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的喀喀之日暮》大狗

4、第 4 章

　　太阳升到中天以后，我们终于坐在羊驼的背上，晃晃悠悠的到达了目的地。远远的，第一眼看到帝华纳科，我就觉得，即使真的让我坐在炒瓢里面来，也是值得的，那是一座怎样的城啊！
　　那是一群耸立在高山之上的石头，我没法形容那些石头给我的感觉。从前慕“石头的交响乐”之名专门去看过巴黎圣母院，当时被那厚重的质感以及多年累积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历史感所震撼，但现在我觉得跟眼前的景象比起来，巴黎圣母院不过是世俗间不起眼的石头房子罢了。眼前的石头是有灵性的，横着的，竖着的，斜着的，静静地曝晒在正午的太阳光下，仿佛在闪着光，比太阳还要夺目的光。
　　苏奴帕跳下羊驼，我也跟着跳下来，羊驼并不乱走，只是低头吃地上的干草。我们只是在山脚下，但看苏奴帕的意思，他是要步行上去。这时的苏奴帕又恢复了我初见时的儒雅，肃穆，以及不可捉摸，全没有早上摆弄破车时的狼狈。
　　他站着，双臂抱起交叉成十字，在嗖嗖的山风中，身上的白袍被吹得鼓起来，发出一种闷闷的声音，我这才发现他脚上穿着一种草编的拖鞋，脚腕往上的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色，仿佛从来都没有被太阳晒过。他应该是在进行某种宗教仪式，变换了几种手势后，跪在了地上，很久才起来，继续往前走。
　　我跟着他，被他的神情所震摄，不敢说一句话。
　　快到山顶的时候，我身上已经汗流浃背，可是好奇怪，苏奴帕的身上并没有一滴汗，在一处石头前，他又跪下，这次似乎没有再起来的打算。
　　我累得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苏奴帕就在我的身边，用不知什么语念着长串的不知什么经文，念着念着，泪就下来了。
　　“苏奴帕先生……”
　　“安静！”他冲我吼一声，继续念他的经。
　　我愣了一下，决定不理他，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大概是旅游淡季，这久负盛名的古迹只有我们两个看客，太阳有些斜了，石头有影子明明暗暗地映在地上，我一点点地把现实和我先前所看到的资料联系起来：空旷的山原，普马拉彭库金字塔，死亡围墙，地下广场，太阳门，散落的巨大的石头，工字形的铜榫……
　　不知怎么回事，我也有种朝拜的感觉，不是苏奴帕那种虔诚得近乎绝望的感觉，而是一种钦服的，亲切的感觉。我和这些石头一起站在群山之上，仿佛是站在这世界的顶端俯瞰世情，无论是灾荒还是战乱，干涸还是洪涝，俗世间的事都不能影响这些石头的圣洁。
　　苏奴帕终于做完了长长的祷告，走到我身边履行他向导的职责。
　　“这是太阳门，”他领我到那巨大的石制艺术品前。
　　“我在图片上见过，据说上面刻的是印加人的历法。”
　　“什么印加人！那些吃生肉的家伙懂得怎么拿凿子吗！是伟大的维拉科查，是先神在这世间唯一的后裔。这上面的不是历法，是维拉拉科查的历史。最有功绩的人和最轰动的大事才有资格被刻在这上面。”苏奴帕先是有些激愤，到后来口气越来越温柔，说到最后，竟情不自禁的亲吻那些石头。
　　“你看这里，”他对我说，“这里记载着：在维拉科查七世即位的第九个年头，一位智者苏奴帕率众人制造出了可以飘行于天空的机器，皇帝陛下乘这机器巡视了伟大的疆域，子民们在高原上用碎石绘出了美丽的动物图案，表达对陛下的敬意。小姐，你知道么？这位智者苏奴帕，就是我的祖先。”
　　“……真的么？你看得懂上面的文字？”
　　“我说过了，这是我祖先记述的事情，我当然认得这美妙文字。你不相信？”
　　“……不，不是完全不信……”
　　“我了解你的心情，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让人难以置信的，我也不能相信我们已不是这世界的主宰。”
　　“你们？”
　　“对，我们，来，让我为你介绍真正的帝华纳科。”
　　他领我穿过已干黄的野草，踩着残缺不全的石阶，走到帝华纳科的最高点。
　　“这里，”他指着脚下，“你们叫它普马拉彭库金字塔，事实上，它的名字叫光明塔，曾是维拉科查的中心，世界的中心！那时候，的的喀喀湖广大宽深，湖岸就在帝华纳科城下，每天日落，湖里的水被引进来灌进塔底，无数股水流从塔里涌上塔尖，在塔的外面一阶阶流下，冲刷着神奇的黑耀石，然后整个城市的灯就亮了起来，那光芒掩过了星月，惟有神能与之匹敌！城外的码头每天都熙熙攘攘，无数的木材，粮食，器皿，源源不断的从帝国的各个角落运到这里。还有那些地处偏远的乡下人坐船来这里朝拜，他们瞻仰伟大的太阳门上的铭文，触摸福音墙上的十字，排着队坐飞行器上天，你们说的地下广场就是停放飞行器的地方。那时的帝国无比强盛，有丛林里的野蛮人骑着长牙的怪兽来侵扰我们，卫兵架起装着黑耀石的神器，只‘轰’的一下，一股火光喷出，蛮夷们连人带兽都化作了灰烬。我们观测太阳月亮和星星，我们还打算制造更好的飞行器，派使者到月亮上去！”
　　“去了么？”
　　“没，没来得及。”
　　“为什么？”
　　“我们下去，看太阳门上的最后一条记载。”
　　苏奴帕神情亢奋地拉着我走下光明塔，我几次因为跟不上他的速度而险些被拖倒在那巨大的石阶上。回到了太阳门下，我才发现，苏奴帕的泪又涌出来了。
　　“这是最后一条铭文，”苏奴帕指着石头上一行光秃秃的花纹，“写的是，维拉科查十一世离世的那个年头，天气已变得极冷。第六代智者苏奴帕和巫师瓦达都预料到即将有一个极寒冷的年代要来临，尊贵的维拉科查子民无法抵御那样的寒冷，丛林中的野蛮人将占领我们的帝国，并拥有整个世界。年轻的维拉科查十二世以非凡的魄力决定亲手毁掉这个帝国以防它落入他人之手。子民们毁掉自己的房屋田地，唱着歌走进熊熊的火堆，皇帝陛下则毁掉了自己的宫殿，坐着飞行器飞到空中用黑耀石的光芒把自己烧成了灰烬。第六代智者苏奴帕则受皇帝陛下的委托，带着所有的黑耀石去寻找一个寒冷无法到达的地方，以期在寒冷过后，可以重建维拉科查。这位苏奴帕，就是我的祖先。”
　　“也就是说，你口中伟大的维拉科查文明，除了你，就只有这些石头留下来？”
　　苏奴帕把头扭向我。
　　“不，不是，”他说，“不是只有这些石头留下来。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