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谜》苫轩

128、第一百二十一章 殷红泪

　　不是没有最美的过去，就是因为最美的梦都撕碎了，记忆这张被血涂染的纸，又还能再写些什么呢？
　　河南城外的白云山，芳郊绿遍，花蕊沾露，他和她携着彼此的手，缓步香茵，望静湖中波光荡远，看乱红间月送秋千……
　　没有什么值得去记住了，没有什么值得去牵挂了。
　　可以珍藏一生的笑靥，还没来得及好好记住，就一点点变皱，浮出碳色。
　　他跪在炙热的黄沙上，脸被烤得滚烫，大火在连片的屋舍间翻涌，将他视线中的色彩一丝丝焚尽。
　　倒在血泊中的人再也没有往日的笑语，看着躺在面前，手还伸向自己的女人，他的一双瞳孔先是狂颤，随后一点点涣散，最终化作冰色的琉璃。
　　“娘……”他失魂般地呼唤。
　　脚步声倏然接近，一双手抱住他肩，将他提起来，“小郭，你没事吧！”
　　扶起他的是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回头喊，“苑大哥，颜残，小郭在这里！”
　　远处，几个还提着带血钢枪的官兵仆倒，滚滚烟尘中，两个身影逐渐浮现出来。年纪稍长的赶紧跑到跟前，一把就将他紧紧抱住，“英明，你没事真是太好啦！”
　　他没有说话，双眼眨也不眨地望向那被夕阳血染的远方。
　　“我们快点走吧，狗鞑子又来了！”颜残说。
　　他没有说话，一动不动，愣愣得像根木头，肆虐的大火还在眼里扯动。
　　久，一个身影高大的男人拉着她走出火海。她扑进他的怀里，泪浸湿了他的衣襟。
　　那个属于他们的桃源，在强盗提着屠刀闯入，点起大火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了。
　　“赵叔叔，我们再该怎么办？”危剑问。
　　男人只有山一样的背影，“我们走。”
　　他推开她，拭去她眼角的泪，转身，“别哭了。迟早有一天，我会让这整个世界都变成桃花源！”
　　这就是他最初的梦想。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流过泪，一滴也没有。干涩的眼只有鲜血浸润，最后变成血也染不透的冰冷。
　　多年来，他不是只想抛弃过往的人，只是记忆太重了，压在心底，连自己也不堪拾起。
　　然此际耳畔火焰跳动的声音，却又让他看到当年那些一起背对废墟远去的人的身影。大家都记得当时的梦，可是爬满游丝的长桌前，坐着的却只有他了，而就连他，也没机会看到桃花开满整个世界的那天了。
　　可当他如落叶飘坠时，这一切似乎都被风吹散了，只是心还有被敲动的声音。
　　睁眼，看到刘基站在身前，手里依旧攥着那半张丝绢。
　　“哼，怎么，等不及给楼晓萤报仇了？那你最好抓紧时间，否则就要被别人抢了。”他无力地冷笑。
　　话音落，宣綦桀也随之落地。
　　刘基凝视着郭英明，开口：“晓萤从没想过让我为她报仇，她只是想让我好好地活下去。你没有懂过谁，你因为自己的过去，而不再相信任何人……”
　　“哼哼……”郭英明打断他，冷笑，“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眼痛，你们谁也赢不了我。明明只是靠运气才赢的，却还想着来教训我，真是恶心！”
　　“你们还在这烦什么，要杀就杀，不杀就走！再不走整个山谷都得塌了！”叶旭明上前拉刘基。陆聿抬头看了眼燃烧的九头蛇，也立刻向长廊跑去。
　　“刘基，你先走吧，我跟他的事还没有了解！”宣綦桀目不转睛，火光和沙石在他与郭英明之间倾泻。
　　刘基终于被叶旭明拉去，爆炸的浓烟还是不断地从长廊里滚滚而出，陆聿眼眯成一条线，只看到碎石的轮廓在不断堆积。
　　郭英明看着宣綦桀，平静而低冷地笑，“你还在等什么，再不杀我，就得留在这里陪我了。”
　　宣綦桀没有弯腰拾剑，而是眉头一皱，目光落向郭英明的胸口，有一截丝带状的东西正迎风微动——这东西刚才便从他的衣襟里跳出来了，有什么东西，竟要让他贴着心口珍藏。
　　似乎留意到宣綦桀的目光，郭英明的头微微垂敛，身体顿时间有明显的颤抖，他略显慌张地抓住那物，想要将其塞回衣里。
　　可他又是一阵咳血，手反而将那物带出了几分，魂风灼风愈加猛烈，一条丝滑细腻的绣绢终于滑出他的指间，在他眼前飞远。
　　“轰——”又是一声巨响，感到有波动涌来的陆聿猛地停住，水溅了一身。
　　幽廊在中央倒塌，将去路堵死了！
　　“完了！”陆聿失声叫道，转身看到同样怔住的叶旭明，而刘基却像没有看到一样，又回首看去，可随即也怔住了。
　　只见郭英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从地上腾起，扑朔的手抓住飘飞的绣绢，随后身体又像瞬间没有力气了一样，倒在地上，再也不能动弹。
　　而他用最后力气抓住的手绢却在所有人眼前飘动：红绿相间，只有半截……
　　“怎么可能？”刘基忘记了被封死的去路和不断落下的碎石，愣愣地走到郭英明身旁。他没有看错，的确是半截手绢，却又崭亮如新。
　　晓萤再也找不到的另一半手绢，竟然一直都贴着郭英明的心躺着。
　　绣屏一侧，双鸯池畔，刘基手中那张手绢上残缺的画景，至此有了成双的影子：据案斟茗，并肩漫步，那是让烟花在泪雨间抿唇一笑的过去，而绢角的一行小词，是她聆听他梦中的言语，一针一线，细细缝织的，她却不知，那曾是另一个女人的泪痕：莲步漫举踏宵虹，清影徘徊舞落梅，人景共嫣然……
　　“哼，你真是会自欺欺人！还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放下！”宣綦桀喊道。
　　郭英明闭目不语。
　　“其实那天在师山，你本可以带走烟花，但你听说官兵马上会到，担心烟花跟着自己会受伤，所以才一个人离开。而当晓萤死了以后，你便担心朝廷继而怀疑到烟花，所以不管文轩设了多大的埋伏，你还是立刻出现将她带走。是不是这样？”刘基说。
　　“到了现在，随你怎么说都好。”郭英明咬牙翻过身，紧闭的眼对着天，手却握着手绢，压在心口。
　　周围一片安静，丝丝柳絮推开眼帘，满目的缤纷桃花，桃柳之间，她的背影渐行渐远，他露出了自己都已忘记的微笑，伸手叫唤，“烟……”
　　可心中却又闪过刹那的恍惚。
　　曾今那么多次的呼唤，都只有一个字，却又让烟花凝住心跳。然，她可否知道自己是想呼唤“嫣然”还是“烟花”呢……
　　那一刻，自己到底是想起了谁呢？或许，连他自己也无法回答了，只因她们都曾牵绊过他。
　　最后的挽留也没有出口，女子在乱花丛间失去了背影，他却淡然一笑，默然地闭上双眼。
　　轻声地说了一句，“宣綦桀……你没有机会报仇了。” 他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火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异常的平静。
　　倏然，一缕殷红漫过那道浸湿的眼罩，沿着脸颊滑落。
　　“他眼睛流血了。”宣綦桀说。
　　“不，是泪，被血染红的泪。”刘基说，他没证据证明这一点，可他宁愿相信是这样。
　　多年来，他没流过泪，一滴也没有，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有在一切都结束以后，才能去偿还其他人因为自己而流下的眼泪。
　　而此刻，一切都结束了。
　　宣綦桀也从没有眼泪，他不需要郭英明的偿还，此时看着他沉默，也没有一丝的快意。他觉得自己马上要瘫倒在地，眼空茫地对着前方，若有所失，灵魂像被抽空，甚至连跑出遗迹的想法也没有了。
　　陆聿和叶旭明还在四处寻找其他的出口，然而滚落的碎石不断挤压他们的空间，几乎要将他们掩埋。
　　“可恶，难道我们就出不去了吗！”叶旭明拔剑砍向封住长廊的石块，却砍不出一丝缝隙。
　　陆聿看着右手，咬牙皱眉，体内的另一个灵魂被遗迹的怨魂压制，而另一个灵魂同时又压制着本灵，让他根本用不了道术。可就算可以用道术，但介区中发生的事对现实没有影响，即使利用道术逃出遗迹，可当介区一散，又会回到遗迹，还是难逃被掩埋的下场。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陆聿焦虑地问自己，这时，九头蛇被火光打在墙壁上的影子却陡然动了一动。
　　“怎么回事？”宣綦桀从恍惚间回转，空气中积聚的怨灵仍在刺激他跳动的神经——没理由啊，九头蛇借着郭英明的身体降世，但郭英明既死，积聚的怨灵应该散开才对，难道说……
　　宣綦桀猛地抬起头，瞳孔霎时紧缩，悬在空中的蛇头竟微微抖动起来，蛇眼中血蓝的目光射出包裹的火焰。他的视线在颤抖间下移，只见其余八个蛇头也睁开了眼睛。
　　轰鸣声中突然被一道古老而又震慑心魂的狂啸淹没，僵死的蛇颈都开始地缓缓弯曲起来。
　　叶旭明瞠目结舌，“这……这到底怎么回事？这不是铁像吗，怎么突然动起来了？”
　　宣綦桀呼吸急促，望着一条条展开的蛇颈，猛地又屏住呼吸，“也许这不是雕像……九头蛇的灵魂不是借殷冥降世的，而是这……”
　　燃烧的蛇皮一点点掸落，九头蛇露出黑而耀眼的金属光泽，浑浊而血腥的气息，便从钢牙中吐出。
　　看着九条蛇颈慢慢扭曲成每次幻觉中看到的轮廓，陆聿怔忡间，却有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陆聿！”刘基忽然叫他，他定了定心神，看向刘基的脸，仅消须臾，他蓦地一震，跟刘基同时说道，“中虚会，虺刹现！”
　　当火焰积聚，虺，也就是九头蛇便会出现。所以说，躺在龙宫深处的并不是雕像，而正是承放怨灵的容器，九头蛇正是凭借装满怨灵的容器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