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吃饭》左不要右不要

16、第一夜、暗示

　　一念成妄，四年过去，子黔仍未能忘记那个晚上。
　　即使离开了旋蜃的幻境，重复的火海、重复的纠缠，依然一次次出现在他的梦中。尤其是在姬水仙宗的夜晚，梦的来袭更为强烈。
　　丹熊在白天时说的话子黔深表赞同：肉身不过是个躯壳，躯壳再怎么逗弄，也比不上灵魂的接触更让人战悚。
　　在不能动弹的梦中，温热的吻掳去他全部心神，抹去肌肤焦热感的手像以往无数次般撩动他每一寸神经。他的意识仿佛不是他的，眼睛的视线，呼吸的气息，都被面前的人影晃得凌乱，一下下辗成碎片，像是在旋蜃中所见到的那次日转为夜，黑暗自天边压来，撕碎了阳光，一切四分五裂……
　　就在子黔体内的异动再也无法承受，意识快要堕入深不见底的黑暗时，他突然醒了。从床上惊起那一瞬间，他竟觉得自己比在梦中更为迷茫。
　　梦境的事，他是知道的。不知是从三年前或是两年前开始，他梦中的黑影渐渐变淡，他开始能看清那黑影的模样，听清那黑影的声音。
　　那黑影说：“我和天道做了一个交易，被神裔寄体的母体在神裔离体后便不可能再修仙，我想到一个避免的办法，所以我做了这个交易。”
　　那黑影说：“这晚过后，天道会用暗示模糊你的记忆，你会记不清这里发生的事，但我也下了一个暗示：你会对天道好奇，只要你未记起我的模样，都会重复同样的梦。”
　　那黑影说：“我希望你能知道所有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不要被天道的意志迷惑，我从来不认为被加诸责任的人身上就没有自我选择的权利。你说过，你是你。”
　　最后，那黑影弯下腰，靠近子黔耳边，说：“你可以叫我的名字，曾经我以为这名字是父皇对我的舍弃，可当我知道是越多，我就越觉得那的确是我的名字……我叫娄影，你可以直呼吾名。”
　　黑影俯身之时，他身上的黑影渐渐散去，露出倾绝世间的容颜，虚弱的面色让他看上去极惹人怜爱，可无血色的唇角却勾出淡淡的笑意，无处不美，却又难言说美在何处。
　　那张脸与娄公子极为相似，年纪却比他大上许多。其实在黑影说了句“父皇”时，子黔便知道他是谁：人魂的形态与躯体并不一定相同，魂总是会以它最合适的形态出现。
　　子黔并不想知道十二岁少年有着二十岁容颜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一直在梦中困惑着他的黑影是娄公子时，第一反应并不是欣慰，而是恐惧。
　　黑影说，在他知道自己是谁以后，暗示会消失。然而子黔在此之后仍然会做梦，不再重复那个晚上的情景，却会和同样的人重复着同样的事。因此，子黔其实是怕再见到娄公子的，他知道有某种东西正在失控。
　　许是被梦惊醒后再无睡意，子黔披上外袍便走出房间，踏上海边的礁石。
　　因着归墟在姬水仙宗以东，按惯例在进入秘境之前各大门派都会在姬水仙宗集合再一同出发，所以姬水仙宗有专门的迎客岛用以招待各个门派。子黔正身处其中一座岛上。
　　此时正月上中天，皎洁银辉洒落海面，十分冷清。子黔离开房间后便发觉有人在看他，待他到了海边，那一直跟着身影已经走近。
　　来人是名少女，她见面便是规规矩矩行一个礼，然后奉上请贴:“奉麒麟山主人之名前来邀请道友，殿下说如果道友醒了，便请道友到麒麟山一聚。”
　　“娄影吗？”子黔问，在姬水仙宗会请他的只有一人。
　　“道友没有让殿下失望。”少女盈盈一笑，笑语里带着意味深长。她单手一挥，空中便多了艘翠绿色的玉舟，舟身极薄，恰似一叶。
　　这样的法宝并不稀罕，但要驾御飞行法宝至少得筑基水平，子黔倒真没料到这名看着比自己年纪小的少女有这样的修为。
　　“我与二王子殿下同时拜入姬水仙宗，得宗主亲自教导，十年修行有此境界也不算意外。”少女见子黔看到叶舟时对她露出赞赏的目光，多少猜到他的想法，所以在飞向麒麟山时特意解释。
　　“这样说，娄影也筑基了？”子黔想到四年前娄影的表现，他的天分实在难以掩盖。
　　“并没有。之前殿下对储位仍有念想，一直惰于修行，这几年身体又一直抱恙，所以进展不快。”少女说着，低头看一下海面，海面上浮动的海草发出点点萤光，甚是美丽，“晚上姬水仙宗能够看到许多美景，可惜主命在身，无法向你一一介绍。但日后你可以与殿下一起玩赏，毕竟距离门正式开启的时间还有几日。”
　　就在子黔感叹于眼前有别于昊仙门的瑰丽美景之时，玉舟转眼功夫便已穿过浩瀚大海，停在数座形如星斗的岛群上空。
　　“到了。”少女落在斗柄一角的岛上，笑道，“这里便是麒麟山。”
　　海岛的山自然不高，草木却十分茂盛。林荫之间，有一座小小的庭院。庭院并不雄伟，十分清雅，精致的宫灯挂在房檐上，照亮了庭院外特意修辑的竹林。
　　少女一路领着子黔来到主房，敲了敲门，说了句请，便退到一边，并不进去。
　　子黔看一眼她的举动，心中生出某种怪异，但还是伸手推开门，穿过隔墙，走到床前。
　　床上的人似乎被惊醒了，一个细小的头从暗影里探了出来，见到床前站着并不认识的人，被月光照亮的脸忽地红了起来，连忙抱起床边的衣袍穿着单衣就跑向门外。
　　那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不是娄影……子黔看着孩童逃走的身影，耳边便听到身后有人在感叹：“真是……每次见你时，我都是衣冠不整的模样。”
　　床上另一个人也醒了，他披着外袍站在子黔面前，长发披散。子黔转头看向他，心不由一窒：太像、太像他梦中见到的那个人。
　　月光映照下，娄影的脸罩上一层暗影，眉眼尚未脱稚气，但看在子黔眼里，却已比梦中所见时更为动人：梦中的那人并不会笑，笑出一点梨涡，教人亲近。
　　可越是这样，子黔就越觉得身体涌出某种空虚感，在对方向他伸出手时，他轻轻唤了一声“娄影”，眼前的手便停了下来。
　　“你记起来了。”娄影收回手，他自然知道当年自己干过什么事，“你来得比我预料的早，我没有想到你会晚上醒来，其实她可以明天才把你带来，”说这句时，娄影带着某种自嘲的笑意，“不过我知道她是故意的，让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
　　“发生了什么事？”子黔闻言，认真打量他，终是发现了不妥，眉头皱了起来，“你的脸色……”开始他以为是月色的缘故，可仔细看，娄影的脸色白得不正常。
　　“晚上我都睡不好，需要人陪寢，有事明天再说。”娄影答得慵懒，转身坐回床上，说，“麻烦你把刚才那个小男孩叫回来，或者……你来陪我？”他说着，向子黔伸手。
　　不知为何，子黔忽然想起了从旋蜃出来后见到的娄公子的模样，苍白的脸色、无神的眼眸……神使鬼差地，子黔握住娄影冰冷的手，然后被拉进一个更为冰冷的怀抱。
　　但这时，他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充盈起来，曾有的恐怖一扫而空，子黔反手握住娄影的手，答：“可以明天再说，但记住，你欠我一个解释。”
　　娄影对着怀中人浅浅一笑，心却渐渐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