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舞台》水墨珊瑚

103、谢幕

　　所有故事都会有终点，所有鲜花都会有归期，正如美人逃不过白头，英雄逃不过迟暮。安德烈退役的消息在那个演出季甫一公布，整个芭蕾界就炸开了锅。他的所有演出票都被哄抢一空，ABT紧急开出站座还是供不应求。至于他的谢幕表演，也即当季的闭幕演出《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更是早就在黑市上被炒到了天价。
　　ABT迫于源源不断的群众压力，发表声明称会在全球30多个国家影院直播这场演出，才算稍许平息了粉丝们买不到票的愤怒之情。

　　七月初的一个周五，ABT为安德烈的谢幕演出在大都会歌剧院进行带妆彩排。这场的演员表和首演那天一样，共有五位首席为他们配戏，星光熠熠得令人咋舌。至于群舞的人员变动就多了，很多人退役又有很多人毕业入团，比如薇罗妮卡。
　　塔蒂雅娜一边活动脚踝一边调整着舞裙袖口，薇拉亲亲热热地凑过来，从背后抱住她：“爱我吗？”
　　“爱爱爱，爱惨了。怎么不敢问你姐姐呢，就会一天到晚黏着我。”

　　薇罗妮卡趴在她肩上大笑。这是薇拉新养成的口头禅，见到熟人就问“爱我吗”，吓得不少人恨不得躲着她走。至于斯维特兰娜，唯一一次薇拉对她脱口而出，就被她结结实实地塞了一嘴屎。
　　“不爱，烦死了！”斯维特兰娜翻白眼“一堆事呢，才没空爱你。要不今天晚上你过来帮我们打扫房间吧，打扫干净就爱你。”
　　“……你果然是我亲姐啊，亲的。”

　　此时薇拉像无尾熊一样抱着她，塔蒂雅娜笑得无奈，招手让安德烈过来，问薇拉：“我累了，要不你趴他身上去？”
　　薇拉瞬间敬畏地跳开，几步扎进群舞堆里。安德烈一头雾水，非常无辜地摸脸：“这是怎么了，看见我就躲？”
　　塔蒂雅娜笑眯眯张开双臂：“因为她懂事啊，不想当电灯泡。”

　　薇拉咬着手指，愤恨地看着塔蒂雅娜刚把自己赶走，转脸就和安德烈亲热起来。
　　塔蒂雅娜闭着眼睛靠在安德烈怀里，感受他温热的体温，演出服上肥皂的香味，还有他一如既往平静有力的心跳。在心里勾画他此刻的样子，垂眸温柔地看着自己，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精致美好得不真实。

　　不想说话，只想把这一幕永远铭刻在时光里。
　　“能一直这样下去多好啊。”她轻声呢喃，仿佛在自言自语。
　　安德烈心里酸胀，把吻印在她额头。

　　薇罗妮卡站在几米之外，看着他们的样子，忽然笑不出来了。身边的群舞们还在叽叽喳喳地八卦，这个设计师又出轨了，那个作曲家第四次求婚失败，去年刚毕业的小群舞嫁了52岁的某公司董事副主席。
　　“薇拉，薇拉？”有人在叫她“安德烈和塔蒂雅娜最近还好吗？”

　　薇罗妮卡恍惚回神，所有人都充满期待地盯着她，都知道她和他们关系密切。她抽动一下嘴角：“挺好的，为什么这么问？”
　　“塔蒂雅娜啊，她这几个月都很憔悴的样子。也不怎么和圈子外的人接触，一有空就和安德烈在一起。”听起来很担心。

　　“哦，没什么。她只是伤心罢了，舍不得安德烈退役。”薇罗妮卡心不在焉地说，依然看着塔蒂雅娜和安德烈。他们并肩坐在道具架旁，面对舞台。从薇拉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塔蒂雅娜差不多整个人都黏在他身上，安德烈时不时转头看她，眼睛里闪烁的情感丰富到让薇拉心痛。
　　“只是退役有什么好难过的，又不是粉丝。”另一个人冷笑“八成是感觉到婚姻不保。看她那天天缠着安德烈的样子，没长骨头一样。”
　　有人含糊着发出几个语气词，更多人尴尬地扭头东张西望。

　　薇拉大为惊讶，竟然有人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地说那两人坏话，生怕她不告诉他们吗。然后意识到说话的人是提茜，以刻薄尖酸闻名整个ABT，也就不以为然了。她甚至懒得反驳，只是轻轻一笑。
　　她压根什么都不懂。不懂那两个人的个性，不懂他们之间交缠刻骨的感情，不懂芭蕾。
　　任何一个对芭蕾有哪怕一点点爱的人，都不会说出“只是退役而已”这种话。

　　.

　　闭幕演出那天是一个星期六，天气好得融化人心。风里满是刚割过青草的芬芳，塔蒂雅娜深吸一口气，微笑：“我第一次看你演出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我那时候喜欢带亮晶晶的发卡，穿有缎带蝴蝶结的漂亮裙子。阳光照在上面晃得我眼花，那感觉一辈子忘不了。”
　　“是吗，真可惜我不记得那天了。你应该到演员出口找我，说‘你好，我是你未来的妻子。’”
　　“对啊，让你以为我是疯子叫保安带我走。”

　　安德烈轻笑，揽住她的肩膀。他们站在大都会歌剧院前的喷泉边，隔着晶莹跃动的水花，看着他们在过去很多年里称之为家的地方。
　　他在这里初次登台，在这里震惊世界，也即将在这里退役。大都会歌剧院永远这么巍峨地屹立在阳光中，优雅而庄严，那是一代又一代在此登场的传奇赋予它的气度。也许今天对它来说也不过是漫漫时光中平凡的一天，虽然即将与它的宠儿，它的宝物，它过去多年间的标杆性人物作别。

　　“走吗？”安德烈微笑。
　　“走吧。”塔蒂雅娜说。
　　于是他们手拉手，最后一次作为主演一起走进后台。

　　.

　　该怎么形容这场演出呢，凯文想了很久，还是觉得无法形容。真要描述的话，恐怕穷尽毕生用语都描述不全。
　　安德烈每场演出都在挑战自己的巅峰，哪怕在谢幕演出中依然如此。愈发精细到位的刻画，教科书般精准的跳步旋转，没有人能像他那样一扬手一抬眉便散发出如此强大的气场。
　　没有人。

　　这是各方面都堪称完美的一场演出，从主演到群舞到乐队。只可惜今天之后，再也看不到了。
　　他只能再次感谢高清直播技术，让那么多人得以见证传奇的书写与封存。

　　从安德烈一上台，后台里的哭声就没停过。所有手头没工作的人，从道具组、服装组到医疗组，全都挤在侧幕抹眼泪。塔蒂雅娜强撑着用全部自制力控制自己，不要把舞剧中情绪和私人感情混为一谈。等到最后一幕，她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发泄自己的哀伤与不舍。
　　她在台上哭到几近昏厥，台下凯文骄傲地笑着，也终于慢慢红了眼圈。
　　安德烈是他亲手栽培长大的孩子，他渐渐长成参天大树，他也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

　　本场演出的演员和指挥谢幕完毕后，ABT的所有首席依次上台鲜花，最后是凯文。他向后台招招手，有人推了一下叶芙根妮亚，圆嘟嘟的小奶油就自己摇摇晃晃走上舞台。安德烈发自内心地对女儿微笑，弯腰把她抱起来。
　　他回身对塔蒂雅娜伸出另一只手，三个人一起走到台前向观众致意。两次屈膝礼后，塔蒂雅娜从他怀里接过小奶油，噙着眼泪退到后面。

　　叶芙根妮亚好奇地玩着塔蒂雅娜的项链和耳坠，她现在对一切亮晶晶的珠宝都很有兴趣。突然发现妈妈眼睛里的水光，环顾四周，这才发现所有人都哭了。
　　艾伦，凯瑟琳，斯维特兰娜，德米特里，所有认识不认识的叔叔阿姨。她看不清台下情形，只能听到从未有过的震耳欲聋的掌声和呼声，大家都在不停喊着爸爸的名字，夹杂哭腔。

　　“妈妈，”叶芙根妮亚睁圆眼睛，小嘴一撇也准备哭“爸爸不要我们了吗？”
　　“不是的，爸爸永远不会离开我们。”塔蒂雅娜含泪笑一下，安抚地亲亲女儿“他只是要离开舞台了。”
　　小奶油还听不懂这么抽象的话，但是被保证爸爸不会走就放心了。轰动性的场面让她有些害怕，第一次显露出对妈妈的依恋。她靠到妈妈怀里，把脸埋进塔蒂雅娜舞裙胸前的皱褶里偷偷吃手。

　　一队工作人员搬来观众献给安德烈的花，还有一束又一束鲜花接连不断地被扔下来，伴着一波波带着哭腔的尖叫大喊。诺大舞台很快被一层层铺满花瓣。塔蒂雅娜第一次知道演出后献花还能有如此壮观的场景，安德烈整个人都真正快被淹没了，他就在层层叠叠的花海间半跪下来深深鞠躬。
　　带着哭腔的呐喊越来越响，安德烈的眼睛也湿润了。他干脆变半跪为双膝下跪，深深鞠躬，然后近乎虔诚地亲吻舞台。
　　那一刻，台上台下炸开的哭声让塔蒂雅娜心痛到呼吸困难。

　　闪光灯噼里啪啦让安德烈周身不停地明暗剧变，叶芙根妮亚站在远处都被晃得眼花。她肉嘟嘟的小手惊恐地拽着塔蒂雅娜：“妈妈，你看爸爸！为什么没人救救他，他都被照哭了！”
　　她已经明白闪光灯是很坏很坏的东西，一闪就让她眼睛半天看不清，每次碰到闪光灯爸爸或妈妈都会迅速挡住她的眼睛。塔蒂雅娜苦笑，摇晃抱着叶芙根妮亚的手臂：“没关系，爸爸早就习惯了，他哭不是因为这个…奶油乖，没事，没事。”
　　她停不下来地喃喃说着，眼泪流了一脸，也不知道是安慰女儿还是安慰自己。

　　.

　　数不清那场谢幕持续了多少次，只记得大幕一次次合上，又在观众带着哭腔的呼声中一次次拉开。在直播信号恋恋不舍地中断后，观众们依然固执得不肯离去，螳臂当车般挽留这个时代的终结。
　　他完美无缺的身体条件，技术动作，传神演技。他貌似轻盈随性地跃起，就能在空中停留惊人的时间，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他把男演员的转法革新到了眼花缭乱的程度，当他在情绪爆发的段落以旋风般的速度席卷过整片舞台，留给观众的只有目眩神迷。

　　他活灵活现得再现过那么多经典人物，他把芭蕾的大众性拔高到了十几年前难以想象的程度，他是努里耶夫之后又一个划时代的传奇。可是在这个星辰漫天的燠热夏夜，一切都结束了。
　　塔蒂雅娜想起很多年前看他的第一场演出，想起当年那个满怀迷恋与憧憬，发誓要站到他身边的小女孩，哭得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