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赫那拉的诅咒》十八学士

4、四

　　四、叶赫河边尸骨如山 祖坛泣血凤凰涅槃

　　叶赫河边，左大营前。
　　漫山遍野的尸体，叶赫那拉人、爱新觉罗人和乌萨扎人的尸体交错在一起，层叠在一起，一具具残缺扭曲的肢体，一支支惨白僵硬的手臂，绞在一起，缠在一起，还保持着短兵相接的姿势。血渗透进荒凉的河滩，留下一道道蜿蜒的黑红痕迹。乱石间积水的洼地，已被血水染红了。河谷里的风，卷起一阵阵浓烈的血腥味，令人窒息。
　　东哥站在战场的边缘，失神的看着，四下里死一般寂静。她的视线想逃离这地狱似的凄凉，却发现，目及之处，除了尸体，还是尸体。
　　东哥看了看身边的额娘，脸色惨白，单薄的身体在这阵阵腥风中似是站立不稳。
　　“阿玛……会在里面吗？”颤抖的嘴唇，战栗的字句。
　　额娘没有回答。
　　东哥奇怪的转头，只见额娘瞪大了惊恐的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前面，身体僵硬，慢慢的，慢慢的，向前倾去……
　　额娘身后……
　　一张布满血污的狰狞的脸！
　　一柄还滴着血的寒刃！
　　东哥从喉咙里发出野兽似的声音，长剑已直刺过去，一剑穿喉！那苟延残喘的爱新觉罗人便像一截木桩般栽了下去。东哥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都烧了起来，她将全部力气都压在剑上，狠狠的向那禽兽刺去，一下、两下、三下……直到那尸体胸前布满了蜂窝状的血窟窿，直到血肉模糊看不出那狰狞的表情……
　　额娘安静的躺着，眼睛依然睁着。东哥把额娘搂进怀里，撕心裂肺的痛从身体深处漫卷开来，把她低哑的哭声堵在了喉咙口。血，从脖子后面的伤口里流出来，渗进了盔甲。额娘的身体在一点一点的变冷、变僵。那两寸长的伤口一招致命，是爱新觉罗人最凶狠的格杀方法。单薄柔弱的额娘甚至没来的及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东哥的泪肆意滂沱，冲开了阻塞，空旷的河滩上一片死寂，只有她孩子气的哭声在久久回荡……
　　“公主！”一个熟悉的声音。
　　东哥疑惑的回过头，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斋布！
　　斋布看着东哥怀里的董佳氏，又看了看边上已不成人形的一团血污，扑通一声跪下:“臣……来晚了！”
　　“谁说晚了！”一声带着怒气的责怪，斋布一惊，却见公主像是与他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额娘睡着了，她胆子小，我要陪着她……不然的话……她醒的时候，看见这么多死人……会害怕的……”
　　斋布一阵心酸，看来公主一时还接受不了这么残酷的现实，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但攻打完大营的乌萨扎人正在向这边挺进，时间紧迫，他必须带公主走！
　　“公主，臣奉大王之命来接公主和福晋，福晋不幸遇难，臣罪该万死！但乌萨扎人很快就会赶到这里，大王和将士们已撤到祖坛，请公主快随我走！”
　　东哥还是呆呆的抱着董佳氏，河西边已隐隐传来马蹄声，斋布心急如焚。正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东哥突然开口道，“带上额娘一起走吧。”
　　除了斋布，奉命前来的还有三十余名左大营的骑兵，东哥上了马，将额娘安置好，已经能看见乌萨扎人马蹄扬起的尘土了。
　　逃！还是逃！不管最后结果是生是死，这是人的本能。没有了额娘，支撑东哥的便只有阿玛了。她要坚持住，不是怕死，而是，即便死，也不能这么死，不能在这里死！她要去见阿玛，带着额娘去见阿玛！一家人，生当同帐，死亦同穴！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
　　“你们两个！保护公主！”斋布突然高声命令道，“其他人，跟我上！砍死几个算几个！要给公主争取时间！”
　　话音刚落，一列骑兵齐齐调转马头。
　　东哥突然恍惚了，这一幕……就在不久的刚才……发生过……骠骑营，那些孩子气的容颜，那些挺拔的身姿，那个叫察泰的侍卫，还有那句“叶赫那拉的男人从来就不是孬种！”，还有，还有……刚才热泪滚滚的额娘，现在已经冰冷的躺在马背上，而他们，现在，又在哪里？
　　斋布挥剑一指：“给我杀！”
　　三十余骑如同离弦的箭向敌军射去，射向那漫山遍野的乌萨扎人，而远处的山头，更多的乌萨扎骑兵正在越过高高的大草甸子，铁色的盔甲挟着河边的血腥味，天，顿时暗了一边。
　　东哥忍不住回头，远远看着斋布他们杀入了敌阵，像是黑压压的水面破开了几道波纹，但是，仅仅是一刹那，他们就如同秋天的枯叶一样飘落在乱草丛中，瞬间被纷至沓来的铁蹄淹没……
　　“公主保重！我们殿后！”两名骑兵见势不妙，便拨转马头，待在原地。
　　东哥不敢再回头，温热的泪水爬进了嘴角，咸涩如故。

　　狂风卷起一道道灰黄的尘雾，发出凄厉的呼啸，沙土混杂着碎石，将爱新觉罗的战旗卷得一阵狂舞，骑兵将祖坛密密麻麻的包围，如同静默的狼群。惨淡的天幕上没有一丝云彩，地平线上的落日犹如一颗滴血的心脏，美得叫人心碎。
　　东哥慢慢的走近祖坛，迎着狼群蠢蠢欲动的目光。祖坛下，叶赫那拉士兵的尸体堆成了一座战壕，上面插满了箭支……
　　“都别动，让她进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狼群让出了一条路，路的尽头，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左脸上有一道醒目的伤疤，那道伤疤似曾相识，但东哥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那男人似笑非笑的咧了下嘴，冲着祖坛上喊道：“金台什！你的宝贝女儿来救你了。你怎么也没想到，当初你看不上眼的努尔哈赤，今天会把你逼得这么狼狈！”
　　努尔哈赤！当初爱新觉罗部来向阿玛提亲，要娶东哥的就是这个努尔哈赤！当时，他不过是个贝勒，还因为那道难看的伤疤被阿玛一口回绝，而今天……事过境迁，万事皆非！
　　金台什一个人站在高高的祖坛上，看着骑马一点点走近的东哥，看见了马背上那具熟悉的娇小身躯，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无声的碎了，他默默地走过去，拍拍东哥的肩，少倾，抱起软若无骨的董佳氏，向祖坛顶端走去。
　　金台什眼睛里彻骨的绝望和悲伤使东哥心头一震，这样的情形，结局早已不言自明，敌人的沉默，只是杀戮前的游戏，是想看他们在生命最后的一炷香、两炷香或是三炷香的时间里上演什么样的剧情，再活多久，已经不重要，因为结局，只有死亡。
　　金台什轻轻的把董佳氏放在地上，站起身，眼睛里又恢复了那种威严，“一帮言而无信的无耻之徒！你们就是占领了我叶赫那拉的土地，那土地也会变的贫瘠！草原没有了叶赫那拉（太阳），只能是寸草不生！”
　　“哈哈哈”努尔哈赤仰天大笑，那伤疤嵌在笑容里竟有几分狰狞，“我们爱新觉罗人是草原上的金子！是天生的荣华富贵！最好的土地都应该归我们所有！什么言而无信？金台什！你相信了我，那是你自己愚蠢，兵不厌诈，而且我也没说过我讲的都是真话，既然你这么轻信别人，就给你个教训好了，不过，你也没有机会再犯第二次了！”
　　爱新觉罗军队中发出闷雷般的嘲笑声，金台什鼻子里“哼”了一声，“连草原上的规矩都不懂，果然是忽汗河那穷山恶水出的野蛮人！”
　　“临死还嘴硬！” 努尔哈赤恶狠狠的盯着那个不屈不挠的身影，“你们叶赫那拉人又怎么样？坐山观虎斗，不到最后一刻不出手，只想不花力气占便宜，结果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你现在还振振有辞的说什么草原上的规矩！我只知道草原上的规矩是弱肉强食，好的土地就得各凭本事去抢！”
　　“一群野狼！可怜祖宗的基业要毁在我的手上了……” 金台什长叹了一声，幽幽的看了东哥一眼，突然紧紧盯住了努尔哈赤，“你给我记着，我们叶赫那拉族哪怕只剩一个女人也要灭了爱新觉罗！”
　　短刃出鞘，手起，刀落，金台什将匕首深深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阿玛！”
　　一股铁的寒气挟风而来，东哥的腿上一阵钻心的疼，一支铁箭毫不留情的穿透了膝盖。“阿玛！”心口的痛，腿上的痛，已经无法分辨，眼泪汹涌而出，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她的气息掐断，她失去支撑狠狠的摔在地上，手肘着地，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爬向阿玛，铁箭擦着地发出金属的声响，身后留下长长交错的血迹，像是捻碎了一地的红杜鹃。
　　东哥终于将阿玛的脸捧在了手里，阿玛苍白的嘴唇嚅嗫着：“阿玛……对不起你……”一行眼泪顺眼角流下，十六年来，东哥第一次见阿玛流泪，却不曾想，是这样凄凉的景况。
　　“我叫你别动手！你敢不听命令！” 努尔哈赤的声音。
　　“大王没听见金台什死前说的话吗？那女人，留着是个祸害……”
　　一片沉默。
　　东哥抱着阿玛，这些话语在她心里已不能激起丝毫波澜，此时，她心中只有一圈涟漪：人死后，会是什么景象？若能与阿玛、额娘团聚，死，便也是幸福的。阿玛的身体已经失去了温度，他和额娘并排躺着，除了苍白、除了冰凉，他们的神态，就如同每一个夜晚的酣睡一样平静、安详，只是这一睡，就算地老天荒，也不会醒来……
　　“大王，别再考虑了，杀了她！”
　　努尔哈赤一声叹息，“东哥，我原不想杀你，但你阿玛临死的那句话，教我不能不杀你，你要怨，就怨你阿玛吧！”
　　东哥挣扎的站了起来，拖着一条腿挪到祖坛的中心，那里有一个磁石刻成的巨大的日月图腾，是叶赫那拉部族的标志。东哥听本族的萨满嫫嫫说，在图腾上死去的人会带有前世的记忆，她要记得这一世额娘和阿玛的样子，她要来世再做一家人……
　　努尔哈赤扬起手，眼里闪过一抹惋惜，猛的向下一挥。
　　一阵不寻常的风声裹挟着离弦声呼啸而来。
　　眼前出现了好多小点，那些小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东哥平静的闭上了眼睛，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