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舞台》水墨珊瑚

30、结束

　　接下去的几天，是塔蒂雅娜记事以来最清闲也最辛苦的几天。不用再练功排练，不用再走台演出，不用再心心念念着今天能不能当主演明天能不能和新编导搞好关系，塔蒂雅娜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方式，每天一心一意守在谢尔盖身边。她为他喂水喂药，帮他擦净身体，当他深受病痛折磨时握紧他的手，在他陷入昏迷时坐在床边凝视着他，就像小时候他曾怎样一晚晚凝视着夜里她平静的睡颜。

　　癌细胞将谢尔盖折磨得越来越厉害，塔蒂雅娜咬牙给他翻倍加大了止痛药和麻醉药的剂量，既然一切已成定局，她宁愿爸爸在平静中走向最后的终点。谢尔盖只要一清醒就拒绝服用吗啡，他想趁最后的时光把塔蒂雅娜的样子牢牢铭记在心，可是大多数时候他都被疼痛折磨到几乎神志不清。每晚睡觉前塔蒂雅娜都怀着一种深切的敬畏与恐惧撕掉日历的一页，等待时间的列车把他们带向未知的远方。
　　不知不觉已是第六天了。

　　谢尔盖从昏迷中悠悠醒转时恰是深夜，借助壁炉里微弱的火光，谢尔盖勉强辨认出安德烈正坐在长沙发的一端打盹，他用手撑着头睡觉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尊希腊雕塑。塔蒂雅娜侧身躺在长沙发上睡着了，她的头枕着安德烈的大腿，安德烈的右手环绕过塔蒂雅娜的肩膀垂落在她胸前，塔蒂雅娜即使在睡梦中还紧紧攥着他的手。
　　谢尔盖感慨地轻叹一声，他依然不是很喜欢安德烈，没有任何一个父亲会喜欢把自己女儿从自己身边抢走的男人。可是，为了塔蒂雅娜的幸福着想，他别无选择。

　　安德烈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一般睁开眼睛，正对上谢尔盖胜似Ｘ光机的冷酷探寻目光。安德烈若有所悟地苦笑一下，小心翼翼放开塔蒂雅娜走到炉火旁拿起刚才一直吊在上面保温的粥，回身对谢尔盖笑道：“喝一点吧，谢尔盖，晚上蒂蒂做的。”
　　谢尔盖皱眉：“我还是没能习惯你给她起的这个奇怪的昵称。”

　　安德烈很温柔地笑着，用调羹舀起一勺粥送到谢尔盖唇边：“以后我会注意不在你面前用这个名字的。”
　　安德烈心里突然一阵疼痛，这个“以后”也许已经不到一天。谢尔盖似乎也察觉到了，他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吃不吃还有什么区别呢，把盘子放那吧，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安德烈听话地放下盘子坐到谢尔盖床边，谢尔盖吃力得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张照片递给他：“这是坦妮亚她妈妈留给我的最后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女人抱着一个瓷娃娃般精致可爱的小女孩，对着镜头笑得一脸温柔。塔蒂雅娜妈妈的长相很平淡，每一个五官单独拆开来看都不错，但放在一起就是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用“眉清目秀”形容都算是对她的恭维。安德烈努力寻找最不伤人的措辞：“我没想到，她…她和坦妮亚长得一点也不像。”

　　谢尔盖露出难得的真心笑容：“确实如此。塔蒂雅娜长得像她外婆玛丽娅，那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美人，看一眼就可以让男人酥倒的那种。塔蒂雅娜也不过遗传了她眉眼间的那份精致，至于玛丽娅独有的迷人神韵，没有任何人可以比拟于万一。”
　　安德烈温柔颔首：“我可以想象。”

　　谢尔盖安静地看着安德烈，又好像没在看他，而是在向内看着自己的回忆：“我经常对奥尔加开玩笑说她是隔代遗传的全面牺牲品，被自己的妈妈和女儿活活衬托成了炮灰。可是你知道吗，在我眼中，奥尔加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安德烈的神色越加温柔，在这个寒冷冬夜里传送出沁人心脾的芬芳暖意：“我理解。”
　　“我仅剩的亲戚们都在我与奥尔加结婚时跟我断绝关系了，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牵挂的就是坦妮亚，当然另一个世界里还有一个人。你能不能答应我，在我死后，把我的骨灰分成两份？一份葬在这里，还有一份，我希望你能把它撒进大海。”

　　安德烈很久没有说话，再开口时他的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鼻音：“您确定吗，谢尔盖，这是一个很疯狂的决定。”
　　“我确定很久了。”谢尔盖淡淡说道“同穴而葬，这是奥尔加与我的约定。”
　　寂静再次持续很久，直到安德烈含着眼泪对谢尔盖扯出一个笑容：“我答应你。凭借圣彼得堡的美丽阳光和北大西洋的冰冷海水，我发誓我会把你带到奥尔加身边。我相信葬在北大西洋是一个很美的选择，海水可以使你们彻底融为一体，奥尔加一定会喜欢的。”

　　喜悦的光芒笼罩在谢尔盖周身，他蜡黄憔悴的脸上刹时几乎散发出令人心碎的光彩：“谢谢。安德烈，我有点明白坦妮亚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你了。”
　　安德烈无力地笑笑：“谢谢你这么说。可是，你为什么不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坦妮亚？”
　　“因为他怕我不能接受。”一个纤细脆弱的女声回答道，安德烈和谢尔盖都愣住了，然后一脸震惊地同时回头：“塔蒂雅娜？！你什么时候醒的？”

　　“差不多你刚离开我就醒了，”塔蒂雅娜对安德烈说道，美丽的脸庞上泪水零落“而且我确实有些不能接受。爸爸，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把自己分成两半，你不在乎你的灵魂了吗？你不在乎我了吗？你是准备让安德烈一辈子瞒着我还是准备等他把你撒到海里时才直接用行动通知我？”塔蒂雅娜狠心说道，泣不成声。
　　谢尔盖想要握住塔蒂雅娜的手，被她不露声色地躲开了。谢尔盖叹口气：“对不起，坦妮亚。我是想让安德烈在我死后再告诉你，用一种更委婉的方式，给你更多的缓冲时间。”
　　塔蒂雅娜暂时没说话。

　　“至于为什么我一定要去陪奥尔加…亲爱的，刚得知你妈妈死讯时我就不想苟活于世了，只是对你的爱意和责任才拖住了我的脚步。我一直想，我的身体之所以在你真正长大后没多久就迅速虚弱下来，大概是因为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好好活下去吧。我已经单凭意志力支撑够久了，现在我只想任性一次，趁这最后的机会，回到我的奥尔加身边。”
　　塔蒂雅娜还是没说话，可是她的泪水越发汹涌。

　　“现在你已经拥有安德烈了，试想一下，如果多年前那场海难吞噬的人是安德烈，你会怎么做。请你允许爸爸自私一次，最后这一次，好不好。”
　　塔蒂雅娜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猛地转头不再看谢尔盖，泪水肆虐朦胧了她的视线，塔蒂雅娜在这片泪光营造出的晶莹世界中缓缓点头。
　　“我答应你，爸爸。”

　　.

　　2001年1月14日凌晨，谢尔盖·彼得洛维奇·维奥诺夫卒，享年五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