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交线》浮世沉录

11、你爱谈天我爱笑（三）

　　操场上。
　　奔跑着的脚步声与地面摩擦，响起一叠厚实规律的踢踏声。重叠的，交错的声响显现不可抵挡的青春活力。篮球打向水泥场地，“咚咚”的碰撞声在夕阳下的校园显得清晰异常。
　　长方形的篮球场边缘围着一群观看的女生。撑着太阳伞，探出身不时转换眼神的方向，十分关注两队的比分。因为两个班级对峙的关系，加油的声音叫喊得十分卖力。作为竞争的两个重点班，93班和94班历来就视对方为可代替的存在。不管是成绩还是课外活动，都想证明自己的实力。
　　这场新生篮球友谊赛打得异常激烈。在对手面前，校方一直标榜的友谊变成了赛场上可有可无的附带品。
　　场下好几个被替换的运动员大口的喘着气休息。手里拧开矿泉水瓶一口灌下去，眼睛一动不动盯着篮球的走向。
　　已经是下半场的最后一节，两队的比分停留在85:87。领先的一方紧咬着对手不放，不肯再让他们有进球的机会。
　　刘司纬在被对方直接的冲撞中皱起了眉头。被三个人围攻，太阳穴突突地跳动，对于这样激烈的局面感到头痛。旁边的方漾却越打越兴奋。对方防得越严实，觉得越有挑战性，不是对着抢到球的刘司纬嚷嚷：“阿司，快！快传给我！”
　　刘司纬对于他耍猴般的激动感到更加头痛。找准他的位置，往他的方向随手将球抛过去。
　　接球、转身、跃起。上篮、腾空、投球。篮球框下的网线晃动了几圈。球进了！
　　“呼——”裁判的哨声吹响。比分停留在88:87。防守着刘司纬的在裁判的哨声中突兀的停下所有的举动，仿佛在这样的逆转面前显得不知所措。
　　“耶——”进球的男生兴奋地高举双手，绕着人群满场跑：“哈哈，赢啦！93班必胜！”得意的忘形，丝毫没有看到94班的男生脸上愤恨不甘的情形。
　　“阿司，我就说，只要我们两个出马，保证打得94班的小啰啰们满地找牙。看他们落花流水的模样，哥哥我实在是爽爆了！”比赛结束后，方漾还不肯从做梦般的胜利中清醒过来。内心贲张的的血液还不肯平息，男生的手抓住擦汗水的毛巾，停在半空，吹的眉飞色舞。在对手面前大显身手，强烈的自豪感让他失去了往日做题的平静，连成语都用得不伦不类。
　　刘司纬对他这样的性格无可奈何，也不好打击他，只好应了一句“是是是”就收拾书包打算离开。
　　刘俊杰等在外面，方漾又吹了一把之后便和他一起走了。

　　在班级将不想带回家的作业做好。胡纱榆收拾好东西，手扶着楼梯的护栏，一步一步踩着阶梯往下走。
　　楼道里的照明等还没有亮。从楼道口传来的光依稀可以看见一小方天空的颜色。鲜明的橙红色，有一点夕阳的光边，像一小块手感真实的布幕。
　　教学区的人大都走了，转折号般的空荡楼梯里只有自己轻柔的脚步声，衬托得教学楼更加寂静。
　　“学···学长，我是···我是初中部···”脚下的转折处传来微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女声。
　　这样晚了还不回去，该不会——
　　胡纱榆握着栏杆的手不由自主的收紧，将原本迈出去的右脚轻轻的收起来。脸上尴尬的发红。在这样隐秘的地方撞见别人的告白。自己本不想偷窥别人的隐私，上前也不是，退后又怕弄出动静被人发现。只好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
　　“我、我是初中部的李湘菲，对、、、对学长有好感很、、、很久了，请学、、、学长接受、、、受我。”女生跌怕滚撞，终于把一句话表达清楚。
　　胡纱榆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想扶额长叹：新安一中的女生也不全都像传说中的那般正经啊。
　　始终听不见男生的回应。
　　胡纱榆不小心偷窥到劲爆场面的心像是被猫爪子挠过一般，微微探出身，实在是好奇被告白的男生究竟是何方神圣。好像是书包拉链拉开的声音。光线绰约的情景，男生背对着自己，女生面目模糊，看不清模样。两个人只留下淡淡的影子。
　　低年级的女生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片，看样子是封信，递给面前的男生。男生纹丝不动，盯着粉色的信封看了许久，才伸出手接过来。
　　小女生忐忑不安的心里随着手心的放空而松懈下来，连说着“谢谢学长”就雀跃着跑远了。
　　胡纱榆在男生转过头的刹那愣在当场，脚像长出繁厚的藤蔓，落地生根。
　　男生沿着楼梯往上走。看到眼前的白色布鞋后抬头。
　　女生迷茫的看向前方。黑色的瞳孔没有焦距，不知道在看什么，好像盯着自己，又好像什么都看不见，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
　　男生向后移动几步，从女生的左边走过。
　　等胡纱榆回过神来想要打招呼的时候，却发现男生已经走远。
　　转过头，只看到男生拾级而上的背影。清瘦挺拔的骨骼，随意搭在肩上的黑色书包。白色衬衫被昏暗的光线模糊了轮廓，渐渐消失不见。女生的心里像是蓄满了悲伤的海绵，沉重的没有力气往前面在迈出一步。
　　是因为刻意关注你的缘故么，所以在碰面的时候没有办法像对待普通同学一样打出“嗨”这样稀松平常的招呼，更没有勇气走到你面前笑着挪揶说“哎，你今天被告白了呀？”
　　你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和自己有着切身的联系。眼神往我这边瞟的时候，我会情不自禁的以为你在观察我，很想迎接你的目光笑着回应，却因为怕你不喜欢我今天的发卡卑微的低头，错开你的注视。事后懊恼地想即使你当时不是在看我，那么只要自己看着你，你就会注意到我的视线从而留意我的存在。当你在我周围沉默的时候，我的空气会不自觉的形成一个广阔的低气压，沉闷的想要窒息。担心是因为自己的一个小动作或者言语惹怒你，从而在你心里的印象一落千丈。
　　小心翼翼的维持自己的形象和与你的距离。把你当成我心里的一个透明的瓷器，细腻的供养着。想总是因为隔着透明瓷器看得见你却不能前进苦恼。偶尔冲动起来想要划开与你之间隔阂，却不由自主担心消散了距离之后最终连一句蜻蜓点水式的问候也没有，彻底形同陌路。
　　要是这样的话，我宁愿永远只是卑微地仰慕你。

　　翌日——
　　方漾一走进教室，就感到一道不怀好意的视线紧紧追随着自己。直接，热烈，还有，阴谋。男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整整两节课，那道目光有恃无恐。男生被搞得心神不宁。写错了三道公式，削断了两支铅笔，撞掉四次笔盒。终于被这样赤裸裸的视线逼得忍无可忍，男生不满的等回去。
　　胡纱榆笑眯眯的接受方漾的抗议，还朝他神秘的眨了眨眼睛。男生终于气闷地缴械投降，任由女生的非礼而视。
　　下课，胡纱榆兴奋地跑过来。二话不说就研究起男生的长相。
　　印象中瘦瘦高高的男生，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不帅气，但很俊秀。眉毛很清淡，眼睛内双，稍微小了一点。鼻子嘛，还算过得去。
　　唯一不足的是，女生瞅瞅男生的发型，心痛的扶额，竟然剪的是平头！头发硬的像刺猬身上的毛刺，还自我感觉良好，美其名曰：只有真正的帅哥才敢以平头示人。
　　面前的女生有时候满意花痴的笑了笑，有时候不满意的撇撇嘴。眼神就像狼看到在面前垂死挣扎的绵羊那样兴奋。方漾被偏着头一直打量自己的女生看得有些发悚。“喂喂喂。”被当成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看，男生不爽的想要爆发。
　　“嗯？干嘛？”胡纱榆拍掉男生摇晃她肩膀的双手。
　　“还问我干嘛？这应该是我问你的吧。说，你一整天盯着我干嘛？是不是——嘿嘿，看上我了吧。”方漾笑得不怀好意，迅速的转换自己的角色。
　　“没有干嘛啦。”这次换女生被男生瞧得不自在。“嘿嘿···秘密哦。”说完不忘卖弄天真，神秘的眨巴眼睛。
　　杨清琳被这两个人猫捉老鼠老鼠耍猫的表情弄得心痒痒，情不自禁的走过来看看胡纱榆，有看看方漾，疑惑的盯着方漾涨红的脸，问：“纱榆，你们两个在干嘛？”
　　方漾咳嗽两声掩饰尴尬，刚想回答没事却被女生的话抢了先。
　　“没干嘛呀，就是在研究你们两个人的长相。”
　　“咳咳咳。”方漾提起的一口气没顺过来，在一旁猛烈地咳嗽。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杨清琳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会把自己绕进来。
　　“我昨天在星象书上看到原来长相可以配对耶，哦，就是人们所说的夫妻相。经过我的长期研究，你们两个可是标配，所以今天实地考察，看看是不是符合。”
　　身边的咳嗽声更猛烈了。
　　杨清琳无奈地翻白眼：“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啊。”女生越说越兴奋：“你看啊，方漾没有被表白过，你也没有男朋友，你们就有爱地在一起吧。”
　　这是什么逻辑？！
　　“所以···”丝毫不理会石化了的两人，胡纱榆直接得出结论：“你们两个就在一起吧。”
　　男生“砰”地一声倒地不起。
　　杨清琳摆摆手，丝毫不理会地走了。无趣无趣，以为有笑话看结果被当成笑话，实在无趣。
　　“哎呀呀，你们不带这样嘛！”女生大受打击，想要继续说服男生接受自己的意见：“你看嘛，男的俊秀女的漂亮，你们就接受我的意见开始交往吧。”
　　方漾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挣脱女生的魔爪就跑。
　　“诶，你就答应吧。清琳条件这么好。”胡纱榆丝毫不放过当红娘的机会。
　　“喂，我又不喜欢。”男生看着身后一直追着自己的女生，头大如斗。
　　“怎么可能？！”女生不死心的继续追。
　　一个跑一个追，笑闹的声音穿过正在班级里的同学的耳膜。连刚要走出教室的刘司纬也不自觉转头看着他们两个人的玩闹。
　　快乐对于某些人来说，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不需要花费太大的力气就能够随时召唤。一件小小的挂饰，一首节奏轻快歌曲，都会让人笑眯了眼睛。笑容随时可以在脸上变换出来，就像天空下雨，丁香开花那样自然简单。
　　对自己而言，快乐的泉眼像是被人用厚实的水泥封住了，费力的翻涌出来，却发现水泥盖外，还有一层结界。浑身是伤的挣扎几次之后，发现外面的景物也是一样灰蒙的没有希望。于是心甘情愿的呆在被设置的土窖里，不再做困兽之斗。
　　我本来就是这样没有希望的。

　　“听说你被低年级的学妹告白了？”杨清琳和刘司纬他们一起打篮球，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虽然被人告白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是这么耀眼的一个人。在高阳，只要学习成绩好，长相可以的男生就经常收到同年级的或者学妹们的情书。
　　可是，像他这样清冷的人，应该是不会接受的吧。那么，自己希望他接受么。
　　潜意识里应该是不想的吧。不然也不会忍了这么久之后终于问出口。
　　虽然没有感情上的交集，最大的尺度也仅限于相互玩闹打趣，对于对方的隐私最聪明的做法是不闻不问。但是涉及到自己，就没有办法置身事外。就像两棵并排在一起抗击风雨的树，如果有一天对方的身边再长出一棵弱小的树木吸引了他的注意，让他不再全心全意和自己交流。这样的情况任谁碰到也会感受难受吧。
　　“嗯？她跟你说的？”男生不甚在意的回答。说完的瞬间转身投进一个球。
　　“她是谁？”女生不清楚为什么会出现一个她。
　　“胡纱榆。”
　　“怎么会突然提到她？”这倒是出乎女生的意料。
　　“那天的场景被她看到了。”男生似乎并不想多说。心里却对这样多舌的女生着恼。果然是这样无聊的女生，津津乐道于别人的八卦隐私，趁着当事人不在场传递各种小道消息。为不相干的人提供谈资，却以为吸引了别人的注意而沾沾自喜。
　　“啊哈？”这次换杨清琳摸不着头脑了。
　　男生却只顾着打球不再回应女生的追问。
　　杨清琳看着男生的身姿，说不出内心是什么滋味。
　　所有的话题只限于玩笑打趣。想要再前进一步，却被一张无形的网弹开。你是这样抗拒别人的接近么？独自一个人将身影站成一道凝固的街景，像是顾影自怜的灯杆，任由川流不息的人群在周围身边来来往往。春来暑往，花谢花开，始终保持着雕像的冰冷姿态，睥睨所有的一切。即使匆匆而过的人心疼你的孤单，出于善意在你身边画上一个天真的笑脸，借此温暖你，却总是被当成牛皮癣一样讨厌的广告，无情的撕下来。
　　我想，所有人都跟我一样，对于这样困住自己的你感到好奇吧。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告白，才会这么吸引别人的注意。
　　“不是纱榆。”女生看着男生跳动的侧脸，心里划过一点清浅的难过，却在下一秒清楚问题的所在。
　　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为她解释。潜意识里的声音替她回答了：“不是纱榆说的哦。你那个可爱的学妹太张扬了，现在几乎整个年段都在谈论你们的事情。你没去看校园贴吧么？”
　　“啊哈？”这次愣住的人换成男生。手势一顿，篮球没有及时被接住，掉在水泥地上，“咚咚”弹跳几下，滚向外场。不懂得为什么，男生心底舒了一口气，有一点仿若劫后余生的庆幸。下一毫秒却为潜意识相信你不会这样做的行为感到疑惑。
　　即使是同班同学，也只不过擦肩而过几次，连话都没有深谈。见了面相互让道，还没有熟到可以打招呼的程度。唯一的一次玩笑还是在旁人的促成之下。看到你整天言笑晏晏的天真，像一个自成体系的星球，发出温热的光照亮别人。渴望接近，却深刻的知道自己只是见不得光的尘埃，生命卑微得没有生气。心里迫切需要这样的温暖，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衍生出愤恨的想法，自不量力的想酝酿一场毁天灭地的风暴，重新订立生物界的生存法则。
　　所以，在你出现的那一刻，本身渺小的存在更加相形见绌。于是就卑鄙的想要挖出你笑容之下的阴暗，然后告诉自己，无论外表多么光鲜，你也和我一样是一个阴暗的存在。
　　“哦。看来误会她了。”男生淡淡的为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
　　夕阳的余热洒在深蓝色的校服上，透过纯棉的质地，在接触的皮肤上面氤氲成一层微薄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