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橋紀念》菲拉

1、人生若只是初見

　　人生若只是初見[雙橋]

　　人生若只是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
　　等閒變故卻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下雨了。]
　　尹秋君緩緩把手伸開，貌似尋常的動作帶了一點與往日不同的悠然。饒是昭穆尊此時也猶豫起來，不知該做什麽，手持金刀愣愣地站在原地。
　　[現在並無雨，是汝的錯覺。]乾澀的語言再也不似之前的溫柔，尹秋君聼了只牽動唇角苦苦一笑。
　　[汝忘了……]
　　[人生如斯，舊事，難免忘卻。]
　　金髮刀者冷冷回話，友人言語中的一絲愴然卻讓他心情卻莫名焦躁起來，真氣集于刀鋒，慾在下一式上定勝負。
　　[呵呵，忘了便忘了，那吾與汝便沒什麽好説的！]
　　決絕的一揮手，尹秋君甩脫那些讓自己憂鬱的思緒。他從不是個感傷的人，既然昭穆尊絕情已定，自己的執著，只是笑話罷了。羽扇化爲利劍，眼神轉而淩厲，藍衣麗人揚眉輕輕一訕。
　　[倒是~在汝這張一本假正經的臉上劃道傷，是何模樣，吾倒一直想看看呢。]
　　半空雷電狂卷，雲層開始緩慢漂移，緩慢不覺地露出雲端半空的懸橋。

　　其實在很久很久以前，也就是他的名字還是紫荊衣，而他是金鎏影的時候，道境玄宗常常下雨，而且往往從傍晚開始。雨也下不大，細細碎碎朦朧得宛如白霧，一直下到清晨。
　　紫荊衣揹手立於四奇居外，擡眼望去，道境浩瀚雲海被經年不散的結界微光所籠罩，如今更是不分晝夜，唯有雨時天色才會稍微暗淡下來。
　　[荊衣。]
　　紫荊衣沒有回頭，眼風輕輕往後一轉。會這麽叫他的只有一個，但這個人嘛，紫荊衣皺了皺眉，裝作沒聽見。
　　[荊衣。] 再喚一聲，這次戰略改變了，眼看四下無人，金鎏影走上兩步，卻見藍衣友人也隨著往前邁步。生怕他會爲了躲開自己走到懸崖危險的地方，金鎏影只好停步。
　　[汝在怪吾選了蟠龍珠而將青玉毫讓與蒼？]
　　[沒有。] 你喜歡那種沒品位的珠子関吾何事？
　　[還是如在責備吾沒有出手照顧綠水音？]
　　[無聊。] 吾同那個瘋瘋癲癲的傢伙有關係嗎？
　　思慮良久，[那……荊衣，汝到底在氣什麽？]
　　[吾是在生氣嗎？吾會是這麽小氣的人？金鎏影，説話之前最好想清楚。]
　　不說還好，紫荊衣驀得回身，眼睛盯住眼前那個有點不知所謂的同門。而那泯起嘴唇，雙眉微蹙的樣子分明就是在生氣。
　　雖是生氣的樣子，卻充滿了紫荊衣的風格，比平時擲扇揚眉的囂張樣兒還要動人幾分。金鎏影在心中一陣柔柔的哀嘆，蒼天可見憐，他怎麽就攤上了這個人呢？
　　金色毯子從頭上蓋下來，金鎏影借着為紫荊衣裹毯子，順便雙手環住面前的人，輕言慢語：[不氣就好，下雨了，進去吧。]
　　[不要。] 雖然貪戀那人身上的溫度，紫荊衣還是很乾脆地把頭一甩，繼續接觸綿綿雨絲帶來的涼氣。[汝也知，吾就是喜歡淋雨。]
　　身後的人沉默，良久，拉起紫荊衣在一塊方石上坐下，把毯子放在兩人膝蓋上，扳過紫荊衣肩膀讓他不費力地靠在自己身上。作出一副汝要自虐就讓吾奉陪的姿態。
　　[汝，滿意了罷？]
　　紫荊衣狡黠一笑，擡手在對方眉閒輕輕畫了一道，[是呀，看見你這張委曲求全的臉，吾就滿意了。]
　　[哪有。陪你，是作爲師兄的責任。]
　　看他說的大言不慚，害紫荊衣極想跳起來吐槽，不過透過已經有些濕潤的衣服傳來陣陣熱量，讓他安靜地閉上眼睛，感受此刻溫暖寧靜。

　　玄宗也有下大雨的時候。而且一下起來竟是天昏地暗，玄宗雪峰上隆隆雷鳴夾雜不祥的湧動，隱約有山洪暴發的危險。
　　此時有一金一紫兩身影疾馳在山雨小道閒，兩人之間因山路被迫靠在一步距離内，卻是一有機會便拉開距離。
　　[紫荊衣！]
　　[小紫！]
　　[你喊什麽？] 金髮少年瞪了一眼旁邊的人，極爲不爽。
　　[來找過吾的同門失蹤，吾自儅負全責。] 同樣是年輕的道者，蒼卻顯出非是同齡人該有的沉穩，避開對方問話，神閒氣定。
　　[紫荊衣的走失，是吾過錯，四奇之事與汝無關！] 仿佛針對蒼稱呼的那句[小紫]，金鎏影對這個不太熟識，幾個月前才被師傅收入門的師弟生出一腔責任心來。
　　蒼忽停下腳步，沉吟。
　　[時機不對，今晚不可在外久留。]
　　聼得這句話，金鎏影輕蔑地扯了扯嘴角：[不找到他，吾決不回去！要走汝可自己走。] 說完就做了個送人的手勢，
　　[你誤會了。吾的意思是，分頭尋找更快些。]
　　正好也不想和這個[面部表情僵化症]的同門一起行動，早在蒼自願站出來要和他一起去找人，金鎏影就在心裏詛咒了一百遍。現在正好，丟下一句[找到了發信號]，腳下一提真氣早跑了很遠去。
　　那天在雨中，金鎏影對這個任性妄爲的師弟第一次有了認識，然而大於磅礴中奔跑的少年心中卻非再是抱怨，開始有一點的好奇。
　　紫荊衣……
　　紫荊衣。初時師傅這個抱回全身縮在白狐裘子裏的小孩時，他只踮起腳尖好奇的瞥去，然後就被小孩不屑一顧專心吃手的囂張態度生生堵了一把，轉身回去摹寫他的字帖了。
　　再次見到，卻是拜師道堂上，優雅的藍衣少年盈盈雙手奉了茶杯，給師傅端上，眼看老人家頗爲欣慰的表情，金鎏影莫名其妙有些鬱悶。
　　自己終于要添師弟了麽？他會不會很可愛的叫自己師兄，或者為他端茶奉水呢？看六鉉那邊先是翠山行，再來一個白雪飄，對蒼簡直是寵溺加崇拜，越發助長那個黑心道子面無表情的裝樣本領。
　　然後，紫荊衣給他上的第一課，便是在大雨中找一個人。
　　一個不知爲何突然離開，在這種罕見的惡劣天氣，故意躲起來不要同門發現的麻煩師弟。
　　金鎏影抹了把發閒雨水，沁透入骨冰涼的讓他冷靜下來，凝神思考對方可能的去處。

　　直到今日，尹秋君還清楚記得。
　　他甚至奇怪自己竟然沒有忘卻，連同玄宗的那些回憶，本該消失殆盡了。
　　那天爲什麽賭氣，爲什麽一個人跑開，都已經不記得了。但坐在玄宗山石之下時，對灌入風穴的寒意都不在怎麽意，只是耳邊淅淅瀝瀝連綿不絕的雨聲，仿佛閉眼就能聽到。
　　他喜歡這樣沉浸于個人世界，每一份肌膚都是屬於自己的溫暖，單薄清冷，於是他抱住膝蓋將頭埋入手臂，昏昏沉沉得幾乎睡去。
　　直到……
　　[紫荊衣！] 氣喘吁吁，甚至有些帶怒意的少年撥開劉海，喚醒出神的自己。
　　愕然，仿佛記得這人是自己大師兄，藍衣的少年面無表情的擡頭，確立刻被對方抱住了脖子。
　　[還好找到你了，快跟我回去。] 對方拉起自己的手，就準備往背上挪。[快要暴發山洪了，這裡不安全。]
　　紫荊衣嘴唇嚅啜半晌開口，卻是頂級任性的話語：[那換個安全的地方呆不就可以了？]
　　[你……] 金鎏影氣得笑起來，[不肯跟我走，還是不願意回玄宗？]
　　不答話，只是很固執地，想要抽出被握緊的手。
　　[好好好，不回去就不回去。] 金鎏影沒有放手，反而攬過嬌俏的人裹入懷裏，像哄小孩那樣輕輕拍他的背。[吾就在此地陪汝。]
　　紫荊衣輕輕嘟嘴，偌大個小鬼便有了道門之人精打細算的心思：[可是汝自願，非是吾要你陪。]
　　[是吾自願。]
　　[哪，最後一個問題--你是誰？]
　　金鎏影壓抑下想把眼前這個睡眼惺忪的小師弟掐死的衝動，板起臉：[吾是你師兄。]
　　[吾知道。] 天生傲然貴氣的小孩白他一眼， [是問汝名字。]
　　[金鎏影。]
　　[唔……金鎏影，這俗氣的名字吾記住了。]
　　[……]
　　對乖巧師弟全然失望的金鎏影暗想，汝的毒舌吾也記住了。

　　紫荊衣從未說過，玄宗的種種對自己而言，比不上一句話，一個頷首的點肯。至始至終，他的師兄，他的同門，只是那個會在雨夜抱住自己，互相偎依着淺淺入睡的男子。
　　也正是從那一天起，心裏的雨溼溼答答地滴落，再也沒有停。

　　每當玄宗傍晚開始微微下雨，紫荊衣走入雨中，全身心感受那份清涼。也爲了，感受那個人靜靜從身後靠來的溫暖。
　　人生若只如初見。
　　他要的，真的不過很簡單。爲什麽，他就是不明白？

　　後來到了苦境，六極天橋上沒有氣候變換，尹秋君便偶爾下到六極橋去淋雨。昭穆尊頻頻皺眉，爲何他不聲不響跑下界，最後淋得全身濕漉漉地回來，其靜謐安然又不像是與人相殺。漸漸無奈化作疑惑，不知何時開始，便只是尹秋君一個人站在雨中了。
　　那一晚的相識，金鎏影把紫荊衣從一個人的世界裏帶出來，拿走了他的孤獨，又給了他另一種孤獨。當被斷級懸橋上的雨幕包圍時，尹秋君第一次體會，何謂心冷之時，方知身冷。

　　[呵~真的下雨了。]
　　揮劍斜斜削過昭穆尊遞來的刀勢，尹秋君突然被鼻尖上一滴柔柔的涼意分了神，險些遭刀鋒掃到。疾步退後，卻還是忍不住往天空望去。
　　還真是説下就下啊……湧動的雲層擠下根根亮綫，憑藉他對雨的了解，這場雨會很大，很大，十幾分鐘后，天地閒便滿是銀帘。
　　近似無視戰意尚狂的昭穆尊，尹秋君合上眼睛。他有些快意得回想方才對方目光中紛亂糾纏的殘忍，昭穆尊，吾知道你想聼什麽，可惜尹秋君我以前說得太多，今日偏是不說。
　　等閒變故卻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緩緩倒下的時候，更多的雨點落在眼睛上，會讓他想起那些臨晚時分細細碎碎的吻，催人入眠。儅不甘與傷絕過去之後，尹秋君只覺得解脫而輕鬆。
　　人生若只如初見。昭穆尊，你伸過來的手，我可有拒絕過？

　　懸橋已斷，雙橋之情止于今。這條路，吾一個人走便夠了，地獄之下，汝莫要再跟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