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舞台》水墨珊瑚

51、普丽娅

　　安德烈的日程很紧，毕竟不能总在一个孩子床前耗着，很快他们就去其他房间探视了。院长边走边絮絮叨叨介绍福利院的医疗卫生和教育状况，安德烈侧头认真听着，时不时停下来和小孩互动一下。从塔蒂雅娜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清瘦修长的背影，转头与院长说笑时漂亮眼睛就藏在密密的睫毛下一闪一闪放着电，连带着让她的心跳也暂停一拍。

　　很快就到了走廊尽头的一个二人间门口，开门前院长迟疑地看了安德烈一眼，有些尴尬：“这房间只住了一个小姑娘，六岁时被亲生母亲卖去做雏妓，至今还很害怕男人。去年来的那天一看到我就哭了，扑在护士怀里嚎啕大哭得跟什么似的。当时孟买大学有几个男生正好在大堂里做志愿工作，好心去抱她想要安慰。结果小姑娘更是吓个半死，死命抱着护士大喊‘你不是告诉我不用接客了吗’…”

　　大家想象一下那场景，都忍不住想笑，但是又都笑不出来。安德烈犹豫着退后一步，对驻印度代表凡·德－盖尔女士说道：“安娜，要不你替我进去？我就站在这看看。”
　　“不用不用，普丽娅现在已经不这么反应过激了。”院长急忙说道“你可以进去，只是别像对其他孩子一样拥抱亲吻就行，她还是受不了这个。”
　　“没问题。”安德烈的神色有些迷离“普丽娅…她竟然叫普丽娅。”
　　“是啊，这真的是个很美而且很文雅的名字，也不知道她那不识字的妈妈怎么想到的。”院长赔笑道。

　　塔蒂雅娜却是心里一颤，她知道安德烈想起什么了。
　　威尔斯利夫人的印度裔二儿媳，奈丽的母亲，她的名字就叫普丽娅。
　　只是她不明白，一个儿媳而已，为什么能让安德烈触动如此之深。是W夫人留给他的烙印太刻骨铭心了，还是这里面藏有一些连她都不知道的隐情？
　　还等不及细想，忽听凡·德－盖尔女士插嘴道：“妈妈起的名字？那么她爸爸呢？”

　　院长容色一黯：“这孩子的命真得很苦。她爸爸是英国人，很早就抛下她们全家杳无音讯，普丽娅记忆中都没见过他几面…唉，弄得她的性子也很清冷，很淡漠，像块冰一样谁都化不开，完全不像这年纪小孩该有的样子。”

　　“太可怜了。”塔蒂雅娜身边的基金会秘书处主任摇摇头，眉心紧锁。
　　一道强烈的光焰从安德烈眼中闪过，他突然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渴望，想要好好看看这个命运多蹇的女孩，想要代替她的爸爸好好爱她。
　　“我们进去吧。”他对院长轻声说道。

　　这是一个空荡荡的小房间，只有一个旧衣柜和两张铁床，全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看不出有人在这里长住的痕迹。普丽娅正背对他们坐在床上，专心看着窗外的风景，虽然塔蒂雅娜不明白窗外那片杂草丛生的小坡有什么好看的。
　　“嗨，普丽娅。”院长慈爱地说道“我带了一个人来看你。”
　　普丽娅转头，缎子般黑亮的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度，然后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就呈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整个房间似乎都安静了。

　　倾国倾城这个修辞也许过于书卷气，但是塔蒂雅娜不准备收回它。这是印度和英国两个国家所能塑造出来的最美的容貌，她拥有着达罗毗荼人那种浓墨重彩的油画般的美，又拥有着凯尔特人精致立体的雕塑风格的脸型。塔蒂雅娜自问平生见过的美女不算少，但她却在这个身量未成的小女孩面前感到一阵阵眩晕，被这种漫不经心而又肆意盛放的浓郁美艳逼得透不过气来。
　　“上帝啊。”塔蒂雅娜听到有人在叹息“她不能这么美，会出事的。”
　　塔蒂雅娜从心底里赞同这句话。

　　在他们盯着她看的同时，普丽娅也在盯着安德烈看。她那两道螺黛画就一般的弯弯细眉微弱地耸动一下，墨玉般的眼睛里蒙上一层水雾，轻声呢喃：“爸爸？”
　　安德烈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爸爸！”普丽娅含泪喊道，跳下床朝他奔来，然后整个纤细温软的小身子就在他怀里了“爸爸，你终于来看我了，你还是想要我的…你说过你爱我，现在你也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她语无伦次地说个不停，泪水纷纷扬扬弄湿了安德烈的衣襟。安德烈一边尴尬地拍着她一边焦急地用眼神询问院长，院长也是急得抓耳挠腮，手足无措。

　　“布拉姆先生，谢谢你！”普丽娅从安德烈怀里抬起头来，兴奋地对院长说道“你答应过要帮我找到爸爸，你果然找到了！罗摩啊，太谢谢你了…”
　　罗摩是印度教里的神，普丽娅重新转向安德烈，就像向日葵重新转向阳光一般贪恋而眷念，对他露出一个梨花带雨的笑容：“爸爸，我好想你。”

　　安德烈再也忍不住了，他半蹲下来直视着普丽娅，双手扣着她的肩膀：“普丽娅，亲爱的…我不是你的爸爸，虽然我对你发誓，我和他一样爱你。”
　　普丽娅愣愣地看着他，眼中的光焰跃动几下，然后令人揪心得暗淡和麻木下来。所有绚烂明媚的幸福与希望都在瞬间烟消云散，她机器人般呆呆退后几步，离开他的怀抱：“对，你不是他…我应该发现的，你比他年轻，比他英俊…只是，他离开我太久了，久到我都记不清他的长相…”

　　她的泪水依然落个不停，但是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现，什么都没有察觉。安德烈情不自禁伸手想要拥抱她，想起院长的嘱托，又硬生生停了下来。
　　内心深处，他无数次地谴责普丽娅的爸爸。该是多么冷酷无情又没有责任感的人才忍心抛下这样一个脆弱可怜的女孩远走他乡，让她妈妈逼不得已卖她为妓，让她小小年纪就遭受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耻辱与磨难…

　　极度的心痛与怜惜席卷了安德烈，他不得不闭一闭眼睛让自己平缓心神。
　　“普丽娅。”安德烈柔声说道“你知道吗，我一直希望能有一个女儿。”
　　普丽娅还在哭，但是她抽泣着看向他，平静一点了。

　　“让我抱抱，好不好？我太想要有一个女儿了，一个能让我宠爱的、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的、像你一样可爱的小姑娘。”
　　普丽娅咬着嘴唇不说话，绝美的脸上泪水零落。
　　“多么希望，你就是我的女儿啊。”

　　女儿。这是一个男人可以给予一个小女孩最无私最伟大的爱。
　　在场众人一片静默，塔蒂雅娜深深看了安德烈一眼，没说什么。
　　安德烈还在微笑，温暖如阳光，可是普丽娅的泪水愈发汹涌，终于扑到他怀里痛哭失声。
　　“爸…不对，先生…”小姑娘泪流满面，纤弱的身子剧烈起伏“如果你是我爸爸该有多好啊，多好啊！”

　　安德烈难过不已，只能轻声哄道：“乖，别哭了。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但是我相信，他的内心深处一定深深牵挂着你。”
　　坦白说安德烈自己都不敢相信这番话，但是对着普丽娅充满了渴望与依恋的，小鹿般楚楚可怜的大眼睛，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不用安慰我。”普丽娅苦笑着摇摇头，带着一种不应出现在孩子眼中的绝望和认命“做妓＾女的那四年，我无数次地希望爸爸妈妈能过来救我，帮我脱离苦海，但是他们谁都没来…一个都没来过。”
　　“可是后来，福利院的人就去救你了，对不对。”安德烈强压下心疼，浅笑道“我只想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好多人在爱你，比如我。”

　　气氛越发温柔，安德烈搂着小姑娘一壁抚慰着，让人宁愿沉醉在这种温馨中再也不出来。可是时间依旧残酷，院长看看手表，再看看手表，于心不忍地小声说道：“沃洛索夫先生，五点半了。等下你们还有慈善晚宴，我怕…”
　　“我知道了。”安德烈叹息。

　　从普丽娅房间出来之后，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一行在大堂里和福利院的工作人员们最后道别，安德烈和凡·德－盖尔女士先后简短地讲了几句话，然后大家就准备离开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把他们送出门，就在安德烈准备上车时，一声尖锐的叫声突然划破孟买惨淡的夕阳：“沃洛索夫先生！”
　　疾速朝他跑来的人是普丽娅，脚上的拖鞋早已不知所踪，身上的院服更是被拉扯得不像样。漆黑如缎的长发在风中飞舞，纤细白皙的玉足踏过满地泥土与砂石，美艳无双的小脸衬着漫天红霞，让人看得心惊。

　　大家在震惊中下意识让出一条道来，被定住了一般任由她直冲到安德烈身边紧紧抱住他，这才发现普丽娅身后还有一位中年护士正在气喘吁吁地追。
　　“对不起，对不起！”护士又是气又是急得满脸通红，生怕院长或者安德烈怪罪“这孩子一听说你们要走就跟疯了一样，别的员工都在楼下和你们道别呢，二楼只有我一个人，完全控制不住她！对不起，打扰了，我这就带她回去。”

　　护士边说边走过来，普丽娅把安德烈抱得更紧了，尖叫着扭动着就是不肯放手。院长一脸焦虑和担忧地凑过来，安德烈急忙安慰他们说没关系，然后拍着普丽娅的后背好言安抚。
　　“普丽娅？”安德烈怜惜地问道，她精美绝伦的脸上全是跑出来的汗水，被风一吹冰凉如瓷器“什么事啊，慢慢说，不要急。”
　　“沃洛索夫先生，求你带我走吧！”普丽娅还没从刚才的狂奔中缓过劲来，一边大口呼吸着一边仰头说道。

　　现场一片寂静，只余风在呼啸。
　　“普丽娅…”安德烈很为难“这于理不合。”
　　“我不管什么道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普丽娅大喊，眼泪又开始扑簌而下“其实我早就对遇见爸爸不报希望了，甚至我都快忘了他的长相，但是你踏进房间的那一刻，就让我觉得你是他…求你了，爸爸已经抛下我了，你不要也抛下我好不好，求你了！”

　　“求你了…”见安德烈不说话，普丽娅哭得更加厉害“你不是想要一个像我一样的女儿吗，我就是你的女儿，你带我走吧！不论你去哪里，我和你一起去！”
　　普丽娅埋在安德烈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安德烈搂着她，眼圈也慢慢泛红。

　　“亲爱的…”安德烈艰难地说道“我会永远像爱一个女儿一样爱你，但是，我真的不能带你走。你是印度人，还没成年，身上还有英国的血统，我没办法简简单单就把你带到美国去…这个太复杂了，牵扯到好多东西。”
　　“我不知道，我也听不懂…”普丽娅抽噎，拒绝接受。
　　安德烈轻叹，狠一狠心：“乖，好好待在这里吧，你真正的爸爸一定会来看你的。”

　　“不会的，我知道他不会了！”普丽娅抱着他哭得撕心裂肺“整整六年他都没来看过我，我知道他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所有人都不要我了！他们全都只想和我上床，和我睡觉，然后就像垃圾一样把我踢开，再也不理我…”
　　“普丽娅！”安德烈心疼不已，蹲下来把她紧紧搂到怀里“再也不许说这种话，听到没有，谁说我们不爱你！那几年已经过去了，彻底过去了，再也不会有人那样对你。”

　　凡·德－盖尔女士擦擦眼泪，劝道：“安德烈，这孩子真的很可怜…要不你就带她走，或者直接领养？真想做的话总归可以做成，印度和英国两方面都不成问题。”
　　“没错。”院长接着说道，似乎也有些哽咽“一年多了，我们从没见普丽娅这样过，她是真的爱你。”

　　“但是…”安德烈依然在犹豫，回身看向塔蒂雅娜。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安德烈的一起朝她看来，塔蒂雅娜摇摇头，含泪挤出一丝微笑：“你决定，我听你的。”
　　“再说吧。”安德烈低头，亲亲普丽娅花蕾般娇嫩的脸颊“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决定，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我们马上还有事，先走了好不好？只是无论如何，请记住我一定会一直与你保持联系，一定会永远爱你。”
　　“嗯。”普丽娅抽泣着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