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谜》苫轩

4、第一章 月湖染

　　梦里寻觅的光辉，梦断又知何处？可梦里离开的人，梦醒却真的失去了。秋霞晚落，一奁月湖浮动的星霜，偷换了几度轮回。从此风静，涟漪再难就。
　　※※※
　　秋日近暮的斜晖下，苍莽的连山萦绕着淡紫的暮光，掩去了许多纷争的故事。
　　袅袅的炊烟之下，有一处依山而建，深处幽篁的居宅。居宅是翻新的，制工些许粗糙，却也清雅朴素。柴扉推入，是一个小小的庭院，布着已然泛黄的草坪，其上点缀着片片红叶。庭院之间是一条碎石小径，沿着小径可以步入一丛幽静的竹林，几座低矮的楼阁便掩映在竹林间。楼阁之间有几条短短的游廊连接。从规模来看，这座宅子的主人只与家人独居于此，并没有准备访客的房间。院子里靠着篱笆的锄头和犁头，表明了主人隔避红尘的心意。
　　斜阳透过隔窗，射进宅院最深的阁楼里，打在山泉流落溅起的水花，折射出斑斓的彩霞。霞光照在窗前苑修的脸上，他三十多岁，挂着沧桑的须髯，远望的眼神无言而深邃，又带着些许逃避什么的闪动。看见夕阳平西，苑修嘴间吐出一声轻叹，有一丝愁，也有一丝庆幸的味道，自打他在此定居，这样的叹息声已经持续了一年多。
　　“苑郎，吃饭了！”一声清丽的笑打断了沉默，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左右的少妇，从门外款款而来，朴素的衣妆掩饰不了她与生俱来的典雅，举手投足，都散发着迷人的气质。苑修先是一怔，然后仿佛松了口气，答了句，“哦……”缓缓地侧过身，眼中掠过一丝失措的颤抖。
　　丈夫一瞬间的表情落入眼间，苑夫人敛起微笑，“都已经一年多了，你怎么还放不下心，成天鬼上身似的，还怎么安心度日啊？”
　　苑修望了眼摆在堂上的祭案，“我知道。”回答刻意的平静。
　　“好了，别想那么多了，吃饭去吧！”苑夫人牵起丈夫的手，他的手掌依然带着厚厚的茧，隐居的岁月，终究没有把他这层过往的印记磨平。
　　“诶？雪儿呢，要吃饭了，她怎么还没回来！”突然想起，苑夫人问。
　　一听到女儿，苑修露出久违的微笑，“她在山上玩呢！有阿桀陪着她呢，你就不用担心了，肯定马上就回来了！”
　　“宣綦桀？又是他！”苑夫人柳眉一皱，“你干嘛让他陪着雪儿？！”
　　“这又怎么了,你还怕阿桀的身手保护不了雪儿？”
　　“不是，我只是……觉得他这个人怪怪的……”
　　“你又来！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难道你认为他是来害我们的不成？”
　　苑夫人连连摇头，但又试着为自己的直觉找一些理由，“咋们隐居在这儿，养着一个不知底细的外人，总归是不太好吧。”
　　苑修从妻子素手中抽出手，不悦，“你这么说算是什么意思？阿桀他重伤未愈，你要我把他赶走不成？！亏你说的出口！”
　　“我又没这样说……”苑夫人欲语又止，含糊的声音轻轻黯淡下去。
　　“真拿你们女人没办法！”苑修走到门前，回头看了眼祭位，暗红色的台布像守护着秘密一样铺着案台。他凝望了良久，仿佛要把整个祭台放进眼里。良久，他才终于收回目光，余光扫到窗前幽怨的妻子，想到方才话说得有几分重了，不禁叹一口气:“好了，好了，我去瞧瞧咋们的宝贝女儿，免得看你那担心样。”
　　群山间的一处枫林，苑修的独女苑雪正游戏其间，了无归意。
　　她把白玉般的小手埋入满地的红叶，将一捧枫叶洒向空中。一片片红叶恍如粉蝶在她的身旁翩飞相逐，随后便传出一声轻灵的笑声。一只枣红色的骏马低头觅食，时而几阵秋风吹过，马头一晃，悠然行出几步。
　　宣綦桀当时只有十七岁，靠坐在一株枫树旁，整个人笼在一条灰黑色的披风里，手轻按着膝上的长剑，头仰天倚树，轻舞的发丝夹着几张落叶。一双寒目紧闭，染着淡淡暮夕的脸庞静而无言，宛若沉思。心也像被披风遮掩着，让人看不出一丝波纹，也唯有无言，可以显出他发自内心的冷漠。
　　顾盼间，苑雪瞥了他一眼，笑声掺入一道轻轻的冷哼。也许是受到母亲的影响，她对于这个突然闯进她生活的少年并不待见。原本今天要陪她出游的苑修因为一点风寒，只得把她拜托给了宣綦桀，也是希望重伤待愈的少年可以多出去走走。
　　“走吧。”少年冷冷的声音甚至找不到一丝情绪的蕴存。苑雪的答复是一个不屑的鬼脸，然后跳上小枣马，用她那稚嫩的骑术把少年丢在身后——她才不要他来陪呢！
　　当她觉得已经把宣綦桀甩得远远，得意地勒马提僵，然，他却在她身前不远处倚树站着，一副慵懒的模样，仿佛已经等了很久。同样的场面重复了几番，苑雪那不服气的冷哼中，终究脱不了眼前不远处久候的影子。
　　苑雪不得不放弃，下马，从宣綦桀身边走过。这一天，为了避开他，苑雪多走了许多路，心中的不悦正不知置于何处，她却在山路尽头的悬崖静住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湾辽阔的静湖，宛如安于群山间的一奁明镜，青峰的倒影在水间轻轻摇曳，交织着浮荡的流光，在一瞬间，占据了苑雪那一双清澈的明眸。
　　“好美的月亮湖啊……”苑雪轻叹。
　　这一片湖落于太阳山下，所以得名为月亮湖。苑雪随着父母在这片山林住了一年多，也曾多次来到这月亮湖旁游玩，但无论哪一次，月亮湖的风采都不及这一次给她的完美与震撼。
　　她回望，似乎想从宣綦桀眼中看见同样的赞美，可是他依然沉默着，闭着眼的脸庞没有一丝动容的神情。“真是没情调的男人！”苑雪心想，她自己也奇怪，为什么自己会在这个时候想去关心他的反应？
　　虽不想承认，但可以在如此绝佳的角度欣赏月亮湖，在一定程度上，还是与宣綦桀有关的，一想到这，苑雪不禁又回头去瞥那个让她讨厌的少年。
　　暮色渐合，月亮湖面荡漾的霞光悄然向晚。一袭晚风拂过，一直闭目的宣綦桀似乎看见了夜色，起，“苑雪，我们回家去。”冰冷的声音像是命令，打断了苑雪欢快的步伐。
　　“哼！我干嘛要跟你回去，我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你管不着！”苑雪不服气地嚷道，加快速度向远处奔去。宣綦桀无言，也看不出不悦，只是慢慢跟在后面。
　　倏然，一声短促的巨响从远方传来，打断了一切。一束光芒在一瞬间照亮枫林，又疾速远去，只见一道宛如烟火的光弹自远方冲入云霄。
　　“啊……”苑雪停下脚步，光弹在她眼眸间拖出一条长长的白线，最后没入云间，消散不见，暮色变成了深紫色。
　　“这是……”苑雪回头问，声音却像是自语，然话音未落，骤然闪现的强光便吞没了视线。
　　苍穹闪耀，暮云顿散，天地间瞬时宛若白昼。
　　强光略微消退，宣綦桀挪开遮眼的手，仰头，天际间，只见无数道流星从一点绽放出来，向四面八方纷纷坠落，绮丽的轨迹瞬时汇成了一顶巨大的华伞，将整片山区尽数笼罩。
　　同一时刻，苑修、苑夫人、宣綦桀、苑雪四人都目睹了这倏然降临的景象，当苑雪以及苑夫人仰天惊叹之时，各自身边的男人却不约而同地改变了表情。
　　“苑雪，快走！”宣綦桀大叫，为数不多的带着感情的声音。
　　然而这没能拉住苑雪兴奋的脚步，从未见过如此景象的她忘却了其他，只想跑到悬崖边，去看看月亮湖此刻正倒映着何等的绚丽。
　　然，踏出的脚步还未落地便迅速腾空，苑雪被宣綦桀抱起，扛在肩上。
　　“你干嘛……呃！”她被扔到马背上。从没受过如此无礼的对待，苑雪涨红了脸，举头便要吐出一句咒骂。而刹那间，她却被震慑住了。
　　宣綦桀久闭顿开的星眸射出如雪的寒光，从苑雪身上越过，扫过整片枫林。苑雪心间顿时“咯噔”一声，倏然满地的枫叶都飞卷起，一片片划过宣綦桀冷峻的脸，一缕红叶间的寒风令苑雪身心一颤。然而颤抖的节律还留着余波，原本仅有丝缕的寒风顿时激荡开来，仿佛四面八方都有寒流袭来。
　　宣綦桀眼间的寒光剧烈一闪，右手揪住左肩一扬，披风映着残余的霞光，在风中猎猎作响，飘落在苑雪头上，黑色的影子立刻掩去了她的双眼。
　　“啊……”还来不及发出低呼，苑雪只看见宣綦桀已经背向了她，背影消失在阴影里的瞬间被一道刺目的朔光斩断，而这道光痕又迅速染作了殷红……
　　短暂的黑暗，轻促的金鸣掠过耳畔，本能的惊慌使得苑雪忙乱地掀开披风。高大陌生的黑影闯入她挣脱黑暗的第一幕，那是一个通体黑衣的男人，衣上几道鲜红的花纹触目惊心，手间晃动的剑光照着他那张脸，冷色的面庞，让苑雪感觉他不像一个人，而是透着寒气的机器。
　　眼见他手中的寒剑便要向苑雪挥落，一束剑芒早已撕裂了她的惊叫，贯入黑衣人的胸膛。宣綦桀的身影掠过眼眦，眼眶还没有被染红，从胸口拔出的长剑挽起淡绯的月弧，冰冷的躯体连作刺眼的浓艳化入了枫叶的红雨里。
　　“小心！”苑雪惊叫，目光在宣綦桀的左手边冷颤。
　　又是一个穿着全黑的人冲出红叶的帘幕，剑尖没有停滞地取宣綦桀的左侧——绝大多数剑客的弱侧。他暗笑着等待宣綦桀转身递出右手的长剑，而转身的瞬息，便足以隔离生死。
　　然，宣綦桀却选择了更直接的方法。
　　长剑在身后离手腾起，然后滑入左手，左手毫不犹豫地上提。
　　剑线自下切断黑衣人的目光，“换手出剑！”他发出了惊呼，而这声惊呼连他自己都没有听见，眼前便没入从剑线间涌出的黑暗。
　　“机会！”声音从四个方向传来，又是一批黑衣人提剑一齐刺向宣綦桀的后背，对时机有敏感把握的他们是绝对不会放过如此绝良机的。
　　涌起的寒风又掀起一帘红叶，遮住了苑雪，遮住了宣綦桀，也同样遮住四双鹰般的瞳光……
　　“霍……”
　　片片红叶被一隙白线拆成两半，然而志在必得的四个黑衣人却看不见红叶后的景象了，甚至连得意的表情还未能转变……
　　剑光敛，枫叶落，殷艳的雨花渗入满地的叶间。宣綦桀没有去看，对苑雪说:“我们快走！”身子跨上了马背，却见苑雪明目中一束疾光迅速接近。
　　待他反应过来时，上马的身体仍停留半空，一束短箭已然触到了右手的指尖。一声低吟，宣綦桀咬牙，左手往马背一推，身体水平向后腾出。
　　“呃……”手掌传来切割的痛楚，利箭划破系于他手腕的一只锦囊，然后从眼旁掠过。
　　一张张泛黄的纸片从锦囊里飘出，滑过宣綦桀染殷的手指，散入缤纷红叶间。
　　受到惊吓的骏马仰天一嘶，载着苑雪向悬崖疯狂奔去。苑雪回头看去，只见又一批同样的黑衣人从枫林间蹿出，只是手中的武器换成了黑色的劲弩，都在同时朝向宣綦桀发射，每一支利箭都带着七彩的轨迹，交织成一片绚烂的箭网，瞬间将他笼罩。
　　“宣綦桀！”苑雪哭叫，虽然平时对他毫无好感，但看到他在乱箭下避无可避时，她却无法克制自己的惊慌与担心。
　　马儿跳下一个斜坡，宣綦桀中箭的瞬间顿时被掩去，苑雪的心猛地一痛，不禁闭上泪眼。
　　然，斜坡的另一侧陡然玄光大盛，折断的箭光冲飞而出。苑雪难以置信地回望，只见一个被流光环绕的少年撞出了箭网！
　　“宣綦桀？！”依然带着眼泪的呼喊，多了惊喜。
　　每一张飘落的纸片竟都是一道符，泛着迷离的浮光，流转在宣綦桀身外。丝毫不给震惊的敌人反应的时间，宣綦桀挥剑疾舞，就化作一道耀眼的光迹穿过了敌群。
　　殷雾在身后腾起，身体开始下落的宣綦桀嘴咬长剑，十指迅速屈伸交错结印，脚下顿时出现一道莲花状的冰轮。脚尖一点，身体再次飞起，向奔腾的骏马冲去。
　　正沉浸在惊喜中的苑雪视线回到前方，却见另一彪黑衣人早已架驽久候，一丛短箭这次向她招呼过来。眼前猛划过一道半月弧的剑华，断箭飞跌，宣綦桀及时地出现在苑雪的身前，双脚踩在马头上。失神的骏马依旧狂奔，冲入敌群，将黑衣人们全部撞飞了出去。
　　“要掉出悬崖了！”苑雪叫。
　　“我知道。”宣綦桀跳回马背，悬崖勒马。倏然，眉间一皱，一道凭空顿现的闪电从撞飞的人群中直冲过来！
　　间不容发！
　　宣綦桀挺剑飞出，两束光芒交触的瞬间，他只觉虎口一痛，与之交面而过，而凛凛电光下，竟隐藏着一个身影。
　　两道目光短暂的碰撞，都流露出丝许对对方实力的惊讶。
　　宣綦桀急急落在马身，回头，一阵狂笑掠过枫林，带着电光的身影已又向他噬来。终于看清他了，竟是一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年，头发在疾风中乱舞。仔细看可以发现，少年的身外也是被一张张道符环绕，然而相比于宣綦桀，他的道符所散发的符光居然是耀眼的闪电！
　　“喝——”宣綦桀挺剑疾刺。
　　噬近的电光猛地一跳，只见少年脚尖在剑上一点，掠过宣綦桀。宣綦桀挥剑转身，少年已然落在苑雪的身前，如此一来，苑雪便成了他的绝佳屏障。
　　眼看剑芒触及苑雪发梢，宣綦桀连忙滞住横劈之剑，将剑微微抛出，用左手接住，一束剑芒擦过苑雪耳畔，直刺少年右肩。
　　少年嘴角一翘，手电掣般一晃，宣綦桀只觉左手一麻，长剑已被少年徒手扣住！
　　悬崖已近在咫尺了！
　　苑雪焦虑地看向宣綦桀，却说不出一言。宣綦桀眉头紧锁，额上沁出冷汗——他竟抽不回长剑。
　　“你的时间好像不多了！”抖动的剑光倒映着少年狰狞的笑。
　　“是吗？！”宣綦桀咬牙，右手握住左手手腕，以全身之力将少年挑起。
　　少年身体腾向半空，手依然扣着长剑。宣綦桀大喝一声，脚下一蹬，带着少年一起跳离了马身，提前飞出了悬崖。
　　“你……”少年脸色乍变，显然不明白宣綦桀此举的意图——然而，他很快就明白了。
　　宣綦桀的身体开始快速地旋转起来，伴随着两道碰撞的符光，在崖山天陲边形成一幕绮丽的光景。很快，一股强大的力量开始将少年的手扯离长剑。
　　“你给我……下去啊！！”宣綦桀一声狂叫，用遍体的气力完成最后一圈旋转。
　　光影乍分，一团电光急速下坠，撞入月亮湖，只见整片月亮湖向少年坠落的方向凹陷下去，带着电芒的气流将湖水向四方推开。
　　轰然一声，少年滴水不沾地落在了湖底，微曲的膝盖像压缩的弹簧要将他再次弹向空中，而四周的湖水则冲天而起，形成一道万丈水幕。
　　奔到悬崖的骏马仰天嘶吼，在斜晖的照耀下，载着苑雪高高跃起，穿过重重的水幕。而水幕的中心，电光的少年又向半空中掉落的宣綦桀冲去。
　　宣綦桀嘴咬长剑，双手结印，脚下结起一片冰轮，身体借力向上跃起。掣手抽出身外流转的一张道符丢出，结印的双手立刻高举，被丢出的道符急速旋转。倏忽罡风大起，玄光在双手闪耀，漫天的湖水迅速在他手上凝结。
　　泛白的冰雾迅速在天地间弥漫，顷刻间，只见这片月亮湖的湖水都凝结成了一座足以遮天的冰山，而这座冰山，就被宣綦桀托在手上！
　　“呀啊——”宣綦桀把整座冰山向少年头顶狠狠抛去。直线冲刺的少年避无可避，双眼立刻被一片雪白占据……
　　“轰——”冰山坠地，少年瞬间被淹没，飞溅起的冰花漫向血色的苍穹。
　　骏马正好落在冰山之上，在倾斜的冰壁上飞快地下滑，苑雪紧抱着马脖子，双眼紧闭。
　　忽然，一阵破冰声从身下传来，隐隐睁眼的苑雪目光狂颤，一道带着耀眼电光的少年正在冰山之中破冰而上！
　　“呃……”宣綦桀寒目紧闭，双手握剑，剑尖朝下，嘴中低吟几字，剑身顿时泛起刺骨的寒气，“你很烦诶——”长剑去若飞矢，吸附着周围的水汽与冰晶，迅速变成了一把足以开天辟地的巨大冰剑——剑尖所指，又是少年的头顶！
　　巨响彻天，巨大的冰山刚刚形成就轰然爆裂，变成了无数的细小冰晶。苑雪连人带马被狠狠抛向了空中，惊吓的黑暗中，苑雪只觉得自己在急速上升，就在自己要开始下落时，身体突然落入了一个结实的怀中。
　　“啊……”微微睁眼，映入眸间的是宣綦桀冷峻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