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公主》感谢并赞美

42、第八章：千里送鹅毛四

　　幸子和北川正式告别。
　　片山告诉她：她的外公明天不会到飞机场送行，但今天晚上可以抽出一小时时间见她。幸子其实并不想见外公。不过，她早就已经明白：她的想法对北川来说毫无意义。成年人在历尽沧桑后发现：失去的往往比得到的多，并且生活完全不由个人意志左右。但是只有十二岁的幸子已经深深理解这些。
　　她穿着家居服，敲响北川的房门，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进来！”
　　幸子推开门，看见正坐在神龛前的北川。神龛里供着家族中每一个死者的灵位，包括幸子的母亲真理子以及北川在战争中失去的其他四个子女。旁边放着象征着家族荣誉的一把军刀。虽然幸子知道北川曾经是军人的事情并且家中也常常接到军队中打来的电话，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千万不能在北川面前提起这些，否则他很可能会生气甚至勃然大怒。
　　“打扰了。”幸子轻轻说着并同时鞠躬：“片山说您有话和我说。”
　　北川正在祷告，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幸子只能站着等。好在北川一会儿就祷告完毕，转过脸向她示意：“坐吧。”
　　幸子虽然和他住在一起，但特意到他的房间来，这是第二次。她发现房间的物品完全没有变化，连桌子上的报纸也放在和上次同样的地方。她很不自然的坐下，低下头，希望这次见面快点结束。
　　北川望望她的既显得紧张又茫然的样子，心里不由自主的感到失望，说道：“听片山说，你的成绩最近有所进步，特别是英文和数学，我很高兴。到美国去留学的机会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得到的，你作为公司的继承人，必须努力的学习，我会期待你的好消息。”
　　“是！”
　　“虽然会有公司的人照顾你，但一个人在外国，肯定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也许会常常遇见无法预见的困难，你要有思想准备。”
　　“是！”
　　“我平时很忙，没有什么时间和你相处。但是，你的生活一向被照顾的很好。希望你在异国他乡也能够健康的长大。”
　　“是！”
　　“你没有什么话和我说吗？”
　　幸子抬起头，仿佛大梦初醒的样子，欲言又止的慢慢的回答：“没有！”
　　虽然是自己的亲外孙女，虽然一直生活在一起，但北川实在无法喜欢幸子。幸子的多愁善感性格和软弱内向的态度都使他反感。不过，生活的真谛就在于忍耐。两个互相讨厌的人却偏偏有极为亲密的血缘关系，并且要在这个满目沧夷的世界上相依为命。
　　北川终于死心，显然和幸子的沟通又告失败，他只得问：“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
　　“如果你还有什么希望的话，可以现在告诉我。”
　　幸子又出现了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北川觉得有必要鼓励她，于是说：“我虽然不是很有能力的人，但是只要是你的愿望，都可以考虑。”
　　“我……”幸子仿佛终于下定决心：“我想和姐姐告别。”她的声音非常小心翼翼，但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坚定，并且因为害怕而不敢看北川的脸，做好了最坏结果的心理准备。
　　好象过了非常久的时间，幸子终于听见北川的无可奈何的声音：“好吧，如果这是你的希望。”
　　幸子立即感激的望着他。
　　“但是，”北川的表情又严肃起来：“这是唯一的一次，我希望你能够了解，在这个问题上的我的一贯的态度，明白吗？”
　　幸子只能点头：“明白了！”

　　小江医生叹息着放下手中的病历，用力按住太阳穴，靠在椅子背上试图尽量放松，但是显然效果不大。对于每天工作将进十四个小时的外科医生来说，“过劳死”可不仅仅是报纸上登载的标题。
　　他听见一阵刺耳的、高频率的声音，愣了一会儿才发现是电话铃声。他为自己反应上的迟钝而无奈的笑笑，拿起听筒：
　　“你好！这里是早樱医院心脏外科办公室。”
　　“你好！”听筒里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小江医生吗，我是人事课的富田，今天晚上你可以加班吗？”
　　“恐怕……”
　　“是这样的，三木医生的父亲出车祸，今天不能值班了，医院现在人手又实在不够，可否请你今晚帮一下忙。”
　　“对不起。”秀司连声音都显得很疲倦：“我已经连续工作了二十小时，现在的我只想休息。”
　　“不能再坚持一下吗？”
　　医生笑了：“当然可以再坚持，不过我一定会在手术台上睡着。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对方仿佛也知道很为难，没有坚持就挂线了。
　　医生站起来，换了衣服，正准备下班，已经打开门，电话铃声却又突然的响起来。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拿起听筒：“你好！”他说，并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无可奈何：“我不会加班的，你不必说了。”
　　“您在说什么呀。”电话里传来护士小姐气急败坏的声音：“特护病房的唯一小姐刚才昏迷了，您快来看看吧。”
　　秀司不知道哪里来的精神，飞快了说了一句：“我马上来。”立即跑出去。

　　顺子、海纱、雅也本来已经准备明天一起接唯一出院，但小江医生打来的电话使他们大吃一惊。顺子立即决定由雅也看家，她和海纱直奔医院。她们都焦急不安，担惊受怕。顺子出门的时候差一点摔跤，海纱的手一直在颤抖。有十年开车经验的顺子好几次握不住方向盘。好不容易赶到唯一病房，被告知病人已经被推进手术室。
　　两个人在手术室门前的走廊里来回踱步，不停的祈祷。顺子信仰佛教，海纱是坚定的基督教信徒。她们祷告了所有可以想的到的神灵并互相安慰。过了一会儿，海纱先看见迎面走来的幸子，她感到这位姑娘十分眼熟，但又记不起哪里见过。顺子正拿着手帕抹额头上的汗，听见一个来自背后的声音：
　　“请问——”
　　顺子猛的抬头，看见幸子睁大眼睛望着自己，先是一愣，觉得奇怪，说：“你来了，真是太好了。只是北川先生他……”
　　幸子立即回答：“我得到外公的允许。”
　　“真没有想到！真是太好了！”顺子心酸的想：“千年的铁树总算开了花。”她问：“北川先生知道唯一现在的情况吗？”
　　“我想不知道。”
　　顺子一愣，问：“难道他不是因为唯一突然发病才让你来见她的吗？”
　　“不是！”幸子低下头：“是因为明天我就要去美国，临走前恳求外公让我来见姐姐一面。我到你们住的地方去，但三井君说，你们都在医院，所以我就立即赶过来。姐姐她现在怎么样？”
　　这个问题谁也没有办法回答，所以顺子只能沉默的摇摇头。她的这个动作代表了千言万语，幸子顿时觉得眼前发黑，一下子坐在顺子旁边的椅子上。
　　海纱觉得有必要说些安慰的话，搜肠刮肚的说道：“我想不会有事情的，以前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情况，但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次也一定会好的，你们别太担心了。”
　　幸子这才发现站在一边的海纱，连忙站起来却说不出话。顺子定定神，为她们作介绍。两个人彬彬有礼的互相问候并且在这样的情况下往往一见如故。
　　护士走过来问她们是不是要到休息室去，三个人都拒绝了。她们决定不说话，一来是因为说不出来，也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走廊里安静的出奇，每个人呼吸的声音都仿佛给他人带来不安。似乎过了很久，小江医生终于疲倦不堪的从手术室里出来。大家的眼睛顿时一亮，幸子第一个问：“她怎么样？”
　　秀司发现是她，吃了一惊，但已经没有力气表现出来。他轻轻回答：“和上次一样，是急性发作。如果今天晚上能够醒过来就没事了，否则……”幸子一愣，仿佛喃喃自语的说道：“上次！还有上次。”
　　顺子问：“我们可以去看她吗？”
　　“可以，不过时间不要太长。”
　　护士过来递给他毛巾，海纱这才看见他的身上的汗。她没有和顺子与幸子一起进病房，而是轻轻跟在秀司身后，转过走廊，向楼上走去。
　　“请进吧。”秀司一边说一边打开只属于他的独立的办公室，有些蹒跚的走到椅子边，一下子坐上去。海纱说了句：“打扰了。”坐到医生对面。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秀司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将整个脸埋在双手的手心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海纱只是望着桌子上的东西发呆。其实海纱眼睛里什么也没有看到，她的思绪突然回到第一次和唯一见面的时候，那个坐在窗前的仿佛精灵似的姑娘。她的记忆里，那一天的阳光特别温暖，微风吹起唯一飘扬着的长发，黑色的眼睛清澈透明，犹如我们一直只能不敢相信却又真实的存在这世界上的仙子。
　　终于，秀司问：“你想知道唯一的确切情况吧？”
　　海纱点点头。
　　“我也希望能够知道。”秀司的眼睛里流露出无奈与悲哀：“她的意志力一直是她坚持下去的勇气，但是最近，她似乎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而我，却没有什么有效的方法可以帮助她。”
　　海纱轻轻说：“她最近受到很大的打击。”
　　“你是指幸子出国的事情。”
　　“不仅仅是因为幸子，雅也也要去美国。”
　　“你的意思是……”
　　“唯一在乎幸子，因为那是她唯一的妹妹。虽然平时她不会明显的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是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关心着幸子。她之所以愿意留在日本，也是希望能够有机会见到自己唯一的亲人。而幸子却要离开她，很可能是永远的离开她。还有雅也，唯一对雅也的感情很特别。对周围事物毫不在乎的唯一她在乎雅也的想法，她和雅也待在一起的时间比任何人的都多，但是现在她最重要的人都要离开她，而且可能是永远的离开她，即使再怎样坚强的人都无法承受这样的痛苦。我害怕她会……”
　　“不会！”秀司皱着眉头严肃的望着她：“我相信她的意志，她一定会好起来。”
　　海纱缓缓的低下头，她没有哭，但是心情比哭还难受。
　　秀司的心情和想法其实和海纱差不多，但是他不能在他看来还只是孩子的海纱面前显露出来，所以他只有表现出坚强的一面，鼓励海纱。

　　唯一被推回病房。幸子和顺子一直守在她的身边。夜已经很深了，但她们都丝毫不觉得疲倦。病床上的唯一看上去似乎比平时的她显得幼小：白皙的皮肤晶莹透明，纯黑色的长发光可鉴人，精致的五官毫无瑕疵。两个人心里都想：“那么美丽的人！”顺子想：“也许她太完美了，所以佛祖给了她其他的灾难。”幸子想：“神啊，她几乎完美无缺，为什么要折磨她的身体？”
　　她轻轻问：“上次也这样发作过吗？”
　　“是的。”顺子的声音充满内疚：“就在一个星期前。”
　　幸子想起，那就是她和唯一在教堂分手以后的事情，不禁悲从中来，勉强忍住，说：“她平时提起过我吗？她有没有抱恨过外公？她有没有怪我不能反抗北川先生而使她受苦。”
　　“都没有。”顺子尽力安慰她，：“她根本很少说话，但是我相信她从来没有怨恨过别人，而且她也从不会认为自己是在受苦。你的姐姐她非常坚强。也许从表面上看她是个孤僻、冷淡、骄傲的人，可是和她相处的越久，越是被她的坚定的意志和永不向困难妥协的精神所吸引。”
　　“我知道。”幸子点点头：“如果她的身体能够好起来，我愿意付出一切我可以付出的代价。”
　　“别这么说。”顺子只能这么安慰她：“她会好的，只是需要一段时间。”
　　“外公为什么那么恨她，难道只是因为她的父亲是中国人。为什么？外公为什么这么恨中国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妈妈知道可是她没有告诉我就去了天国。现在谁能够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顺子无法回答，所以选择沉默。
　　“我有很多次，想直接去问外公，但是知道他决不会告诉我，所以还是放弃了。其实他和姐姐很像，都是决不会改变自己想法和心意的人。”
　　“是吗？”
　　“即使我再怎样努力的祈祷，妈妈还是要去天国，我还是要离开她，也许是永远离开她，而我什么也不能做。”幸子垂下眼睛，眼泪顺着脸庞滑落，滴在衣服上：“我和她完全不同。我没有那种钢铁般的一意志力和处理问题的智慧。真希望生病的是我，那么一切也许会有所不同。”
　　“你在说什么呀！”顺子被她的善良感动了：“她只是累了，现在休息一下。明天早上就会醒过来。我会好好的用心照顾她，你们一定能够再次见面，我向你保证！”
　　幸子泪眼婆娑的感激的望着她点了点头。“外公，”她想：“你至少做对了一点，你派了一位天使给她。”
　　海纱敲门进来，后面跟着来接幸子的片山。
　　幸子虽然一万个不愿意但还是站起来向顺子告别。
　　“再见！”幸子行礼，依依不舍的望了唯一一眼，磨磨蹭噌的向门口走去。“好了，我们可以走了。”她说，却发现片山没有动，而是睁大眼睛望着前面。
　　顺子叫了一声：“等等！”
　　幸子惊讶的转过脸，发现病床上唯一正缓缓的睁开眼睛。
　　顺子喃喃自语：“奇迹！”
　　唯一的眼珠的转了转，嘴巴微微张开，顺子忙过去问：“你是要什么东西吗？”
　　唯一又闭上眼睛，仿佛在积聚力量似的。顺子抬起头，望着还在一旁发愣的片山，说：“请快去叫医生。”
　　片山如梦初醒的去了。
　　唯一再一次张开眼睛，声音虽然微弱但却十分清晰的说道：“幸子在这里吗？”
　　“我在这里。”幸子忙凑到病床前，小心翼翼的说道：“你需要什么吗？”
　　唯一望着妹妹。和往常一样，她的目光里没有快乐也没有痛苦，只是望了一会儿，说：“路上小心。”
　　“可是……”
　　“放心吧，我不会这么快就死的。”
　　幸子的眼泪流下来，想说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这时片山陪着小江医生奔进来，于是唯一说：“快走吧。”
　　片山看了看手表，拉着万般不情愿的幸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