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游魂》宪泉

4、游魂

　　游森既死，但死的只是肉-体，其精神却透体而出，即灵魂出窍也。
　　游森沉浮在黄屯城外的半空中，看着日军将游森的士兵们埋葬。作为人，他们虽然牲畜不如，但作为军人，他们是尊敬五十五军这样的对手的。
　　半空中漂浮的数千五十五军将士的鬼魂，他们双目无神，四处飘荡，看上去已经没有什么神智，但却不自觉的围拢在游森的四周，连呼吸声都没有，寂静的可怕，原来鬼是没有神智的，游森有些疑惑不解。
　　他有神智，这一点他坚信，他即使在半空中，依然步伐稳健，双目明澈。游森缓缓脱下手上崭新的白手套，整理了一下军装，将士面前，仍然需要注意军容仪表。
　　随着全部士兵尸体掩埋在黄土下，倏然，半空中白光大亮，柔和的光晕打在身上十分舒服，游森感到一阵极为感动与安全的召唤，那召唤来自白光，他想那便是所谓极乐世界亦或者是阴曹地府，游森看见他的那些灵魂将士们纷纷投入那耀眼的白光中，他们或解脱，或安详，或无措，或挣扎，或木然。游森心底也有十分强烈的想要投入白光之中的愿望，可是他自认军旅三十载，经过真枪实弹，生死一线拼杀磨砺，他的意志坚定，思绪凝练，那召唤与白光动摇不了游森。
　　只是个把小时，游森身边的几千英灵就已经消失殆尽。
　　游森转过身，看着身边的苏严和。
　　苏严和阵亡时是游森的副军长，是经由游森一手提拔任用，从排、连、营职官一路提拔他做王牌师第一师师长，再后来游森向国府推荐副职，第一副军长人选就是苏严和，他可以在游森远离军枢时执行代军长之责，此人可以说是游森的第一心腹。

　　苏严和比游森还要大两岁，阵亡的时候虚岁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
　　成为了鬼魂的他此时也穿着军装，武装带上别着崭新的勃朗宁手枪，他笔直笔直的站在游森的身侧，一如活着时候的极端严肃和自律。现在那些不知是来自天堂还是地狱的白色的柔和光晕打在他脸上，仿佛连岁月苍老的痕迹也抹平了，捋顺了他上扬的剑眉，涂黑了鬓角斑白的发丝，露出原本英俊的面孔。
　　苏严和本是晚清举人，据说小时候还有神童的名声，但是他家逢巨变，入行伍比游森还早几年，三十多年的军旅生涯使本来儒雅的人带上浓浓的峥嵘之气。
　　苏严和生命里的最后三天，这个党-国的高级军官完全不打折扣的坚决执行了游森的命令，即使游森已经阵亡，当时他已经接过最高指挥权，即使那时的他有资格改变作战计划，完全可以不用选择那么痛苦的战斗……以及死亡。
　　这也是游森生命尽头最为懊丧的一件事。
　　游森头部猛烈地被弹片击中的一刹那，苏严和是第一个冲到游森身边的，甚至比离游森最近的警卫员还快。
　　短暂的黑暗后，游森被苏严和带着惊慌与恐惧的“军座”声唤醒，游森发现自己倒在这个男人的怀里，看着失去理智的苏严和，游森嘴里喷涌着鲜血，挣扎着最后一口气，试图想要说出“撤退”两个字，不是他孬种，也不再有什么远虑，而是游森知道，此时的苏严和不仅失去了理智，苏严和眼中迸射出的仇恨和痛苦告诉游森，他将选择疯狂的同归于尽，能够阻止他的，唯有游森的“遗命”。
　　但游森终究没能抗争过命运的安排，在苏严和撕裂苍穹般呐喊的悲声中，游森颓然化作一缕游魂，一个字也没有能够说出。
　　于是苏严和，选择了报雪仇恨和释放痛苦，当然，游森的部下也与他一样选择了与敌人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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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森与苏严和这样生死相托，其实还有祖上的福荫。
　　苏严和与游森打小就认识，苏严和也是满洲人，正牌子的清朝遗老遗少，他的阿玛是正白旗都统，游森家也是正白旗。
　　苏严和他家是瓜尔佳氏，瓜尔佳氏是满洲大姓，像费英东、鳌拜等很多名人都是瓜尔佳氏，但是瓜尔佳氏按不同的地区有苏完瓜尔佳氏、安图瓜尔佳氏、叶赫瓜尔佳氏等分支，其中以苏完瓜尔佳氏为最尊贵，苏严和恰恰就是苏完瓜尔佳氏，他家的汉姓就是姓苏，如果按照满语说法，他的名字叫苏完瓜尔佳严和。
　　他们家惹来大麻烦，也是因为苏完瓜尔佳这一尊贵的姓氏。
　　原来苏严和的阿玛十分憨直，没有什么心眼，大小继承了都统职位，但是却从不喜欢应酬，有一次老都统在一个老旗人家的堂会上碰巧遇到当时的大权臣荣禄，荣禄也是瓜尔佳氏，聊天中对苏严和的阿玛说：“咱们是同族啊！”，苏老都统反问荣禄说：“你是苏完瓜尔佳吗？”荣禄说不是，于是这位都统爷摇头说：“咱俩不是一家子。”
　　这无异于是当众羞辱了荣禄，即表明你荣禄姓氏不尊贵，又表现出你荣禄迁祖求荣巴结咱们苏完瓜尔佳，其实苏老都统真是一点这些意思也没有，他只是憨直的表示说，咱们不是一家的。但是恰恰就造成那种让人十分受辱的结果，以荣禄当时的权势，让一个没有实权的旗人都统破家灭门实在轻而易举。
　　那时游森的玛法还健在，苏老都统走投无路，就辗转找到了这游老大人，游老大人在为政上算是荣禄的政敌，而且毕竟都是正白旗的，也能攀扯上些亲戚关系，于是游老答应保下苏家的几个子弟，把苏严和送到保定畿辅大学堂读书，后来苏严和也流落到了冯长祥的部队，奈何他本是文人，又有荣禄余威尚在，于是一直只能当一个中尉差遣，相当于见习官，直到遇到了投奔冯长祥的游森，他的人生轨迹才发生改变。
　　只是这个改变似乎也不见得好罢了。

　　游森收回漫长的思绪，又看了看依旧站在身边的苏严和。
　　成为鬼魂的游森抿了抿嘴唇，游森在整理自己的声音，他已经去世三天，他要发出作为鬼魂的第一声，对苏严和说话。
　　声音出乎游森意料的平和，甚至比游森在世的时候要温柔飘渺。
　　“去吧，严和。”
　　游森抬起手，指着不远处耀眼的白光。
　　二十多年来，只要是游森军令所指，即便是千仞绝壁，苏严和亦绝无犹疑，更何况，此时游森所指，那是通往解脱的往生之路。
　　苏严和面对游森立正平视，右手举起利落地抬至太阳穴高度，行了军礼。
　　但游森看到他并拢的五指几不可察的颤抖了一下。
　　然后，苏严和说出了他一生也不曾对游森说出的几个字。

　　“军座，卑职恕难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