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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巴黎,巴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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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8月。
塔蒂雅娜从梦中惊醒,疑惑着是什么让她产生这种噩梦般的惊慌感。卧室里一切如常,半开半合的厚重窗帘挡不住盛夏明晃晃毒辣的日光,舒服得让人想陷进去的软垫和沙发,奶油色绣玫瑰的地毯上摊开着行李箱,昨天晚上他们刚从加州回来。
安德烈在她身边睡得平静,长睫毛盖着英挺迷人的脸,就像少女梦中的罗密欧。精致雕花的梳妆台上散落着来不及收拾的化妆品,边上——
塔蒂雅娜差点尖叫起来,边上竟然端坐着三岁的叶芙根妮亚·安德烈耶夫娜·沃洛索娃。
“奶油!”塔蒂雅娜压着嗓子惊呼,唰得一下坐起来“你怎么进来了?简呢?”
叶芙根妮亚金棕色的鬈发泛着液体黄金般的光泽,白嫩柔软的脸颊令瓷器黯然失色,周身秀美得让天使甘愿为她唱赞歌。而此刻,那双和安德烈一模一样的漂亮眼睛正严肃地瞪着她妈妈。
“简做早饭,我监督你们起床。”叶芙根妮亚的声音奶声奶气,带着小孩特有的柔软含混,语气却惊人地严肃。那双和她爸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睛越睁越大,晶莹明艳的冰蓝色里充满了少年老成的不满,好像在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塔蒂雅娜叹口气,她还没从安德烈那里领教过这种目光,倒是先从女儿这里尝了鲜。
从叶芙根妮亚一岁起,大家就迅速发现了她完全超越年龄的成熟。如果不是因为她外貌上和他们太明显的相似之处,塔蒂雅娜甚至怀疑是不是抱错了孩子。他们两个——这么热情浪漫的两个人,怎么可能生出叶芙根妮亚这种小孩?!每个人都在想这个问题。
塔蒂雅娜梦寐以求的孩子是最粘人的那种,圆滚滚胖乎乎的身体每天缠着她抱,好像她是她的全部世界。而不是现在这位小祖宗,皱着眉抗拒塔蒂雅娜几乎每次亲热的尝试!
“真不知道这性格随谁了。”两年前的某一天,塔蒂雅娜双手抱胸,心塞地盯着睡梦中的女儿。她只有梦中会表现得像孩子一点,胖嘟嘟的小手小脚蜷成青蛙状,圆圆的苹果脸上泛着一点笑意。
安德烈站在她边上,同样双手抱胸一脸挫败。就在一小时前,叶芙根妮亚的小巴掌刚刚毫不留情地扇在她爸爸那张迷倒了无数少女少妇的脸上,因为他亲了她两次。
奥尔加站在摇篮对面,像往常一样少女感十足地双手合十,兴奋得眉飞色舞:“这不就是伊万嘛,天啊,这孩子太像伊万了!”
塔蒂雅娜和安德烈同时抬头,笑得比哭还难看。
被奥尔加一说他们才发现,这孩子完全就是她那个严肃古板的爷爷的翻版,丝毫不差。难怪小奶油刚生下来伊万就喜欢得紧,严正声称他一眼就能看出,他这个正在吃手的孙女会成为联邦法院最高法官。当时所有人都当笑话听,而现在——塔蒂雅娜只好再次叹气。
从那天起,小奶油就有幸获封“你爸爸”的美名。
“宝宝乖,妈妈带你出去玩。”念及往事,塔蒂雅娜无奈得抓起一条披肩罩上,抱着叶芙根妮亚往外走“我们去看简做了什么好饭饭,有蓝莓派的话我要偷吃一个。”
小奶油的回应是翻了个白眼。
安德烈过去半个月基本都在加州,顺便帮旧金山芭蕾舞团排了个短剧,还不能落下在伦敦、维也纳和东京的几个客座。再加上Dolce&Gabbana惯常的代言和儿童基金会的活动,演出季结束后他反倒更累了。这是他回家的第一个安稳夜晚,塔蒂雅娜心疼自家男人,哪里舍得吵醒他。
她们坐在楼梯口玩了一会儿,塔蒂雅娜看小奶油骄傲得展示她最喜欢的一个小塑像,陈述她为什么最喜欢它,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真想抱紧她温暖柔软的小身体,使劲亲她天使般的可爱圆脸颊。但是,当然了,那样只会被小奶油嫌弃得一把推开。于是塔蒂雅娜强迫自己微笑着,像个得体的好妈妈一样认真倾听女儿的逻辑。
安德烈不知何时起出现在两人身后,眼中无意识的笑容比阳光更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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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时光可以改变很多事,安德烈上任帕西菲卡芭蕾舞团艺术总监和北卡罗莱纳大学舞蹈学院院长,跟帕西菲卡的合同到期后,又顺利接下了斯坦尼芭蕾舞团艺术总监的邀约。舞团更大,水平更高,业界都在欣喜地期待他作为艺术总监和编舞能为芭蕾留下怎样的财富;凯瑟琳和尼古拉在一起了,对外依然保密,至于朋友们在苦口婆心无数次后也只好随她去了;拉特曼斯基被迫从莫斯科大剧院辞职,塔蒂雅娜倒觉着对他而言这是好事。权利和随之而来的争斗不适合他,他是纯粹的艺术家。
当然,也有很多事情是不变的,比如8月这个“传统”的gala季。
塔蒂雅娜和安德烈受邀在巴黎歌剧院参与世界芭蕾明星之夜的演出,一同受邀的还有斯维特兰娜、德米特里和艾伦。凯瑟琳倒是也接到邀请了,但她为了和尼古拉一起在圣彼得堡跳吉赛尔而放弃了这次演出。
巴黎总是美的,尤其在夏天,尤其当你和一群朋友一起去时。芭蕾这个圈子不算大,顶尖舞者更少,大家彼此之间都有了解。不需要排练的时间里三三两两出去闲逛散步,巴黎的小巷、阳光、建筑和芳草永远爱不够。
“今天晚上你们想去哪?”艾伦在某个下午问道,大家刚结束排练慢慢悠悠晃回酒店。8点的阳光依旧明亮晃眼,风里是新割的青草暖洋洋的芬芳,艾伦和德米特里走在前面,斯维特兰娜拉着安德烈问关于他新舞剧的问题,塔蒂雅娜搂着薇罗妮卡走在最后。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薇罗妮卡也和他们一起来巴黎了,就当旅游。
“凯旋门!”薇罗妮卡叫道,眼里闪闪发光“我早就想去凯旋门上看夜景了。”
“凯旋门?”斯维特兰娜回身倒退着走,撇嘴鄙夷“这么游客的地方,你怎么还想去?我才不要,又乱又俗,一堆人拍照到此一游。想看夜景哪里不一样。”
德米特里忍俊不禁,斯维塔从小就特立独行,最讨厌地标性建筑。在巴黎不去埃菲尔,在东京不去电视塔,因为觉得被太多人过度解读到令人作呕的程度了。
“不要嘛,听说凯旋门上的夜景可美了!只有在这里能看到12条大道在你脚下放射散开,好像巴黎的中心从此延伸……”薇罗妮卡星星眼。她深知斯维塔的怪脾气,干脆放弃她转而去求其他人。所幸其他人都没什么特别偏好,欣然同意陪她去这个“最俗气”的地方再走一趟。
“好啦,就当看看夜景散散步,嗯?陪你妹妹圆个梦呗。”德米特里笑着揽住斯维塔,安抚这位正噘着嘴的小祖宗。斯维塔眼波流转,娇媚无限得横了他一眼,一个鼻音里被带出九曲十八弯的风情。
薇拉在后面和塔蒂雅娜同时做呕吐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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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住的酒店就在凯旋门边上,一行人先回去洗澡换衣服吃饭,等十点钟天擦黑了才不疾不徐准备出门。登上巴黎最繁盛中心的最高点,彼时天将黑仍蓝,远处有紫粉色的晚霞,脚下是辐射状散开的车水马龙的十二条大道。凯旋门顶上的风很大,游客们说着世界各地的语言,夜幕和街道,星光和灯火,全都浑然天成糅合在一起。
薇罗妮卡从登上高台的瞬间就失语了,甚至忘记拍照,只是目不转睛。
“真美啊。”塔蒂雅娜从背后搂住安德烈,趴在他肩上轻声感叹“来多少次都觉得,太美了。”
有种最纯粹浓烈的美让人找不出其他形容词,只有反复发出这一最原始的感叹。
呼啸的风让塔蒂雅娜的裙子窸窣作响,飞舞缠绵如蝴蝶。安德烈微笑侧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是啊,真美。”
沿着螺旋向下的楼梯最后一批下楼,长长的阶梯似乎永无止境。下到地面上,站在凯旋门脚下,仰望暗金色灯光照射的宏伟楼门,再一次被它夜幕中的荣光深深震撼——凯旋门,凯旋门,承载了那么多历史兴衰,拿破仑曾率军凯旋而归走过的地方,还有代表了150万法国战亡官兵的无名烈士墓!
斯坦尼芭蕾舞团的副总监给安德烈打电话请旨,塔蒂雅娜越听越无聊,走远几步到斯维塔那对身边去了。薇拉一个人站着,仰头细看门柱上的雕刻。呼啸的夜风传来刚割过的青草的芬芳,穿着吊带上衣和百慕达短裤的薇拉有点冷,忍不住抱起手臂。随即感到脑后一记爆栗,一转头就看到艾伦放大的脸。
“让你不多穿点,都说了晚上凉。”艾伦笑嘻嘻一脸得意“冷了吧?”
“我哪知道风这么大啊!怎么,要不你脱给我?”
“才不要。”艾伦摆出惊恐脸,假模假式地抱紧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了我就裸^奔了,为了翘首以盼的那么多观众,我要珍爱自己宝贵的身体,不能感冒。”
“去你的!谁翘首以盼你了,好不要脸。”薇拉大笑,使劲推他宝贵的身体“人家观众买票为的是别人,至于你啊,不要也罢。”
“你这是活生生把我的心拉出来践踏啊!简直谋害亲夫。”艾伦悲痛欲绝脱口而出,然后愣住,尴尬地冷场了。
薇拉尴尬地笑笑,想像平时一样开玩笑遮掩过去,可惜没有成功。
“对不起。”艾伦低头看着地面“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放在心上。”
薇拉又是尴尬的笑:“没事,我不会多想。”
最近,他们之间这种“越界”的谈话越来越多了。艾伦喜欢她,她不是傻子,当然感觉得到。但是他不说,她也宁愿他不说。
喜欢她的人太多了,漂亮如她从小就习惯接受异性^爱慕渴望的眼光。但艾伦和他们都不一样,他是她职业生涯初期珍贵的朋友和导师,是家人般的存在,也是最特殊的某个人。可是…每一任她爱过的男朋友,最后都狠心抛弃她了啊。
艾伦看向烈士墓上的鲜花,薇拉看着他线条硬朗的侧脸,还有细微冒出的青色胡茬。忍不住想,如果亲上去会是什么感觉呢?
针尖般的念头一冒,让她心头一跳,旋即命令自己冷静。还是不敢啊,怕输了就一无所有。怕变质,怕失去,怕真在一起了艾伦就看透她美丽皮囊下的平庸乏味。
不远处忽然爆发出一片惊喜的欢呼,薇拉吓了一跳,顺着那群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埃菲尔铁塔在冰蓝的夜幕中璀璨耀眼,华灯闪烁。
这才意识到已是零点了。薇罗妮卡定格在原地,饶是心头五味杂陈也被震撼到几乎忘记其他。铁塔每晚都有灯光秀,但这一刻,在仲夏的凯旋门脚下,在鲜花、灯光和车水马龙的包裹中,这种美是充满穿透性的。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和她一起失去语言,只有孩子们依然在惊叹,在高呼,在追逐大笑。
“薇拉…”艾伦清清嗓子,声音出奇地沙哑“真美啊。”
“是啊。”薇拉喃喃说。
“我爱你。”艾伦慢慢说。
薇拉转头,艾伦扯出一个微弱的笑容。他们游走在朋友和情人的边缘太久了,久到似乎曾无数次这样表白;但他们又久久不敢捅破那层窗户纸,久到终于捅破时,恍然在梦中。
这是两个受过伤的灵魂,一个用玩世不恭,一个用循规蹈矩掩饰自己的伤口。他突然就想不顾一切尝试一次,哪怕从此连朋友都没得做。
巴黎,你果然是个让人失心疯的城市呢。在等待薇拉回复的无比漫长的几秒钟里,他忽然自嘲般想到。
“对不起…”薇拉睫毛颤抖,低头。
他的心猛烈跳了几下,好像真的被人拉出来踩了几脚。
“没事,我…”
艾伦很慌乱。他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冲动表白也来不及考虑后果。他心头转瞬间闪过无数思绪,有失落,有后悔,要是像从前打定主意不说出口的话多好啊……
“没事,我愿意等。”可是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头脑几乎一片空白,却凭着本能说下去“我知道你没准备好,我知道你不敢相信我,也不敢相信自己。但是,给我一个机会好吗。让我证明自己,也证明给你看你比任何人都值得爱。你才不是自己以为的木头花瓶,你是最特殊的,美好的,独一无二的,我最爱的人。”
“谢谢你。”薇罗妮卡感动。没有人听到这样一番话会不感动。“但是,对不起…我真的还没有准备好。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当然。”艾伦微弱地笑笑,转头看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