿愣愣地把盘子拉到面前,几乎又要落泪。原来这个姑娘的父母待她这样好,可是他们却不知道,女儿已经不是他们的女儿了。
      这一顿饭,琯儿吃得小心翼翼,心事重重。王章和何昆吾只道她是前一天晚上守夜累了,再加上今天早上这么闹了一通所以没精神,就也不多问。

      吃过了饭,王章便扎进厨房刷锅洗碗,何昆吾端坐在原位看报纸。琯儿无所适从了一会儿,干脆回到何沁屋里去了。她把整间屋子又从里到外细看了一遍,在书桌前坐下,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看,封皮上正写着《古文观止》四个字。
      琯儿皱皱眉。虽说宫女识字的少,她三字经千字文还是认得的。不过这书上印的都是简体字,她认得格外吃力些。不过望文生义,也能猜出大概。她随手翻了两页,实在半懂不懂,便放下了。她又拿起另外一部书,翻开,里面却全是蝌蚪似的文字,她从来也没见过。
      琯儿不禁咂舌。原来这姑娘竟这般通今博古,学富五车。
      她最后拿起标题为一本《妖灵骑士》的书,一翻,里面全是画。琯儿心里稍稍安慰了些。哪怕看不懂字,能看懂画也是好的。她翻着翻着,竟入了迷。正看到男主角松泽纯一郎和女主角星野雪枝结伴踏上打到星际魔王的征途的时候,书却到此结束了。琯儿合上书,意犹未尽,忽然觉得口渴,才想起没有茶水喝。

      琯儿出了房门,见王章正在扫地,便大着胆子上前叫道:“妈。”
      “哎,怎么了?”
      琯儿心里觉得不合适,便接过了扫帚来:“妈你去歇着吧,我来。家里可有茶水喝?”
      王章有些诧异,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你想喝茶啊?哦,有,对了,你三爷爷昨天还带了两盒铁观音来。喝那个行么?”
      琯儿心想,看自己现在这张脸,这姑娘上火上得不轻,乌龙茶正好,忙道:“多谢妈,我喝什么都行。”
      王章于是到厨房去做水,路上还回头看了琯儿两眼,心想女儿怎么今天忽然这么温柔。

      电话铃忽然响起来,把琯儿吓了一大跳。她哪里听过这种声音?她也不知是什么在作响,慌道:“妈,妈,您听。”
      王章赶紧从厨房小跑出来接电话:“喂?哎。哦,是你啊。找她?她在,在。稍等。田田,找你的。”
      琯儿本来目瞪口呆地看王章抱着一个听筒对话,此时见她招呼自己,更是傻在了原地。
      王章奇道:“快来接电话呀。你好朋友,叫范霄霄的那个。”
      琯儿把扫帚立在一边,忐忑地挪步过去,接过话筒,放到耳边,学着王章方才的样子,张口颤声道:“喂。”
      “何沁,你今天干嘛去了,我给你发那么多条短信你都不回我?”
      “我,我今天……”琯儿两只手把紧了话筒,“我刚起床不久。”
      “哎哟你可真能睡!你今儿有空没有?跟我和朱芝菱逛街去吧。”
      “哦,我啊,我……”琯儿忽然想起之前何昆吾说的话,“我今天要陪二爷爷三爷爷吃晚饭逛夜市。”
      “真没劲。随你便吧,别忘了周末咱们一块看电影去啊。挂了。”
      “呃,电影是……嗯,喂?”

      琯儿看了看嘟嘟作响的听筒,又看了看电话机,按着凹槽小心翼翼地把它挂上。
      何昆吾从报纸上抬起眼睛:“今天倒很懂事嘛,知道家里老人该在朋友之先。”
      “是,谢主……嗯,是。”
      何昆吾看了她一眼:“周末的时候再跟朋友聚会也不迟,对吧?她刚才是不是让你跟她们看电影去?”
      “对,是这个词。”
      “想看就去吧,到时候别忘了跟家里要点钱。”
      “是。”琯儿行了万福礼,去捡起扫帚继续扫地。
      何昆吾皱起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只是低头扫地,便又继续读他的报纸。

      吃过午饭,琯儿想找点活计做,可是遍寻不着针线,只好去问王章。王章奇道:“怎么,你又想学刺绣了?别折腾了,去睡会儿午觉吧。”
      琯儿不敢违抗,便回屋在床上躺下。她的确不困,从前在宫里当差也不容她养成午睡的习惯。可是躺着躺着,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
      她才一睡着,就回到了之前那个仙境里。之前那个仙人衣袂翩翩,负手远眺。琯儿一见了他,连忙跪下,哭道:“仙人救我!”
      仙人依然背对着她,不发一语。
      琯儿不敢哭出声来,只磕下头去。
      “琯儿,莫要执念过去,莫要纠缠因果。你要自救,须知先度人,方度己。”那仙人缓缓转过身来,“我叫程兴颜。”
      琯儿颤抖着,犹豫半晌才道:“仙人大名,奴不敢妄称。”
      “你先把自称‘奴’或者‘奴婢’这个习惯改掉,改称‘我’。说‘我’。”
      琯儿抬起头,懵然道:“我。”

      仙人慢慢踱步到她面前:“忘记什么,也不要忘记自我。我送你回去后,你的‘父母’会叫你田田,你的‘朋友’会叫你何沁,那是你现在的名字。可是你真正是谁,万万不得忘怀!”
      琯儿又低下头去:“我叫琯儿。”
      “那是你长宁宫的主子赐给你的名字。进宫之前呢,你叫什么?你还记得么?”
      怎么能不记得?名字是父母给的,就跟身体发肤一样,给了是要跟一辈子的。自己的父亲,乃是京畿宝清县的一个主簿,再小不过的一个官了。因为他的官职,自己不得不参加选秀。又因为他的官职,选了秀也不过是个小宫女罢了。临进宫的时候,母亲和姨娘都来送。母亲哭成了泪人,什么也说不出来。姨娘好心叮嘱自己,好好伺候主子,等到了出宫的年纪,也好被指一个好人家。
      进了宫,是上辈子积德,得以跟了静妃娘娘,那是满宫上下再和气不过的一位娘娘了。那么,名字舍弃便舍弃了吧。自己是谁,记在心里就是了。本来好好过着日子,一心想安分守己,指着将来的好日子的,偏又到了一个不知什么朝代,不知什么地方的人家。名字也变了,身子更不是自己的了。
      是该依附于这具身体,这个名字,假装成另外一个人,还是好好借着这个机会,做一回自己?

      琯儿慢慢直起身子,仰起脸,直视着仙人的脸:“我叫于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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