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魂短篇集》starmoon

13、黑白子

　　啪．．．．啪．．．．啪．．．啪．．．．
　　间歇而不会停止，清脆响亮而温柔的那把声音。
　　每一次夹起，微微使力，轻轻放下．．然后那把响彻在耳边的声音，就会回应着自己的指尖与视线。这把声音细听多年而不厌，每次都仿如从自己的手中谱出了最美妙的音乐，对自己最好的回应一样。

　　它，只有黑白单调的极色，只有规律千年的纵横线段，既没有令人刺激快乐的用处，更没有任何富吸引力的外表，只是古板及沉闷的象征．．
　　然而他却喜爱，由出生以前开始。
　　仿佛在诞生以前，他除了听到在母亲身体内那份温暖的心跳声外，就是这一声声微微的，响亮的声音。每每听到都会觉得很舒服．．就像自己的心跳声般。
　　从懂事之前，他就一直听着这一声声的落音。每天瞪开眼睛之前，每夜闭上眼睛之后．．这把声音是父亲安抚着自己起床与入睡的双手，每天都抚摸着他。
　　然后，他似乎渐渐晓得这把声音的起源，走到它的面前．．只有令人感到单调的颜色，平衡交错得眼花的线条，一个方型的棋盘．．在棋盘上，是一颗颗毫不起眼的，却晶莹剔透的黑白星星。

　　可是，他却在一瞬间觉得很亲切。

　　那短小的手指摸上去，是一阵极度冰冷的手感，吓得他反射性地缩了缩手。但轻轻再抚摸着，却觉得这是如此的光滑明亮，其中还隐隐地包含着温热感。
　　这是父亲的手，长时间地接触后残留的温度。
　　每每张开眼睛，就看到父亲坐在它旁边，静静地思考着，手中拿起这一颗颗明亮的星，发出那种令他觉得很舒服的声音。那时候他就好想，坐在父亲的对面，跟他一样地坐在它的旁边。
　　因为总觉得看着父亲这么宽大的背影，一个人会有点寂寞吧？
　　他眨了眨眼睛，那一颗颗星的表面上都清楚地映照了他的样子。是啊．．它给他的第一种感觉，就是既冰冷又温暖，而且晶莹清澈。
　　这种感觉他却并不讨厌。
　　总在父亲不在的时候，他都会偷偷地走到它面前，学习着父亲平日的坐姿：挺直腰际，屈膝跪坐。看着这个宽大无比的，布满线条的光洁棋盘间，那双自己的眼眸。然后抓起一颗星，跟随着父亲的拿子手势地，轻轻把棋子放在棋盘的正中央。
　　放下棋子的一刻，这把一直细听的落音就从自己的指间轻轻地响起．．
　　──啪。
　　他不单看到棋子在发光，连自己的手指尖也沾上了亮光。
　　一刹间，他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这一阵刺眼的温热令他好熟悉，每一颗在自己手中下出的星都很耀眼，在棋盘的中央发出亮晶晶的光辉．．他不晓得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只是这一刻他立即就萌生了一个念头。
　　抹干微笑间的眼泪，向父亲提出自己的第一个愿望──

　　──请教我，如何下棋。
　　他渴望下棋，他希望自己每一天都可以跟这一颗颗黑白的星星相伴，在这棋盘上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双眼，回应着在手中响起的每一声落音．．他很想，像父亲一样每天活在这宽广的黑白之间。
　　也许在它这里，就可以找到回应他在成长的印记。
　　父亲对他说过，这不是为了我而下棋，而是你自己的选择。
　　你自己，喜欢围棋吗？
　　它的名字就是围棋。
　　对啊，原来我喜欢下围棋。
　　虽然很想模仿父亲坐在棋盘前的样子，但相比之下他更希望跟棋盘上的每一颗星星聊天，让自己手中紧握着它们，令彼此都共同地发出光采。
　　将来在棋盘上，在你的人生上．．你必定会遇到同样的难关，令你想放弃的痛苦与孤独。即使如此你仍然想一生在与它相伴吗？
　　难关．．放弃．．孤独．．这些名词在他脑海还是无法理解的一片空白。但这大概是一种令自己很伤心的东西吧？会令自己觉得厌恶，想丢下不管的感觉。
　　可是即使是活于现在的生活间，这种事情还不是经常在发生吗？
　　但是他想下棋，无论会遇到什么困难与痛苦也好，会令自己觉得伤心也好．．他依然不减这份决心。只单单地希望可以下棋，喜欢下棋而已。

　　为什么你会喜欢围棋呢？
　　．．因为，我喜欢它们啊。喜欢跟它们一起的平静感觉，喜欢他们带给我的温暖光亮，因为我觉得下棋是一件无论如何都很快乐的事。

　　就算夹棋子久了手指会很肿很痛，输棋以后总觉得自己很挫败很低落，每一个不同的对手实力都完全不同，对局间这种认真的压迫感几乎令他无法喘息．．
　　但他依然会继续下棋。
　　“父亲也是经过了很多痛苦难过的事，遇到过很多次失败与输棋的难受，而不断去让自己做得更好．．才会变成今天的父亲吗？”
　　可是我，能够做到吗？我真的可以像父亲一样成为一位出色的棋士吗？
　　父亲给他的答案是肯定的。
　　每天努力地下棋，棋艺也似是得到回报地渐渐增强，跟他下棋的人都败在他手下，这份满足与喜悦令他的心意更为坚定。他一定愈来愈接近父亲了吧？
　　这样的话，父亲就不会再一个人感到寂寞了。
　　但是当他年纪渐长，学懂的事愈来愈多，接触的人愈来愈广．．他却愈来愈觉得自己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
　　“塔矢名人的儿子啊，真优秀。”
　　“他是塔矢名人的儿子，当然厉害啊，瞧不起人也是当然的。”
　　自己原来一开始就跟别人不一样。
　　天真的笑容愈来愈少，也开始变得更为寡言．．他已经习惯所有人用着奇异的目光投向他，作出“因为他是名人的儿子，所以如何如何”的断言。
　　可是他却无法反驳，因为自己的确是父亲的儿子。
　　但他对此感到一阵愈发强烈的厌倦，他不想再听到这番别人从他父亲的成就而用这观点断言他一切的事。因为自己下棋的原因明明就不完全因为父亲。
　　可是即使说了出来，又有谁会真正了解呢？
　　于是他只会选择沉默，在棋盘上默默地作出抗争与控诉，以自己的围棋令所有人为之吃惊赞扬．．也不外乎是因为父亲厉害，所以儿子当然强。
　　一切也如此理所当然。因为父亲，自己仿佛从来没有付出过任何努力，就得到如今的实力。
　　可是只有他知道，即使他拥有棋圣般的父亲，没经过自己的努力之下，怎可能得到现在这般棋艺呢？可是所有人却怎样也只会看到父亲的辉煌，而看不到他一直所下的苦功与努力。
　　一直一直地下着围棋，棋艺一天一天地增强．．身边再没有跟自己同年纪的对手和朋友了。因为他的实力早已经远远超越了同年纪的小孩，所有孩子知道他的棋艺及父亲的名衔后都是被吓跑。
　　“下围棋好老套啊！”
　　“竟然会有小孩子下围棋，也对，因为父亲是名人吧？真痛苦呢！”

　　到最后路上，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远远超越普通小孩的优秀，反而没有令他得到快乐。
　　可是下棋是他自己的事，根本没有需要理会其他人的目光吧？他依然继续地下棋，眼光放得愈来愈宽广．．想成为棋士，踏上跟父亲和其他棋士的道路。
　　不单要追上父亲的步跋，还要超越他，离开这重重的阴影之下。
　　可是，有时内心总觉得好空虚，那是一阵空荡荡的难受感觉．．他只是希望在成为棋士之前，能够找到一点平凡孩子应有的感觉，跟一个同年纪的对手平起平坐地下棋．．做回一个小孩应做的事，不想这么快就踏上“成人”的步道。
　　然而他在自己与别人之间架起了一道无形的壁垒。平日只需要对人保持距离地温文有礼，即使面对早已经陈腔滥调的赞赏也面不改容地轻轻道谢，尽早听取长辈的话语踏上职业路途，总之令人觉得他是父亲最出色的承继人就好了吧．．
　　没有人能够了解他冷静淡然的微笑下那份不自觉地，跟棋艺一样早已远远超越同年纪小孩所不会拥有的愁绪。就算他早已习惯这份淡淡的孤独，习惯在别人面前绝对不会露出自己真实的感情，只要继续下棋总有一天追上父亲就好．．
　　感觉好孤独啊，虽然他一直没说出口．．可是当每次遇到对手棋艺却完全无法跟自己匹敌的时候，那份由兴奋转变为失落的心情．．他也许真的觉得很寂寞。
　　虽然围棋一直伴在他身边，但没有对手的话，是无法下棋吧？
　　黑与白，一旦没有彼此衬托的话，是成不了围棋的。
　　对手也是一样。

　　“你可以当我的对手吗？”
　　“好吧，我就跟你玩玩。”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进藤光，念小六。”
　　“我叫塔矢亮，跟你一样念小六。”
　　“哗！原来你跟我同年的啊，这就不用让子吧？我们可是同年纪呢。”

　　只是一局棋，他下棋的心态就完全被改变了。
　　至今他仍然无法忘记那一局，当时带给他的震撼力之大，简直无法形容。
　　那是在不久将来之后，他才知道那天跟他下棋的人，原来是犹如棋神般存在的他。可是他现在又在哪里呢？曾经在一刹捕捉到的东西，若不为意地放了手，也许以后就再没有机会重遇了．．
　　每一个棋局上难得珍贵的时机，也是需要如此地珍惜吧？
　　眼前的他也一样，过去被这一局激起的涟漪所带来内心从未试过的执意与迷失，知道自己追赶着虚无的幻影时那无法言喻的失望．．
　　曾经以为自己追逐的幻影是错误的，原来他也不过跟平凡人一样．．那份失落就如过去所面对的对手一样。然后就是口不对心的故意否定与忐忑不安的心绪，不断盘踞在脑海久久不散．．自己其实多么希望，他能够作为对手跟自己对局呢。
　　“我好像听到，他的脚步声．．正在身后迅速地走近。”

　　惶恐吗？虽然脸上依然冰冷，但内心却在隐隐燃烧。
　　那个曾被自己过份执着后带来强烈的失望，想忘记无视却又做不到的“对手”，他终于感觉到要追上父亲自己就不能只一直下棋慢慢前进。
　　因为，自己稍稍慢了一步的话，后方的“对手”就会追上来了！
　　他不能被这对手追过，这残余的执着依旧存在．．绝对不能输给他。

　　因为认定了，他们是终生的宿敌与对手。

　　可是真正再跟他对局的一刻，用熟练的手势拿起棋子，在这星罗棋布剑拔弩张，紧张得无法喘息的每一子攻守下，他却又再一次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正在下棋啊。间歇而不绝的落音，发亮的指尖．．他和他，都在下着棋。
　　这是在小时候第一次执子下棋那抹感动过后，第二次令他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真的在活着，在下棋．．然而下棋又是多么单纯快乐的事。
　　他在被这一局的洗礼后迅速成长，愈发强烈地追逐着自己一直以来所坚持的目标．．在他身边的人亦再不单只有自己。
　　就如黑白的棋子一样，在他执起白子的时候，对方亦在执起黑子，一同向前．．

　　也许在他而言，当自己能够跟对手执起极色的黑白，在棋盘上作出思考与心理的斗争，享受着这一刹带来的炽热与兴奋，差错一步之间失之千里的紧张与压迫，在每一子间日渐前进的棋艺，还有．．指尖的亮光与每一步都在回应自己的落音。
　　作为棋士，这绝对是一件再幸福不过的事了。
　　过去还未跟他相遇的寂寞，相遇过后彼此互相追逐影响的迷茫与执着，到最后作为终生对手的确定．．他现在还会觉得寂寞吗？

　　“塔矢！”
　　背后突然被人大力一拍，塔矢亮从冷掉了的咖啡那深邃的颜色间悄然回神。这把声音这个动作，就算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谁。
　　“．．就说，你这回迟到了多久？”皱起了眉，一贯不容反驳的质问语气。
　　“抱歉啦抱歉啦！因为遇到了初中围棋部的同伴，跟他们闹了一回儿。”
　　“这也不用迟到那么久吧？你不知道我在等的吗？”
　　“这也没差啊，反正塔矢你都习惯了吧？”光天真地瞪大眼睛。
　　可恶，看到这近乎笨蛋的表情就生气，到底是谁令我习惯的啊？
　　“习惯和原谅你的迟到是两回事，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学会守时？”
　　“别把我说得像不守时的小学生一样嘛！我不就道歉了吗？”
　　“说起来进藤你真的像啊！每次都要小亮老师来等你，还要这副理所当然的口吻！就算小亮老师不生气我也看不下去！”北岛先生又插嘴吵了一记。
　　“啊．．所以我就说！最讨厌来这里下棋了！”光咧起了嘴。
　　亮略略地瞪大眼睛，轻轻叹气．．多大了，还跟小孩子没两样啊。
　　“好了好了，进藤又和北岛先生吵了啊．．你们还真是吵过不停呢！小亮，要咖啡吧？”端着咖啡壶的市河小姐完全道出了亮的心声。她依旧对亮这么体贴，看到杯中的咖啡凉掉了就马上添上了刚煮好的热腾腾咖啡，一阵香气与温暖的烟雾迅速四散。
　　“谢谢你，市河小姐。”
　　“市河妹妹就是等小亮老师你说这句话呢！哈哈！”
　　围棋会所又回复了平日温煦的笑声当中。
　　“话说回来．．塔矢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喝咖啡的？”光一边坐在棋盘前覆盘，一边好奇地问道“咖啡啊．．我怎样都不习惯喝呢，觉得好苦。”
　　“苦吗？我倒不觉得，大概是习惯了吧。”亮啜饮了一口热咖啡，回想起来．．对啊，自己是在何时开始喝咖啡，习惯咖啡那阵微微的苦涩呢？这是在不知不觉之间，甚至根本没有刻意记住。
　　“你问这个有什么用意吗？”亮放下杯子轻轻问。
　　“不，我只是觉得．．如果你现在习惯了咖啡的味道，将来我们再大一点．．你会不会转而去喝黑咖啡呢？因为这才代表成熟吧？”
　　“如果为了表现自己成熟而去喝自己不喜欢的黑咖啡，这已经是一种不成熟不表现。”亮白了他一眼，他像是这种人来吗？也许以前他亦曾有过为了配合四周人们的期待而做出大人的行为，但这对现在的亮而言早已经没意义了。
　　“我现在觉得咖啡的味道刚刚好．．但将来也许会有未知的改变吧，我也不知道。”
　　温热的咖啡间是自己那张渐脱稚气的脸庞．．过去稚嫩的自己会想到现在的自己吗？恐怕不会吧。过去的已经过去，回首也只空余虚无的记忆。现在去幻想将来也是一样只得空想而没有实际意义吧？
　　与其如此，亮不如选择把握这些幻想的时间去下棋更好。
　　“对嘛．．将来也许我们会有所改变，也许亦不会．．谁知道或者在将来，我会渐渐习惯咖啡苦涩的味道呢．．”光低垂着头地笑了笑。
　　“进藤？”亮觉得这笑容有点无奈的感觉。
　　踏入黑夜，带上了大衣与围巾步出围棋会所，暗色的夜空与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间，细白的粉雪在轻轻飘降．．亮看着走在前面的光，二人在浅浅的雪地上那长长的影子．．多少日子在这步跋中悄然地渐渐逝去。
　　得到的，失去的．．影响着彼此的转变，时间不断改变着他们的面貌，以强大的力量推动着他们向前。谁说一直将不作改变，但眨眼间原来已经完全不同了。
　　仰望夜空那细雪轻柔的飘落在肩臂衣袖，呼出微微的白雾．．这就仿如黑子与白子在星上的颜色。小时候被这两种极致的颜色所深深吸引，踏上了这在别人眼中视为奇怪的路途。现在回头，他依然一如过去，喜欢着这两种黑与白交会的颜色。
　　只有这点，由始至终都没有改变。
　　“说起来，那家伙也很喜欢雪。”
　　“那家伙．．是？”
　　“他啊，十分喜欢雪。他说过天上降下的冰冷白雪就跟棋盘上的热战一样，千年来都没有改变．．”光也一同仰望天空自言自语地说道，一边伸出双手抓住了飘降的白雪。可是摊开双手雪却已经在手中溶化．．结果他什么都没有抓到“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切地抓住的东西，却在手中消失。到最后我本以为失去了的，却原来一直在手心中间。”
　　亮吐出白气，静静地倾听着。
　　“我现在只能努力去抓住可以触及的一切，坚持着自己的意志去向前，以及．．相信这份不会改变的感觉，一定会传递到彼方。”

　　你为什么会喜欢下棋？
　　．．不是因为喜欢，所以才会下棋吗？

　　“进藤．．你喜欢下棋吗？你会一直继续下棋吧？即使将来有着不可预测的变化也好．．”
　　也许有些东西会在时间冲刷下渐渐改变面貌，但总会有着不变的东西吧？
　　“即使我将来不再下棋，塔矢你都不会放弃围棋的吧？因为你只会下自己的围棋，你从不会理会别人的目光啊。”
　　因为围棋在你诞生的这一刻开始，就已经是你一生的相伴。
　　“．．难道你将来会想放弃下棋吗？”亮有点不满地歪着头，他所认定的对手总不可能是这么容易放弃下棋的人吧？
　　“说笑而已。我怎么可能放弃下棋呢！”在细雪中看到光坦率的笑容，他在微微地笑着“我好喜欢下棋呢，现在再没有比下棋更重要的事了！”
　　亮愣了愣，然后．．露出了温暖真挚的微笑。

　　我也一样。

　　那，我们就一起继续前行吧。
　　在这千年不变的雪间，布满黑白星云的世界里。

　　───ＴＨＥ　ＥＮＤ───

　　亮的生日贺文完成啦。
　　说起来，我真的很少写塔矢亮，总觉得这角色要写起来把握得绝不容易。
　　相比光和佐为，亮的内心可能更为复杂，但我却不讨厌。
　　这篇文写得十分十分地正常，光和亮只是对手和朋友！．．在我眼中。要是仍有人觉得我写得暧昧，这只能说你多心了ｏｒｚ
　　最后，小亮生日快乐！

　　星月．１２／１２／０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