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赫那拉的诅咒》十八学士

5、五

　　五、转眼间乾坤百事非 穷家女偏遭苦命劫

　　一片昏沉沉。像是漂浮在没有尽头的河流上，眼缝中的微光若有若无的跳跃着，隐约间，远远的，有喧哗的人声传来。身子很轻，眼皮却很重，想要挣扎着抬起，却有如千钧一般动弹不得。无边的黑暗中，有女人嘤嘤的哭泣声，是谁？谁在哭得如此肝肠寸断，伤心欲绝？又是谁在幽幽的叹息，轻轻的却凝着浓浓的悲哀？
　　再难记起，再难想起，思绪已然成了一张空洞的网，所有记忆悉数溜走，只捞住了轻飘飘的一缕空白。猛得，一支铁箭穿过那缕空白呼啸而来，那些空洞的网眼竟刹那间填满了画面，交叠飞逝，牙帐……盔甲……骑兵……长剑……额娘……尸体……网眼慢慢扩大，慢慢聚拢，阿玛的脸浅浅的浮现，带着一丝凄凉的笑，仿佛在耳边说了一句“灭了爱新觉罗！”，又很快没入无边的黑暗中。
　　“别走！”伸手去抓，一道强光冲尽所有黑暗，伴着一片惊呼，眼睛竟轻而易举的睁开了。
　　麻纱帐，雕花床，这不是牙帐，鼻翼捕捉到一丝檀香的氤氲香气，这……是什么地方？
　　“宛儿！”一个身形不稳的人影扑到床前，紧紧的将初醒的脸往怀里揉。什么宛儿？谁是宛儿？难道我不是应该叫……东哥么？
　　“你是谁？谁是宛儿？”东哥从那透不过气的怀里挣脱出来，却听面前的人倒抽了一口气。
　　东哥定神看去，眼前是个打扮普通的妇人，一张鹅蛋脸上却是瞠目结舌的的表情，再看看四周，一屋子的人正在用同样瞠目结舌的的表情看着她，好象见了鬼一般。

　　东哥花了一天的时间终于搞清了状况，原来在她昏沉沉的不知漂向何处的这段光景，努尔哈赤统一了六部，他的儿子皇太极打败了明朝的崇祯皇帝，崇祯皇帝在歪脖子树上结束了自己和大明王朝，他的孙子顺治入主了中原，国号大清。而现在，他的重孙子康熙也已经当了十八年的皇帝了。而她，是姑苏城里正黄旗包衣董大齐家年方十六的二女儿，在康熙十八年入选秀女，不幸的是在进宫前大病一场，万幸的是在临出发前两天醒了过来，遗憾的是她居然严重的失忆了，庆幸的是现在她基本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她叫董宛，是一个入了旗籍的包衣奴才的女儿。
　　柳絮儿依依，正是阳春好时候，站在窗前，看着天井里温润的春泥中探出了几点鹅黄的小花，看着水井边上油绿油绿的青苔，动动鼻翼，空气中有一丝丝潮湿清新的气息，那是新土的味道，是蚯蚓苏醒、花草抽芽翻出的大地深处的味道。董宛怔怔的看着那一小片可爱的新绿，那绿色渐渐扩大开来，竟成了繁花似锦的草原，浓浓的青草气味，水晶一样明澈的天空，五彩斑斓的野花近乎放肆的开着，像是彩虹流淌在广袤的土地上，化不开的浓绿混合着那些放肆的色彩漫向天际，渲染出异常艳丽的地平线。叮铃铃……叮铃铃……马铃儿欢快的响着，一个清脆的童声像是撒下一地的碎水晶“阿玛！来啊……咯咯咯……来追我啊！”“小巴图鲁……等等我，阿玛追不上了……”“咯咯咯……太好了……阿玛输了！阿玛输了！”正当小女孩笑的花枝乱颤时，耳边飘过一个轻柔的声音，“别和你阿玛闹了，东哥……”
　　东哥……东哥……
　　草原倏的不见了，眼前飞过两丝柳絮，她叫董宛，东哥这个名字，只能永远永远留在梦里了。
　　拿起铜镜照照，眉眼依旧，朱颜未改，但是，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
　　“宛儿，我的心肝！”一个肉麻到夸张的女人声，董宛回头，只见一个左右不稳的身形一步三摇的来到面前，哦，是她，那个该被称呼为“娘”的女人。
　　“你明天就要起程了，你这一走，为娘这心啊，真是没着没落的！”“娘”捶了捶自己的胸口，脸上的表情由于幅度太大像是抽搐一般。
　　董宛冷笑了一声，那是她苏醒时映入眼帘的第一张脸，但此刻这抽搐的鹅蛋脸确实滑稽，犹如她生气一样好笑。
　　“你莫不是还想着那个贱货！”昨晚在“爹”“娘”窗外看见、听见的一幕又浮现出来：那个叫做“娘”的女人叉着腰，脸上仍然是抽搐一样的表情：“不是还想着那个贱货，你敢跟我要银子给那个贱丫头当盘缠！”
　　“这去了京城，免不了要打点……” “爹”的声音明显中气不足。
　　“打点什么？人各有命，富贵在天，就那丫头的小身板儿，她就不是那富贵的命！” “娘”往地上啐了一口，“那五百两银子也是知县图大人看的起咱们，就凭她，能卖这个价？”
　　“你这话未免过分，” “爹”想发作又忍了回去，“那五百两银子不也是为了你儿子娶主簿林大人的千金……”
　　“什么叫我儿子？难道不是你的种？”女人的声音又聒噪起来，“那是我们小三有出息，有福气，知道自己争气去娶个官家小姐，不像那贱人生的那一双，大的十几岁就病死了，还没给咱们挣份彩礼，算是白养了；小的呢，一天到晚捧着那个纳什么……对了，纳兰性德的诗啊词啊的看个没完，还说什么非那个姓纳兰的不嫁，心气儿那个高呦……真当自己是大家小姐了。这回好了，替知县的小姐去选秀女，保不齐就选上了呢，嫁给皇上，总遂了她的愿了吧！”
　　“咱们平门小户人家的女儿，哪有这么容易……” “爹”窝囊的叹了口气。
　　“那就是她没这个命！” “娘”又啐了一口，“怨不得谁，她想变凤凰，就凭自己本事，想拿老娘的银子打点，门都没有！”
　　想到这里，董宛又冷笑了一声，转眼去看那个“娘”，一双闪着精明的小眼睛，细的过分又挑的过高的两道眉，让人说不出的厌恶。唯有那鹅蛋脸，还能入的了眼。
　　后娘……董宛又看了看镜子，是后娘就对了，量她这副臭皮囊怎么也生不出这镜子里秀丽可人的容颜，“娘的心若真是没着没落的，何不送女儿进京？昨日族长嘱咐我们，由本人父母或亲伯叔父母兄弟之妻护送入京更为妥当，娘当时不也在么？”
　　“这个……”抽搐的脸往回收了收，“爹娘怕送你太伤心了，不过，娘给你准备了好多东西。” “娘”忙不迭的打开一个粗布包。
　　馒头，咸菜疙瘩，几件旧衣服……董宛瞥了一眼，冷淡的笑道，“就要和主簿林大人做亲家了，这么寒酸的东西也拿的出手？其他秀女随行的亲眷也都是乡里乡亲的，娘就不怕他人耻笑？”
　　“娘”的笑容僵住了，脸上由白变青，由青转白，表情突然一收，“啪”的将布包摔在地上，“你个不知好歹的小蹄子，我真是没事拿自己的热脸贴你的冷屁股，看我不……”说罢便要扑将过来。
　　“慢着！”董宛戏谑的看着张牙舞爪的“娘”，“族长说了，中选秀女需肌肤无疤，若是这会儿被娘弄的满身青紫，退了回来，免不了还要捧着纳兰的诗词多吃您几年白饭。”
　　张牙舞爪仿佛被定住了，那双小眼带着惊愕的神情，也许在她一手遮天的这一方小天井里，也许在以前那个柔弱委屈的二丫头嘴里，从来没有听过如此冲撞、如此强硬、如此戏谑的话。
　　“好你个丫头片子……”小眼里闪过一丝憋屈的怒气，跳着脚走了。
　　董宛看着那晃晃悠悠远去的人影，心里泛起一波涟漪：那所谓的“娘”眼中的火坑正是我东……哦不……是董宛的大好机会。出身低微，没有打点，有什么可怕？在叶赫河边的死人堆里爬过，在万箭齐发的阵前领教过，人，豁出去不过一死，还有什么可怕的？
　　眼前恍惚闪过努尔哈赤鹰隼一样的双眸，董宛死死的盯住了他，心里有个声音像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响“我们叶赫那拉族哪怕只剩一个女人也要灭了爱新觉罗！”
　　寒入骨髓，窗外，却是暖意渐盛的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