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魂短篇集》starmoon

12、彩鸟

　　远方的天边，传来了一阵阵鸟儿清脆的鸣叫声。

　　刚来的少年只是快速地跟坐在窄廊的老人打声招呼，之后就急急地迈起步跋走到不远处的小建筑，于淡淡的阳光下更显残旧的小仓库，踏上楼梯时那种摇摇欲坠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少年的身影就隐没在这阴暗的楼梯与残旧的声音间。
　　“老爷．．光呢？”迟来的妇人向坐在木色的窄廊上玩弄着棋子的老人进藤平八疑惑地问道，目光在寻找着那个叫光的少年。
　　“他啊，一进来随便跟我打了招呼就跑到仓库里去了！那孩子．．以为他当了棋士之后会学懂待人的礼貌，谁知竟然一点长进都没有！”平八搔搔那一头已经花白并稀疏的头发，虽然看起来对他的态度有点不满，但似乎是已经习惯的样子。
　　“哎呀．．他走进仓库干什么？这间仓库已经那么残旧了，里面放的也不是什么贵重品啊。”妇人轻轻地坐在平八爷爷的身旁，替他添了一杯热茶。
　　“不知道啊，他每次来到第一时间就会跑到仓库里去，在里面看一下那个旧棋盘才出来，都不知他搞什么。我有次还吓他哩，说你每次都去看这个棋盘，小心那一天棋盘中的黑帽子怪物会跑出来吓唬你呢！你知道他回答我什么吗？他竟然说，我就是想他出来！哈哈哈．．不愧是我孙子啊！”
　　平八张开那满是假牙的嘴巴笑了，妇人听到后瞪大眼睛更加疑惑。
　　“想那怪物走出来？这孩子真是的．．不过每次都去看那棋盘，它很贵重的吗？”
　　“一点也不。只是听说是秀策用过的棋盘，历史非常悠久，而且木质也挺高级的。不过因为那棋盘邪门啊！我都不敢用，一直放在仓库算了。像这种棋盘连我都觉得残旧呢，光竟然会如此喜欢，每次来都去看一遍．．真古怪！”平八啜饮了一口热茶，夹起了棋盒中的一颗黑子“等他下来就跟他下棋吧。想起当初他连什么是围棋都不知道哩！有一天竟然来跟我说他学下棋了，我都以为他只是喜欢一会儿而已。想不到现在竟然成了职业．．时间过得快啊！那时候他还要我让子呢，现在反倒是我要他让子了。对了美律子，最近如何啦？”
　　“没什么大事情，我们大家都很好，小光还是老样子继续下棋。”说起光，美津子抬起头望向天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时候他突然告诉我他要当什么院生，考什么职业棋士．．我还不是被他吓得魂飞魄散的？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啊，我和正夫都不会围棋。不过他一直都吊儿郎当的，现在可以认真地去做一件事，说不定那也不坏．．”
　　“做棋士没什么不好啊，我有个孙子做棋士了，我不知多自豪呢！”平八翻开搁在旁边的相册本子，当中的每一张相片都记录了一段又一段美好的时光，各人于各自的人生间经历过不同阶段的剪影，都被拍下，放在其中收藏着。
　　“啊啦，想不到老爷你连小光婴孩时的相片都收藏着呢！”
　　“当然啊，他可是我唯一的孙子！”平八理所当然地叫道，满布皱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一张张相片。相片中的婴儿一张在大哭，一张在熟睡，还有长出第一只小牙时笑着的样子，幼稚园开学礼时的模样．．平八一张张地轻轻抚摸，仿佛直接地摸索着一路走过的点滴时光。
　　很难想像相片中那稚嫩的小孩，现在竟然会长得比自己还要高。
　　“我们就是太疼他了，都疼坏了他。害他完全不去认真做事，而且性格直率得很．．有时候他说的话做的事都不理别人感受，真的很令人困扰！”美津子苦笑了，自从那儿子在身边后，无论小时候还是现在对他的忧虑始终没停过“我还记得他小学时因一时贪玩，竟然学大人上理发店挑染头发，之后回家还问我们帅不帅．．真是的，要我们怎样答他！”
　　“不是啊，那时候他挑染后第一时间就来我这里，问我帅不帅？哈哈．．看起来真的挺帅的嘛！”平八又豪迈地笑了，脸上的皱纹在阳光下更为分明。
　　鸟笼间的小鸟，正在仰望天空高声地叫着，拍着翅膀欲欲若飞。
　　“老爷，你看他染得多像一个不良少年！你怎么跟正夫的反应都一样！染发的时候如此，当职业棋士的时候又是如此！一副完全不担忧不紧张的样子，你们真的不担心小光他会走错路的吗？”美津子略略地皱起眉头，天边慢慢地飞来了一只又一只休闲地在半空快速飞动的蜻蜓。
　　“哈哈，并不是不担心。但太担心的话，反而会局限了他将来要走的路啊。”平八啜饮着热茶，一边将黑白的棋子一颗一颗地放在棋盘上“当他清楚看到他渴望追求的东西时，拚尽一切努力包括跌倒都要走下去的时候，我们不应该给予他多余的阻碍。他虽然是小孩，但小孩并不等如他们没有自己的想法和目标。”
　　“可是．．他还小，还看不清世途。要是他追寻的东西是歪路，之后去阻止就太迟了。”美津子叹了一口气，怎么三代都是同一个样子性格的啊？
　　“我相信小光，因为他是我的孙子。”平八摸摸相册中，小光儿时笑得十分灿烂的合照，会心地露出自信的笑容“你看现在不就很好的吗？哈．．那孩子，即使遇到什么，一旦确定目标后就会想也不想地去做。能够吸引他努力去做的事，亦一定有其意义所在。他快成年了吧？我希望看到他现在长大成人，不需要我们在身后扶持用自己的双脚走自己的路。我们都一把年纪了，不都是如此一路走过来的吗？”
　　“真难得老爷你对小光那么有自信，我应该高兴还是忧心？”凉风一下子吹过来，拨动着耳边的发端，天空上的蜻蜓还在继续互相飞舞追逐嬉戏“我是他的妈妈．．我当然无时无刻担心他，怕他做错事，怕他走着走着的时候跌倒．．记得大约三年前吧。有段时间小光他突然不下棋了，什么比赛都不参加，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那段日子虽然我不过问，我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很担心他。担心他遇到什么挫败，以后都会这样继续下去．．看不到明日。”
　　折翼的那刻，失去了最宝贵的人之时，抬头亦完全看不到明天的阳光。阴霾掩盖了眼睛，楚痛的泪光抹掉了前路，仿佛什么都再看不见。
　　到现在，心头那伤口，还在痛吗？

　　小心地踏着那咯吱咯吱的陈旧木楼梯，跨了几步。一阵风透过窗边的铁栏，室内扬起了旧物特有的霉味与尘埃，一步一步地越过过去与现在那既模糊又清晰的分界线间，刺鼻的味道，堆积在仓库阁楼间经历长年阴暗的杂物，栏栅外慢慢西倾的阳光．．少年平静地走到它的面前，蹲下身来，拿起口袋中的纸巾开始细细地替它擦拭着布满尘埃的表面，令它再一次光洁地露出黑线间的交叉点与九颗星。
　　很久没来了，你好吗？
　　仿佛像习惯地问候老朋友似的，映照在破尘而出的木色盘面与交叉点上的脸庞，露出了坦率的微笑。
　　嗯，似乎还挺不错的啊。没有发霉透出异味，不愧是虎次郎和你用过的棋盘。
　　然而，棋盘并没有回应他的话语。
　　他轻轻地用手抚摸着光洁的表面，黑线之间透出的无限光辉。那双手轻柔得如抚摸着某个人的脸颜，摸索着曾经发生的过去，残留了记忆的现在。
　　我啊，昨天跟塔矢亮下棋，赢了他呢。虽然不是正式棋局啦。
　　少年一直只是微笑，心中缓缓地说着他想说的话，风轻轻地吹过。
　　可是总有一天我会在正式比赛上赢他的，你就等待着吧！
　　风声，慢慢静止。时间在这瞬间倏地停止了流逝。
　　棋盘没有说话，身旁的空气也静静地凝结，不发出任何声音。
　　我知道你一定会看到。你现在还在看着我的，在我下的每一子之间。
　　就算你不再说话，躲在棋子间，我都可以找到你喔！
　　风，又再次于阁楼上轻轻吹起。

　　远方的风掀开了相册，翻开了当中的一页又一页。平八定定地凝望了停止的那一页中，那一张某年某月某日照摄的相片，翻开了脑海中被遗忘的故事。
　　“美津子，你记得小光三年级时，曾经说过要学爬树吗？”
　　“听老爷你这么一说，我就记得了．．那时候他每天都破着衣服回来，手脚满满都是流血的伤口，害我和正夫非常担心。怎么提起这件事了？”
　　“那时候光突然跑来告诉我，希望我可以教他怎样爬树．．他说在学校遇到了一个同学，爬树很厉害的。那同学取笑他什么．．不会爬树的人没资格当男人。小光一气之下就说怎样都要学会爬树，动机单纯地只是想做个真正的男人。”平八一想起他当时用非常认真的神情说着如此幼稚的话，也不禁笑了“于是我就每天放学后都教他．．他运动神经很好，就是头脑太笨了点。”
　　“老爷！你竟然教小光做那么危险的事！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哈哈．．孙子竟然如此认真地下定决心做一件事，我当然要帮他！”平八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视线投向远方“他当时试过无数次的擦伤流血，也试过从树枝上摔了下来跌倒在地上，流着泪地跑开，说那么痛苦什么都不学了，怎么看似如此简单的事，原来做起来会那么困难．．”
　　沉默了片刻，周围飞驰追逐的蜻蜓点过水桶间清澈静止的水，泛起了一点涟漪。
　　“那时我告诉他，想放弃是你的自由，如果甘心的话。于是过了一星期后他又来找我了，而且决心比之前更加强．．那时候他已并不是为了谁而学习爬树，只是希望爬上树上，用比地面更近的距离看着天空，用小鸟的视线重新看这世界。”平八轻轻地摸摸相册内其中一张树上的风景照“他终于成功爬上了大树的枝桠间时，那张笑容．．难以形容啊！连阳光也要比下去的光辉。那时候他不断叫喊着，仰头地伸出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望向天空，说从这里看的天空和太阳真的比较近哩！这就是小鸟们眼中的世界了吗？他说那天晚上吃的饭特别好味，睡的觉特别香甜．．因为他成功用自己的双手，抚摸着那感觉非常接近的天空，他好高兴。”
　　“那孩子．．摔倒的这些事，完全都没告诉过我！”美津子叹了一口气。
　　“他现在可能已经不记得了啦！我倒是很记得哩，他爬在树梢上放声地唱着歌．．今天失败，明天再尝试。明天失败，后天再尝试．．无论在哪里，总有明天．．”平八轻轻哼起了歌词，随即摇着头地哈哈大笑，窄廊上满满是他的笑声“他当时一定曾觉得摔下来的感觉很痛，树的枝干很高，觉得爬上去太辛苦了，自己一定爬不上去的．．不过只因为这理由输给了大树，他一定会不甘心啊。坦白说，看到小光成功爬到上去那么高的树上，我当时还真是高兴得忘了形呢，就像看到很多年前的自己一样。那时候我就知道．．那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即使跌倒，想过放弃，但仍下定决心去做的事，到这时候无论多么危险我都会支持他。因为这是他的选择，他会自己去承受当中的甘苦，拚命地努力去做，当到达成功的一刻时他获得的一定不是我们单用语言可以教导的东西。”
　　“老爷，这就是你对小光的信任吧？”
　　“当然，在我有生之年都会看着他一直向前走的。因为他总要有自己的路要走，也许他现在就已经在默默地付出努力去完成他漫长的路，也许他理所当然地会愈走愈远．．但不要紧。只要那孩子有一天还在露出这笑容，就好了。”
　　“看着他长得那么大．．也还真的觉得有点寂寞呢，明明小时候一直都在我们身边，不舍得呢。”美津子的眼神间微微地流露着寂寞的神采。
　　“他会知道的。”平八拿起已经凉了的茶杯，啜饮起来“虽然他没说，但他一定知道。就正如虽然我们没说，但我们知道他一直以来的努力。”
　　“想起来，光这个名字也是老爷你取的呢。你希望他像太阳一样发光吗？”
　　地上全是蜻蜓来来往往快速飞跃的影子，西斜的夕阳慢慢将天空染成耀眼的橘色，清劲的凉风扑面而来。
　　现在回首，已经不知渡过了多少个花开花落，春夏秋冬的日子。
　　“是啊。小光给我的感觉，就是他是会发光的．．以自己的双手，发出最耀眼的光辉。也希望他将来走上的人生道路会充满温暖的阳光，不需要刺目耀眼，温暖得如夕阳的光辉就刚刚好了。”平八会心一笑。
　　“这是我眼中的光，我的希望。”

　　“爷爷！跟我下棋吧，我让你三十子！”少年的身影从仓库中再次溜出来了，一步一步地走过于头上纷飞略过的活泼蜻蜓，无论是额上的闪亮金发还是脸上的笑容，都仿如温暖的阳光一样。
　　“现在就算你让爷爷三十子我都赢不了你的啦，不过没所谓，下棋吧！”
　　“咦？这只是．．小鸟吗？”他走上窄廊，在棋盘旁边不客气地坐下。，转头却看到搁在门前的鸟笼，还有笼中的一只小鸟“爷爷你养的吗？好漂亮。”
　　“这是彩鸟，声音很清脆的喔。而且那不是我养的啦！只是有一天在屋檐上看到它，不知是受了伤呢还是初出生的鸟儿，因为它不会飞。我怕一直放在屋檐上他会被猫或大鸟吃掉，所以就暂时放在这里几天喔。”．
　　“不会飞的鸟？但它一直在拍动着翅膀的啊，看它这样子似乎很想在天空飞翔呢。”少年仔细地瞪大灰色的眼睛凝望笼中的鸟儿。它的嘴巴是红色的，头部是橙黄色的，身体和翅膀是绿色的，不断地拍动的翅膀尾端则是紫蓝色．．在阳光下闪亮着整整如彩虹的毛色。它正在笼中不断跳跃，拍动羽翼。
　　少年的双手缓缓地打开了鸟笼，一双温暖的手心轻轻地把它抱在指间。它的身体很脆弱，只要用力一捏就可以令它一命呜呼；但它的体温却非常温暖，一双羽翼轻柔地贴在手心，慢慢地拍动着。
　　在手心中，现在就有这样的一个生命存在着。
　　“好有趣．．我从没试过把小鸟捉在手心的，它的身体又温暖又漂亮，我还感觉到它的心跳呢！”少年露出了率直的笑容。
　　“喂，小光！它可是生命来的，小心一点！”
　　“吱！”
　　一瞬间，少年手心中的小小生命鸣叫了一声，并用力地鼓动起来，害他突然吃惊地松开了手。
　　“啊──”
　　彩鸟在他温暖的手心中快速拍动羽翼，小小的身体迅速地就飞上了半空，在橘红色的阳光下，彩虹似的毛色在拍动自己的翅膀飞上宽广的天空，眨眼间刚才还在手上的鸟儿就已经消失在天边了。
　　“．．厉害耶！爷爷你看！它飞了啊，就在我的手中，翅膀闪亮闪亮的！”
　　“哎呀！你竟然放走了它！”爷爷望着鸟儿飞走的天边皱眉可惜地道。
　　“什么嘛，是爷爷你说不是你养的啊！而且你不觉得鸟儿还是让它在天空自由飞翔是最好的吗？”少年凝望自己的手掌心，刚才残留的温暖感觉依然隐约还未消失，可是手心却确实已经空荡一片。
　　“爷爷．．当你看见一直悉心照顾的小鸟离开你的手掌，一去不回地飞上遥远的天空上，你会觉得不甘心吗？你会寂寞吗？”
　　“．．不会啊。”平八歪歪头，笑着地收起棋盘上的棋子“因为只要我一想像到那只小鸟正在用它自己的羽翼飞上无边际的天空，愉快地在展开自己的旅程，想像它现在快乐地笑着的样子。只要它过得好，我就已经觉得好满足了。”
　　对啊，一想到他在用自己的双手努力去创造自己的未来时，就不由得会心笑了。
　　少年低垂着的脸抬了起来，依然是连阳光也比下去的笑脸“我都觉得很高兴呢！”
　　“小光，你不要对爷爷痛下杀手啊。”美津子替他俩添了热茶，一边笑道“对了老爷，今晚正夫都会来这里，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好啊，我很久不见正夫这混儿子了！”
　　“妈妈，我今晚要吃拉面！”
　　“拉面有什么好吃的？！这是晚餐耶．．哗！你这小家伙竟乘我分心强攻过来！”
　　“抱歉喔爷爷，在棋盘上我是不会留手的啊！先赢你三十目！”
　　“小光！都叫你不要了，要好好尊重爷爷啊！”
　　．．棋子的落音，挟带着快乐的笑声，于夏未秋初的风中绽放着，流动着。
　　少年夹起棋子的指尖，就跟他的名字一样，充满着和暖的光辉。
　　他现在也必定同样在用力拍动着自己的羽翼，开始他漫长的天空旅程。

　　远方的天边，传来了一阵阵鸟儿清脆的鸣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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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一天（各位小心，作者又要开始说废话了），当我还在为光光的生日贺文应该写什么而非常烦恼的时候，眼看日子一天一天地接近，可是我竟然．．完全想不出任何点子！！
　　我江郎才尽了（某：你都没有才，何来尽？）。
　　彩鸟这名字和故事的由来也是因为那时候我遇到了一只不懂得自己去飞的彩鸟，因为怕他会被猫猫吃掉而展开了救亡行动而来。当我的手心抱着这个生命的时候，那温暖地拍着翼欲欲若飞的样子．．它一定很想在天空飞翔的。
　　然而，它的去向我最后还是无从知道，可是文中的它最后是成功飞起来了，因为这也是我对它的希望。
　　从没以平八或美津子的角度去写过光，但他们应该是最了解光的人了。说话内容一点都不戏剧性，我希望写出来的感觉是像平日谈家事的温馨感觉。因为总觉得这样的感觉好捧啊，自然地揭开了光光可爱的隐私（擦口水）。
　　至于当中说过的故事及彩鸟一去不返的用意，应该亦不言而喻，不用解释了。

　　星月．９／０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