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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hapter 06 兽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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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黑卡提的飞船上,特尔隔着一条不宽的过道坐在我左边。他早已至肩的银发束在了脑后,紧盯着前面,表情凝重,似乎不肯转头。
如果换一个时机,如果换成另一个我,也许会调侃他“头发梳起来也挺好看嘛”。
这么想着,随即不免在心中冷笑。
什么时候了,脑中竟然还在转这种念头。
很快,飞船降落在了黑卡提。
进入内部为止的长而幽暗的一段路上,经历了与植物以及被解冻的兽王们之间的战斗。在攻击贝拉索那时,特尔竟然曾下意识地对我说:“三头目,掩护我。”
是否因为这战斗让他回忆起了在兽王星的岁月?是否他脑中跟在他身后的,还是那个茶色皮肤的“三头目”?仍然叫我“三头目”,仍然认为还可以叫我“三头目”吗?
特尔,这到底算是你的习惯,还是,你的希望?
然而不管是哪一个,都不应该有。都应该早在来这里之前就抹消了。
“我叫‘赫萨’。”我冷冷地提醒他。
只是,不知那时正在战斗的他,听了这回答后,表情如何。
一行人走到兽王冷冻的地方。特尔情绪不稳定地破坏了所有的冰柜及其内部的兽王。隆基博士正因此和特尔争执中时,瓦尔古雷,这个之前一直启动防御措施、与我们对抗的计算机系统,突然不知通过了什么运作,开启了全视角的立体影像。
一时间,像是从基地突然跳到了宇宙中,几个人不知所措的左顾右盼。而周围只有浩瀚的星海。
瓦尔古雷模拟了特尔母亲的嗓音,温柔的女性声音回响在黑暗中。
[特尔,你知道吗,自传加速装置必须启动。]
[因为地球,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什么?
心脏仿佛受了一记闷击,我睁大了眼睛紧盯着面前不断变幻的影像。
那一刻,只觉得全身好像也和兽王们一样冻住了。只看着立体影像映着我一直都很熟悉的那个蓝色星球,在刺眼的白光中炸成碎片。
[地球,在130多年前,就已经毁灭了。]
我跪在地上,耳边仿佛还响着女人动听而残酷的话语。
[50亿年前,与奇马耶拉擦身而过,造成它现在自转速度的元凶,那颗巨大的陨石,不久前,与地球正面相撞了......]
[以地球访问团为幌子,控制参加者的记忆,其实,百余年来,再没有一个人到过地球......]
地球,已经毁灭了......
那,我又是为了什么,改名换姓,改变肤色,抹杀过去的自己......?
就是为了去一个早已不存在的地方,换来一些被篡改的虚假回忆吗?
全身颤抖着,我握紧双拳。
这么多年来,我到底都在做什么......
我流的血、杀的人;我的忍耐,与所受的煎熬;我的背叛,与所造成的伤害......都是为了什么?
地球......
已经不存在了......
“站起来,赫萨!”
“人生被毁了的只有你吗,我不也是一样?!至少这种生存方式,是你自己选的吧!”
“你现在根本没有哭泣的权利与时间。”
“自己的人生,试着自己去解决吧!”
这是,特尔离开这个房间前留下的话。
他现在应该正在瓦尔古雷的控制室里,试图阻止自传加速,拯救兽王星上的人。
即使人生被毁了,即使存在本身都被否定,他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而,我呢?
在寒冷中,我抱紧自己。
为什么,我没有随着地球的毁灭一起毁灭?为什么,好像仍能感觉到一丝丝、微弱得几乎让人忽视的温暖?为什么,全身仍像是被一种美丽炫目的蓝色包围着,仍然觉得,我还可以活下去?
眼前浮现出的是特尔晶莹的一双蓝眼。
可以肯定的是,至少,有一件事,我从没有后悔。
那就是,塑造了最后的兽王。塑造了你,特尔。
************兽王星***********
在控制室找到特尔等人时,至少在表面上,我恢复了常态。
瓦尔古雷拒绝登入,已经无法更改程序,必须将其直接破坏。它直接控制核能动力炉,破坏在造成爆炸的同时,电梯也会失灵。到时只好爬检查用扶梯爬到屋顶,再乘紧急直升机离开。这种情况,还真是要多落魄有多落魄。
下定决心后,举枪,和几个队员一起瞄准面前巨大玻璃墙后的电脑。
“目标,瓦尔古雷,”我下令道,“射击!”
轰鸣的连击枪声,堕地的弹夹,碎裂的玻璃,失去电光的计算机......是否在感受着枪的震动的同时,我的心也在震动?是否击碎这一切的同时,也击碎了我的过去、我的留恋?
转过身面对特尔。接下来就是和时间的战争。必须在二十分钟之内完成四十分钟的路程。
然而,心中却没有任何焦急担忧。
只要特尔活下去就行了。就,足够了。
来到建筑物的中心,这里是一个直径二十米左右的直通屋顶的圆形空间,每层均有可关闭的平台,但只要全部开启,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烟囱,到顶层打开门,外面就是直升机起降台,也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爬上全部楼层的这段路,就像是一场淘汰赛。由于贝拉索那的出现,仅存的队员牺牲,隆基博士也为了封锁贝拉索那所在的楼层,而永远的留在了黑暗下面。面对这一切,我能做的只有对特尔说:“继续向上,不要回头!”于是最后,安全到达最顶层时,来到黑卡提的所有人中,只剩下了我与特尔两个。
顶层的门打不开,我走到平台边缘,找到开关。
然而,此时,不期然地,核能动力炉的爆炸开始了。只觉得脚下的地面突然震得像在推我。然后,我就这样坠向平台边缘,坠向我们刚才来的地方。
要摔死了吗?
这个念头刚在脑中闪过,就觉得左手被有力地抓住。下意识地反握回去,抬头,发现特尔正用右手抓着平台边的扶手,身子也悬在半空中,左手则是抓着我的左手。
几秒内发生的一系列动作的结果是,两个人一起,吊在必死的深渊之上。
互相握着对方的手腕,这是最牢固的抓法。不过,我苦笑,这种总会掉落的情况,抓得牢又有什么用?
于是开口叫他放手。他却如何也不肯。就算我向他吼着“你要活下去,不要让我一生的努力都白费”,就算我自己先松了手,把重担都移给他......那只抓着我的左手,仍固执得如粘在我手腕上一般,毫无松开的打算。
抬头看着他,看着这个孩子愚蠢迂腐的坚持,为什么心中会突然出现某种熟悉的、甜蜜的苦涩?
毫无预兆,这种情绪瞬间攻占了我全身,接着,又化成了久违的,一声轻笑。
“就算我说到这个地步了,你也不会放手吧。”扬起嘴角,我盯着特尔,“是啊,我知道,因为,你是我所造出来的兽王嘛。”
这种邪气的笑、这种无赖般的口气、这种充满嘲弄意味的眼神......特尔满眼的难以置信,握着我的那只手也微微颤抖:
“三头目......”
趁他失神时,我一个翻腕,挣脱了他的束缚,握住了他的手。这是受训练时学的反击手法之一,被抓住手腕时,只要手一转,就可以反被动为主动。明明是学来保命的招数,现在却要用在把自己的性命交出去的时候,真是够讽刺的。
不过,反正,我这一生也都不怎么正常。
“为了让你当上兽王,我无所不为其极。杀了卡莉姆也是为此。本来一直都这么顺利的......”我苦笑,微低下头,回想自己的人生,“以去往一个虚假的所在为目标,在一个不存在于正式纪录上的虚假星球上,造出一个虚假的人,虚假的生活着,最终堕入地狱的,悲哀的军人的故事......这种三流剧本,也是时候该画上个句号了吧。”
于是用闲着的右手掏出腰间的枪,指着自己的头,回望特尔。特尔好像刚刚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睁大双眼,身子剧烈震动着,大叫着:
“三头目,不要!”
我回之以微笑。
“回去吧,回奇马耶拉。提斯还在等着你呢......”
我深深望着特尔,轻轻叫到:
“......大头目。”
扣扳机,枪响,手松开,坠下......
恍惚间,是那天在茶轮的平台上,奇马耶拉“白天”的灿烂阳光由高大的窗□□进来。少年自信满满,笑容耀眼地说,要建自己的轮。我虽然已身在茶轮,仍自荐作他的三头目,还说“能者多劳嘛,我兼任也OK”,那时他仍用不熟悉,有些怀疑犹豫的可爱态度说:“我是无所谓啦......”于是被我这么硬扯着结为一党,一纠缠就不知是多少年......
又或者,是那天在人群喧嚷的宴会上,我以屈从的态度一次次为原茶轮大头目捡起他故意扔开的金属杯,这时一旁的某个激动的小孩冲出来,一脚踢飞那个杯子,为我出头,大喊“这种人能当大头目,我也可以”。银发飞扬,如洒出万丈的光芒,让人移不开眼,更让我,不禁默默注视着那个身影,直到今天......
再或者,是那天在赢了挑战之后,受重伤的他终于从恶梦中醒来,虚弱地躺在床上,全身缩进被子里。看着床边的我,那放心的眼神,好像只要确定了同伴的存在,怎样都能活下去。那已近乎无原则的信赖,那苍白中仍不失生命力的脸庞,坚定的双眼,曾如何动摇了根本配不上如斯信任的我......那种战栗的感觉,那种突然觉得任务、地球什么的都无所谓,只愿陪在你身边的想法,是什么?是什么呢,特尔?
子弹直接打进太阳穴,是极快的死法。所以,我没有看见自己的血溅上你的手套;没有看见自己的手,在脱力后把你的手松开;没有看见你惊惧脆弱不甘的表情;没有看见自己所坠下的那个深渊四周呼啸而过的金属墙壁;没有看见最终在下面等着我的永远的黑暗......更没有听到,你嘶叫着“三头目”的声音,一遍遍在整个建筑中,孤独地回荡。
一枪毙命,算是我对自己最后的心软。然而,对我来说是仁慈,对你来说,怕是一种残忍吧。不过,我知道,你会振作起来,回到兽王星,带领着剩下的人们,更坚强更自由活下去。就如,我知道,你仍会在暗中哭泣、仍会固执着你的原则、仍会带着你那灿如星光的笑,面对明天。
是的,我知道,我都知道......因为,我是你的三头目嘛。
没错。我,是你的三头目。
而你......是我的,兽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