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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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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秦淮历来是天下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古往今来,无数风尘女子往来其中,绝大部分都随着青春的逝去而被人们遗忘,然而当她们年轻貌美之时,也从来不缺乏风流才子红袖佳人的美事流传。其中故事,悲喜聚散,多数也只是碌碌而终,有好事者记录下来,传之后世,聊作后世世俗坊间谈资罢了。然而,历数古往今来以才学姿色闻名的佳人美眷,也没有一个比得上欢喜的。
欢喜自幼而孤,被臻妍阁的鸨母收养,在十四岁时以一曲芳华如梦名动天下,从此身价倍增,非百金不能登堂,欲近睹芳容更是千金难求,达官贵胄纷纷以能邀请欢喜在自家席间献舞为荣,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江都李生,原为世家子弟,适逢家道中落,往金陵欲要投靠舅家,不想舅家早已举家外迁,沦落街头,又不肯自己折损身份名节,一时落魄潦倒,竟至身无分文,腹中饥饿而昏倒街头。
是夜,欢喜自定王府献舞归来,正是飞雪翩跹,薄絮满地,天地之间纯白一片,远处寒黛染上一抹淡淡的素色,近处宫灯堂皇,照射在白雪上反映出一片绚烂华彩。欢喜坐卧轿中,透过低垂的重重帘幕欣赏雪地美景,忽然见到积雪中蜷缩着一物,形状似乎是人形,便吩咐僮仆前去查看。僮仆回报说:“雪地中是一男子,书生打扮,十分潦倒,看来是冻饿至此。”欢喜稍稍犹豫,便道:“俗语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且将他带回臻妍阁照料吧。”僮仆依言而行。
李生被带回臻妍阁,媵人用热水擦洗他的手脚,用锦被拥覆围盖他的身体,以热气腾腾米汤喂食他,过了很久他才缓和过来。
当时欢喜尚未梳妆,听闻书生醒转,便随意过来查看。李生方才清醒,只觉鼻中一片清澈香甜的气味沁入心脾,眼中景物仍然恍惚一片,只觉是雕梁画栋,罗幔锦绣,五彩缤纷。再一定睛,眼前竟一姝丽,乌发如云,虽稍显凌乱,却恰似一笔写意的墨色铺洒在羊脂白玉般的肩头,娥眉纤纤,杏目炯炯,一点朱唇如樱,两颊未施脂粉,流露出淡淡云霞一般的天然颜色。她的身上仅仅穿着素色薄衣,影影绰绰勾出婀娜体态,更将整个人衬出难以比拟的超凡美丽。李生恍若置身仙境,竟以为此身已死,魂魄归于仙家之府,此乃接引之天仙。当下便欲要起身行礼,一吐胸中澎湃之情。
欢喜见书生方才醒转,便要妄动,忙伸手将其按下。李生顺势握其素手,只觉触手肤如凝脂,十指纤细匀称,心中大悦。欢喜未防,忙将手抽出,后退几步站定,秀眉微蹙,向左右吩咐道:“此人既已然醒转,留其康复,与他些许银钱便打发了吧。”说话时欢喜神色冰冷,娟秀眉目宛若玉雕,隐隐透出些凛然之气。
听闻此言,李生才恍然悟出此处仍是人间,且极可能为烟花之地,自己乃是被眼前佳人所救,看此情态这女子必也不凡,心中也十分后悔方才的轻薄之举,看欢喜欲要离开,赶忙强撑坐起,深深作揖,高声道:“小可江都李生,多谢这位姑娘救命之恩,可否留下姓名,小可日后必将图报。”
欢喜闻言,轻嗤道:“落魄书生,谈何报答。与你些资本,做个小生意聊以用度吧。”
李生心中已升爱慕之情,见眼前丽人欲将逐客,忙道:“小可虽是手无缚鸡之力,然而凭借腹中经纶亦将有一番作为。姑娘怎能只看小可今日之潦倒,不看将来之腾达?”
听闻此言,欢喜不由驻足细看。李生虽容貌受风霜消磨染得一些沧桑,然而眉目间隐隐藏有一股执着,更兼自信神采,亦有几分颜色,与平日所见油头粉面,满腹草包的纨绔子弟全然不同,不似池中之物。欢喜淡淡一笑,嫣然姿态若满室生香,顿时令李生神魂颠倒。
欢喜道:“既然如此,欢喜便留李公子在此,攻读诗书。来年便是开试之年,便待公子考取个功名,莫要忘了今日之言。”
李生闻言心中大喜,当下长揖道:“小可必不忘记欢喜姑娘今日大恩,待他日跃出龙门,此恩此德必将厚报。”
欢喜不置可否,嘴角却流露出淡淡笑意,施一万福礼,便离开了。
李生这才定下心神,回忆家境破落以来种种遭遇,悲从中来,然而到了此处,更逢佳人,便将苦尽甘来,脸上又不由添了几分喜色。
一直服侍在旁的丫鬟檀烟见李生独自又悲又喜,揣其心意,大概是想起过去的悲惨境遇,又想到现在的安乐,才会如此这般。而见到刚才李生的狎昵之举,对此人并无好印象,加之其言辞狂放,毫无担当之感,心下更有些厌恶之情。当下尖声道:“李公子可还需檀烟服侍?”
李生正沉溺于未来安乐富贵之想,被此言一激,看到檀烟有几分不悦之色,立即呵呵笑道:“劳姑娘费心,小可身已大好。姑娘恩情,必不忘怀。未请教姑娘芳名?”
檀烟心中暗想:“不忘不忘,哪人见了小姐不是念念不忘。”嘴上却道:“婢子名唤檀烟,何敢劳烦公子心神。所需之文房四宝自着人送来,公子若有想看之书亦可着下人前去采买。若无他事,婢子还要服侍小姐,先行告退。”
李生道:“姑娘自去,小可已然无事。”
檀烟便行一礼,自去寻欢喜。
当日鸨母又欲令欢喜夜间献舞,因欢喜收留李生,鸨母心中亦不十分痛快,正在欢喜房中劝戒。便听鸨母道:“世间男子哪个不曾信誓旦旦,吾等女子终不过是令其贪图的美色。况且身无分文,立此无据之诺,足见此人轻薄。妈妈非是心疼银子,只担心欢喜你受骗,落入狼子之手。”
欢喜道:“妈妈不必担心,女儿见此人该不是那薄幸浪子。再说,若其又无本事又无本钱,如何骗得了女儿。欢喜便供其读书成器,实也花不了多少银钱。”
鸨母知道不可能改变欢喜的主意,只好叹息一声,握住欢喜双手,恳切道:“我虽是流落烟花巷中的低贱女子,却也不是全无心肝只认银钱,你是我从小养活至今,却也因我受了这多年的苦。实话说,妈妈是指你做个摇钱树子,更愿你有朝一日,有缘寻个好人家安稳度日,实是担心你啊。”
欢喜目光闪动,敛眉低目,道:“欢喜懂得妈妈心意,我也不是那痴傻稚子,总不会教人轻易骗了去。”
檀烟这才推门而入,行礼道:“妈妈,小姐。小姐,那书生便就安顿了,无甚其他。”
鸨母看看欢喜,只好再叹一声,起身离开了。欢喜目光轻动,点头道:“我知道了。暂时先就如此吧。”
因夜间之舞,准备需十分繁琐,李生之事便也被略去不提。
这说李生自檀烟离开,百无聊赖,小憩片刻后便起身欲到处游览一番风景。床头是已备好的衣衫,李生世家出身,一望便知是绸衣锦缎,触手柔滑光洁,穿上恰恰合体。梳洗毕,摇身便成一风度翩翩少年郎。
四处走动,只见臻妍阁内处处亭榭楼阁皆是云纹彩饰,美轮美奂。虽值冬季,然而小桥流水,亦具另一番风情。
夜幕未至,便陆续有客人前来,个个雕车华服,穿金戴银,具是富家公子。李生如遇故知,很快便与他们打成一片,因而知晓欢喜声名,心下更是窃喜非常。有人问及其身世,他只说自己是外省出来探亲公子,流连此处,更博得众人喝彩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