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赫那拉的诅咒》十八学士

37、二十九

　　经过短暂的休整，孔四贞和赵良栋便带着各自的人马分道扬镳了。董宛跟着孔四贞在绿营军的护送下继续往川桂边境进发，而纳兰则随赵良栋直入蜀中腹地，迂回阻击吴三桂麾下的孙兆胜部。
　　临别的对望仿佛还在眼前，董宛骑在马上，脑子里不住的浮现着他的眼神、他的暖笑、他结实的胸膛里有力的心跳，他低回耳语时说过的每一句话。她的心前所未有的欢跃，面对苍凉的黄土地，出京时茫然无依的宿命感，变成了心底珍藏的小幸福。“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好归宿。”这是他的承诺，坚定有力的承诺。有了这句承诺，她的宿命，便不再流动，不再迷茫，她的宿命，已扎根在他温暖的心里。

　　广西将军孙延龄如约在川桂边境等候，见到孔四贞，竟欢喜的说不出话来，略带羞涩的神情让董宛实在难以相信，这居然会是一个几次三番背叛朝廷的奸佞之人。与孙延龄的欢喜反差甚大的，是他的那些部下，一个个阴沉着脸，目光里透着明显的敌意，冰冷的教人心生悚然。康熙料的不错，这些人果然不好对付，孔四贞此行，若要降了广西，恐怕最难的不是孙延龄，而是这些眼睛像狼崽子一样阴狠的部将。
　　孔四贞像是也感觉到了，她不说话，只是用冷静威严的目光一个一个的扫过那些部将，直看得他们低头，才随孙延龄继续前行，两人一路并驾齐驱，却是半句话也无，董宛心里不由纳闷：这样的夫妻还真是天下少见啊！

　　广西将军府的气派实在是出人意料，朱门高墙，璧堂华府，那些硕大的石狮子和高耸的云纹柱，几乎有逾制之嫌。董宛算是见识了土皇帝的厉害，广西将军尚且如此，那吴三桂他们几个藩王恐怕更有过之了。
　　进了府，孔四贞便熟门熟路的径直往自己房中去，孙延龄像是有话要说，见孔四贞一副冷脸，又憋了回去。
　　关上房门，孔四贞长吁了一口气，董宛赶紧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孔四贞却疲惫的摇摇头：“别喝那茶，一会儿你去找林管家，再煮一壶拿过来。”
　　“公主不放心这茶？”董宛把茶碗放下，心里有些拿不准。
　　“我不放心的，何止这杯茶……”孔四贞闭起眼睛，“将军府上上下下，已经不是我熟悉的模样。我在京中这几年，孙延龄身边换了好些人，我父王的旧部已见不着几个了，怕就怕，他们中有吴三桂的人，那我们可就麻烦了……”
　　“依奴婢看，孙将军倒不像奸恶之人，对公主也是照应周全。有他在，其他人也不敢对公主不敬吧。”
　　孔四贞依然摇头：“他虽然接的我父王的封地，但在孔家旧部中，他威望不及我，在造反的部将中，权势又不及吴三桂，就算劝服了他，偌大的广西，我真怕他镇不住啊！”
　　正说着话，门被推开了，进来个长须的老伯，只听孔四贞惊喜的声音：“林管家！”
　　老伯呵呵的笑，略微弯了弯身子：“老奴林白给大小姐请安了！”
　　奇怪，他居然称呼公主为大小姐！董宛还在纳闷，孔四贞却已经急急的站起身来：“管家快请起，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我这条命都是您拣回来的，不用多礼！”
　　林白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细细的打量着孔四贞：“大小姐瘦了，一个人在京城得自己照顾自己，真是难为了。好啊，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孔四贞无奈的笑笑：“家早已不是以前的家了，好在管家你还在，算得上一件高兴事。”
　　“大小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林白犹豫着，见孔四贞点头才又接着说，“这些年，姑爷对大小姐的情分一直都没变，您若有什么话，好好劝他，他会听的。毕竟，也是老王爷定下的这桩姻缘，十几年的夫妻没有情分也是缘分，轻易断不得啊！”
　　“难为管家为我费心了，我会有分寸的。”孔四贞的脸色却凝重起来，扬手指着董宛：“劳烦管家带董姑娘去煮一壶热茶来，让她熟悉一下府里的情况。”

　　董宛随着林白在府中粗略转了转，闲谈之间得知，林白是已故定南王孔有德的老管家，前明围攻桂林，孔家老小以身殉国，是林白用自己六岁的女儿换下了孔四贞，才留下老王爷唯一的血脉，其忠义之举，令人动容。也难怪孔四贞对他尊敬有加。待董宛提着热茶回来，走到房门口，却发觉屋里似有说话的声音，贴耳一听，原来是孙延龄。她记着康熙的嘱咐，又带着三分好奇，便悄悄站到了窗下。
　　“是皇上派你来的？”孙延龄的声音，“派你来劝你的夫君投诚？”
　　没有动静，董宛支棱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几乎都要贴到窗板上了，才听见孔四贞熟悉的声音：“延龄，孔家满门忠烈，我不希望你做出什么辱没家风的事情来。”
　　“你以为，我还有路可退么？”孙延龄的话里带着明显的自嘲，“一朝起事，便已被打上佞臣的烙印，再要回头，也必将被朝廷当做马前卒，不得善终。”
　　“你既然知道，当初为何要起兵？”
　　“西有吴三桂，东有尚之信，你以为我能不反吗？”孙延龄叹了一口气，“若以将军府一己之力来拖住三藩，倒是合了朝廷的心意，康熙正想坐收这渔翁之利。可是我不能不顾及广西十数万将士的性命啊！”
　　“难道与朝廷作战，就不用拼命了吗？”孔四贞的语气还是很平静。
　　“用，也许，拼的更狠……”孙延龄顿了顿，“但至少，不用被康熙当成一颗棋子。”
　　“你在吴三桂那里就不是棋子么？”
　　“与其当康熙的棋子，还不如给平西王卖命！”
　　“孙延龄！”“乒”的一声，震得董宛一激灵，只听孔四贞强压怒气的声音，“你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毁了我孔家的清白么！”
　　“不！”孙延龄的嗓门也高了起来，“我是要证明给你看，我孙延龄也是能争天下的人，我孙延龄也是配得起你孔大公主的！”
　　又是一阵沉默，半晌，才听孔四贞低低的声音，“我什么时候嫌弃你配不上我了？”
　　“你不说，但我看的出来。”孙延龄的话难掩沮丧之情，“十几年的夫妻，却没有一个晚上同床共枕，说起来，谁会相信？”
　　什么？董宛心里暗吃一惊，初见面她就觉出这对夫妻不寻常，却没想到，原来是有名无实。
　　“成亲那天我就说过，我心早已向佛，不再有红尘俗念。”
　　“早已向佛？”孙延龄的声音沉沉的低了下去：“向的怕是顺治爷这尊佛吧！”
　　“不要扯上先帝！”孔四贞的话竟带着微微的颤音。
　　“你为他，守了快二十年了，为什么不许人提？”孙延龄接着说道：“你心里，仍然放不下他。你觉得，只有像爱新觉罗福临那样君临天下的男人，才配让你喜欢……”
　　顺治皇帝和孔公主！董宛险些懵了，看来这里面大有故事，她的好奇心被撩拨起来，耳朵又往前凑了凑。
　　“那都是少年时的事，都过去了……”孔四贞努力平抑自己。
　　“真的过去了吗？四贞，你问问自己，这么多年来，你从来记不住我的生日，却每年独独不忘他的忌日。他驾崩前画的那幅画，人人都以为是画的董鄂妃，可我见过一眼就知道，那画中人大拇指上套着一枚玉扳指，明显就是四贞你，因为只有你，才会像男子一样带着扳指练骑射。”
　　孔四贞没有出声。
　　还是孙延龄的声音：“进宫陪伴的命妇里，顺治一眼就看上了襄亲王福晋董鄂氏，为什么？因为她长的和你太像了，所以，顺治就是背了夺弟媳的恶名也要把她弄进宫去。太皇太后若是早想到这一层，当初也许就不会拆散你们了。”
　　“没用的，后宫终归是科尔沁的天下，更何况我这个汉人……”孔四贞轻轻的叹气，“延龄，这些年来，你不恨我么？”
　　“我想恨，也应该恨。”听的出来，孙延龄在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但是我怎么也恨不起来。尽管直到现在，你还是站在他的儿子那边。”他停了会儿，又说，“康熙派你来真是一着妙棋，也许我这辈子，真的要交代在你手里了。”
　　“我不勉强你回头，你可以杀了我，继续和朝廷作对。也算是这十几年，我欠你的。”孔四贞说的平心静气。
　　孙延龄苦笑一声：“四贞，你何苦说这种话。如果我真能狠下心来杀你，康熙还会派你来吗？”
　　“那你……是打算回头了？”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无非是，陪上我这条命。”孙延龄说的异常干脆，“广西的事，已不是我一己之力所能挽回，听天由命吧！”
　　“乒”的一声，门开了，董宛躲闪不及，直接和孙延龄打了个照面，孙延龄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咳嗽了一声，又挥挥手示意不用请安，就匆匆的走了。
　　董宛拎着茶壶进屋，孔四贞背对着她，一动不动的站在案边，也不回头，只轻声道，“他答应了。”
　　“奴婢恭喜公主。”
　　“喜从何来？”孔四贞还是没有回头，话里夹着几丝酸楚，“娶了我，也许真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