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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情难禁 ...

  •   暮色四合。老树伸出骸骨般的枯枝,栖着密密的乌鸦。一望无垠的原野,飘着无主的青烟,远处可见倾颓的篱墙,却不知是哪家的村,哪家的店。
      陈望舟在乱坟岗里彳亍着,低头寻找,不放过每一寸地面。
      这里的坟墓一个连一个,数以千记,放眼望去,地面仿佛波澜起伏。有的坟头插了个木板,刻了几条痕,有的堆了几块石头。大多只是一抔凸起的土丘,上面长了零星野草。
      他不知道这么做的原因,唯一的念头,是在尸骸化为黄尘之前,赶紧找到。翻来覆去寻了个遍,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一个个看过来,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没有那个人的,哪里都没有,他不在这里,不在任何地方。
      终于找到一块土地,下方好像传来那人幽冷的气息。他用十指刨着黄土,土很硬,皮肤被磨破,指甲断裂,血渗了出来。他却魇住似的一味向下挖着,边挖边想,当再次见到光线时,那个习惯了黑暗那个人,会露出怎样一种表情?
      墓穴被翻开,里面空空如也,不见一片布料,一根白骨,更遑论那人的音容笑貌。
      他感到一阵清醒的绝望。那人真的兑现了自身的诺言,干净利落地消失了,从大地上,从记忆中,灰飞烟灭,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以为人似秋鸿,岂止不过是一场残梦。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陈望舟翻身下床,收拾了一会儿,就有人进到屋里。来的是倪副官,依旧是平板单调的声音,却带来了陈望舟最想听到的消息。“昨晚行刺的那个人,督军叫人关在后院马房里。”
      马房总要好过牢房,对于未遂的暗杀者来说,已经算是滔天的优待了。陈望舟揣度着督军的意思。这时倪副官走近几步,用极轻的声音道:“陈先生要是想见,我可以见您见他一面。”
      陈望舟稍一愣神,“我”?难道不是“督军”吗?但他不愿让机会溜走,果断答道:“我这就过去。”倪副官带着他穿过花园,从东北角进入,顺着缠绕着紫藤的游廊拐了两拐,到了后院。那里一片空地,只有三间并排而立的房舍。走到最里面那间门前,倪副官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门上连环套起的几把铜锁,一股干草和动物的气味冒了出来。光线里飞着尘埃,李伏靠在茅草垛上,像昨夜那样,双手被缚身后,从上到下五花大绑,绳子陷在肩头和背部,隆起了肉疙瘩。看到有人进来,他轻微地抬了下眼皮。
      “刺客……怎么会是你?”无数疑问憋在陈望舟心中,到头来只迸出这么一句。
      “本来就是老子,有啥好奇怪的。”李伏黑着脸,瓮声道,又学丁月虹的口吻:“‘陈先生’,我可是早就知道,你是姓赵的人。“
      “我不是!”陈望舟立马反驳,却猛然想起更重要的事,颤声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差点忘了,这件事会波及到丁家父女!和丁家人的交情,他从来不提,就算没法隐瞒,也想尽量淡化。没想到再怎么撇清干系,还是把只想老实过日子的三口人牵扯了进来。
      “那次在胡同里,让你撞上我们的买卖。你边上那小子,我看着眼熟,后来想起来,他是督军府的下人。”
      “那,那数月前督军回府路上遭到埋伏,也和你有关?”
      “没错。”李伏供认不讳。“我从月虹那里问到了你的学校,暗中跟了你几次,总算摸清楚姓赵的的住处。那次我们把角角落落都算好了,还找了帮手,以为万无一失,还是让那兔崽子跑了。”
      “两次都是你……”
      “不止两次,还有一次,你知道的。”李伏不耐烦地打断。
      “什么时候?”
      “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李伏嘲弄地咂了砸嘴,“去年秋天,百望山头。”
      “你是那个蒙面人?不惜三次行刺督军,你就这么恨他?“陈望舟突然想到百望山的那次,提到要给一个人报仇,又追问道:“这和卢统制又有何关系?”
      一刹那,李伏双目大睁,半边脸上的肌肉猛地抽动,下颏像要掉下来,半晌,痉挛渐渐平息,他微微阖上眼,厌烦地道:“我跟姓赵的手下没什么好谈的。”之后无论陈望舟和他说什么,他都闭着眼,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
      “陈先生,时间到了,走吧。”不知何时,倪副官出现在身后,出声提醒道。
      “……好。”陈望舟见李伏没有相谈的意思,也不多留。临走前,他想起那日在胡同里的情形,转过身,朝黑暗中的人,点头行了一礼,“那日在胡同里,多亏你周旋庇护,我们才能全身而退。在此谢过。”草垛上的人没有一丝动静,如同没有听见。
      出了门,陈望舟看着倪副官关了门,重新把闩上好,担忧地问:“倪副官,督军有没有说,要怎么处置这人?”
      “督军尚未提及。”倪副官本不欲多说,见陈望舟眉间凹痕加深,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督军交待过,对此人暂缓用刑。”听到这里,陈望舟脸上才有了点生气,至少在当下,李伏看来是不用受皮肉之苦了。情绪的转变被对方察觉到了,倪副官忽然垂下眼脸,露出从未有过的妥协表情,声音也因降了一个调子,不再像机械般一成不变,无可挑剔,多了分柔软和温热。
      “陈先生,我有几句话想跟您说。其实今天带你来见犯人,是我个人的决定,之前并没有向督军禀报。”陈望舟一滞,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倪副官却接着道:“我这么做,只是想请求您,如果可以的话,帮忙劝一劝督军。”
      倪副官并不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转过半边身体,耸起的肩章对着陈望舟。他用靴子的尖端理平一小块草皮,然后垛了跺脚,语气沉重地道:“督军这次出征,日夜兼程,连着十多天,没有好好休息过。尤其是六日前的那场围剿,敌人占领了县城,处于有利的地势,顽抗得很凶。督军见久攻不下,下令用重炮对城内轰击,并在周边放火,烧了几座弹药库……等军队开进去,城里只剩一片废墟,房屋全化了灰烬,路头尽是死尸,不少都是老弱妇孺。自那日以来,督军的精神就出现了异状,白日里尚能勉强支撑,夜晚根本合不上眼……”
      “其实这种情况并非头一回。过去也是,督军只要出征,回来后情绪都不太稳定。怎么说呢,看上去似乎是巍然挺立的大厦,却由于受到重压,台基有了松动。只是督军不欲人知,让方大夫开了镇定神经的药物,靠不断吃药,强行抑制下来。”倪副官嘴角抽动了一下,似有不忍,“我没有太多要求,只想请您和督军说几句话,让他散散心。”
      陈望舟默默听完,问:“我与督军非亲非友,为什么要我去说?“
      “因为大人每回同你说过话,都有一种……安详之感。只有你,能让他恢复常态。”倪副官说得不太流畅,平日里少见他开口,仿佛嘴上栓了把锁。今日抱定主意把话说开,声音就像是许久没用的锁,涩涩地转动起来一样。。
      陈望舟迎着他的目光,清声道:“倪副官,你说的情况,我明白了。但我想你也明白,督军既然做出那样的事,就要为此付出代价。感谢你带我来探视,但这并不表示,我就要与你做交换。”
      “你可别太嚣张!”倪副官脸色骤变,眸色一暗,语气中隐隐有了不善的意思,“你最好记住,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陈望舟淡淡地道,“我是阶下囚,但我不是督军的狗。”
      “你就那么肯定,自己一定安全?“倪副官哂道。
      陈望舟倒是答得毫不含糊,“是的,因为督军还需要我,他舍不得动手。”
      这人倒是不受胁,与其说是有骨气,不如说是心明眼亮,清楚得令人生厌。倪副官睨视着他,片刻之后,竟也微微一笑,“就算你现在不答应,陈先生,我相信,你一定会帮这个忙。”
      “是吗?“这回轮到陈望舟讶然,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药。
      倪副官拂了拂领襟的薄尘,“是的。很简单,因为你不会眼睁睁看人遭罪,哪怕此人与你有隙。”
      **********
      书斋里弥漫着一股烟草的气味,辛辣呛人,陈望舟走进时皱了下眉头。这间屋子一直注意通风采光,给人一种清冽之感,如今空气却浑浊不堪。屋主仿佛假借浓浓的烟雾,把自己和外界隔绝起来。
      赵夜白斜靠在椅背上,微倾着头,黑发斜着挂到眼角下,如一道划过眼睛的伤疤,竟是有些狰狞。颈项转动时,凸现出强劲的筋络,肤色太白,以及于看见淡青色的血管。一扭头,带动了肩头的肌肉,柔韧地滑动。即便是懒散的坐姿,也像原野上的头狼,散发出不羁之气。窗户关着,屋里有些闷热,他只穿了一件白色亚麻衬衫,领口开着,目光阴沉地看着陈望舟进来。
      “叙完旧了?”赵夜白劈头盖脸地问,不知是不是抽了烟的缘故,声音有些沙哑。
      陈望舟踟蹰着。显然,倪副官的行踪,也在赵夜白的掌握里。
      赵夜白没等他回话,接着问:“那个刺客,他是来找我复仇的吧?”
      “我不知道。”这倒是实话,关于动机,李伏什么也没有说。
      赵夜白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还用说吗,之前打伤我的,还有百望山的那回,都是那个人。”他心绪恶劣,阴测测地哼了一声,“只是揭了面纱,就以为我认不出来吗?”
      “至于你,又和他是什么关系?”赵夜白抬起下巴,用一种从高处往下望的目光,瞟过面前的人。没有一种眼神,比这样,更让人感到深深的不平等。陈望舟想起,在百望山上初见,赵夜白就是用这种眼神看自己的。
      “我们是熟人,”不知道为何,鬼使神差地,又加了一句,“仅此而已。”说完了自己都怪自己没出息,如同辩解一般。
      “仅仅是熟人?不见得吧,你对他可是相当袒护啊。”今日赵夜白很反常,外表依然平静,语气里却有种以前不曾听过的诡谲。
      陈望舟不愿和他打太极,竖起眉毛,“你莫非以为我跟他串通好了,欲置你于死地?”
      “我不该这么想吗?我拿你家人相威胁,你恨我,也是理所当然。”赵夜白死死地盯着陈望舟,“那天在舞会上,你一直在躲我,像在躲瘟神。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怨恨。”声音沉下去,沉下去,沉在了愠怒的黑色漩涡里。陈望舟一咬牙,干脆豁出去,直截了当道:“是的,我是在怨恨,恨你囚禁我!”
      “囚禁你?“
      “你凭什么不许我去剧社?“
      刺耳的笑声贯穿了耳膜,半边脸绷着,另半边却在抽搐,笑容是扭曲的,冻结在赵夜白的脸上。他离开座椅,走近陈望舟。一瞬间,锐利的痛感传来,戴着白手套的硬冷手指攥住了他的手腕,力气大到让他怀疑关节是不是被捏碎了。耳畔是低哑的声音,湿热的呼吸,沿着耳轮爬过,令他毛骨悚然:“囚禁?你把那个叫做囚禁?我是不是应该让你尝尝,真正的囚禁,到底是什么滋味?”
      陈望舟挣了下,想把他的手甩开,箍得却越发紧,属于那个人的强横阴气压了过来,他手足发凉,只能扯着嗓子喊道:“放开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怎么样?呵呵,是啊,我到底想怎么样?“赵夜白如在呓语,声音里蒙着一层昏暗,”有的时候,我真想把你关起来,关在一个不见光的地方,让你和我作伴,就这样,过了一年,两年,直到有一天,你成了我,我们俩合二为一……”他纵声笑了起来,那种尖锐的刺痛感,仿佛是被绷到极致的弦,濒临崩断的声音。夜色般的瞳孔变得更黑,黑得见不到底,却又绽着血色,燃起一片燎原之火,放出癫狂的光。陈望舟骇然,他在说什么疯话?又或者,这人就是个疯子?
      “那你呢,你想要我怎样?也和那些兔崽子一样,希望我死吗?”赵夜白狂躁地逼问道,既没有停顿,也不给陈望舟回答的间隙。
      “我……”待要出口的话语化为一声惊叫,骨节突起的手指插入头发,脑袋被向后掰,视野在一瞬间倒转,黑色的影子昏天黑地地压了下来,嘴边贴上了柔而冰冷的物体。像他的主人一样,蛮横,为所欲为,充满了侵略性。唇被不由分说地包裹住,被深深地han入,细细地ken咬,嘴角好像是破了,之后又被执着地吸着,仿佛要shun出血来。鼻腔里飘着烟草的气味,似乎还有淡淡的红茶香,掺在一起,又苦又甜,像是凋零的蔷薇花瓣的气味,混杂着yu望和死亡。陈望舟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软,推着对方xiong膛的手逐渐使不上劲,而绕到他背部的双臂,却在一点点加强束缚。当他以为快要停止呼吸时,拘束着的手臂突然松开,背上的重心被撤去,一时间整个人向后跌去。陈望舟身子一软,靠在了书架上。
      隔着不到半步,两人相视半响,都像泥住了一样。赵夜白先有了反应,转身就往外走,顷刻间,消失在门后。陈望舟愣愣地立在原地,很长一段时间,意识里都是一片空白,脑海里只有一句话,在反复回放,是刚才对着赵夜白,没来得及说出口的。
      不是的。我不想要你死。
      次日清晨,陈望舟梳洗穿戴完,走出房门,就见凸额头的少年在门边立着,手里提着热水瓶,精神抖擞的脸上飞着阳光,亮亮的。他愣了一下,随即惊喜地迎上去:“小薛,你回来了?”小薛点头:“嗯,倪副官说了,从今天起,我可以继续服侍您。” “太好了,”陈望舟露出笑容,在他背上拍了下,“之前我行事莽撞,连累你受罚,对不住了。”小薛慌忙摆手道:“陈先生您这是说哪的话!督军吩咐下的事儿,我没做好,该罚,该罚的。”陈望舟知道小薛家里吃紧,上头的大哥前年没的,只剩寡嫂带着个侄子,小妹又刚许了人家,若是罚了银钱,想必又要挨他爹的一顿教训,便问:“你爹那边,没太说你吧?”小薛想了想,苦着脸道:“说倒是没说,就是拿扫帚,追着我满屋子跑。”陈望舟莞尔一笑,摸了摸小薛理成马桶盖的短发,发尖有些刺挠,就像摸到了一只小鼹鼠,他柔和地说:“委屈你了,以后就跟着我吧。”
      昨晚的事压在心头一夜,思前想后,早上还是去了餐室,却不见赵夜白露面。陈望舟松了口气,同时又觉出些异样,装作不在意地问了一句,督军人呢?当值的听差回答,大人天没亮就出了门,去往花神桥的官邸。这样看来,这一夜,赵夜白估计又没有睡好觉,倪副官委托自己的事,终究是没有办成。
      打从书斋出来,回到房里,他就无法平静。督军是否真的喜欢男人,他无从知晓,即便确有其事,他也不认为,督军有意于自己。那么赵夜白为何要做到那个地步?是为了警告,给自己下马威?可是显而易见,这么做不会有任何成效。以赵夜白的个性,没有效果的事,他是不会做的。
      至于他自己,在最初的一刻,是无比震惊的感觉。反应过来之后,则转变为困惑和羞怒。一切都是那个人在自行其是,根本不理会他的意愿。事后,也连声道歉都没有。这个举动,和之前针对他的禁足令一样,都显得欺人太。
      可是,这样的想法,似乎在某处,有着严重的欠缺。有什么本质的东西,被他给忽略了。陈望舟未曾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有一种叫做“厌恶”的正常反应,没有出现在自己身上。
      他只是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陈望舟不是那种跟自己较劲的人,吃完早饭,就往学校去了。熏风送暖,平谷的桃花开得云霞叆叇,护城河的绿水薄施了淡粉的胭脂,岸边柳荫如烟,处处风光旖旎。陈望舟却无心欣赏着大好春色,这一阵子发生了太多的事,使他心情郁结。
      下了第一节课,他想去图书馆借本书。到了池塘边上,刚步入曲廊,从另一头过来一群人。陈望舟认出其中几个是文学科的学生,以喜谈时事,且言论激烈著名。走在末尾的那个,偏过头在和人说话,正是冯萃民。自从退出剧社以后,陈望舟和冯萃民的关系变得疏远许多,上课时分开坐,不再一同自习,一同去食堂吃饭,更遑论凑在一块儿谈天说地,像过去那样为一个问题争执不休。然而在学堂里见了面,还是会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像普通学友一样。然而这么做,却比大吵一架,让陈望舟更感凄凉。
      他停在阑干的一侧,让这些人先过去。冯萃民经过他身边,明显绕开了,不抬脸,眉头负气般的拧着。陈望舟心一凉,还是唤了声:“萃民。”不见回应,冯萃民决然走过。
      “萃民!等一下。”不久前还是挚友,如今却被彻底地漠视,这种滋味难以忍受,陈望舟不禁叫出了声。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不是。他既然做了决定,便愿意承担后果。可是放弃排练,离开剧社,这些已经是代价了。没有道理,还要再赔上一段友情。
      冯萃民停下,仿佛踌躇了片刻,还是回过头来,眼里蒙着一层冷淡之色:“你要做什么?”
      “我有话跟你说。”陈望舟低声道。有些事情,也许是该说出来了。
      冯萃民转过身,对同行的几人做了个先走的手势:“我开个小差,等会儿在图书馆见。”随后走过来,不耐地道:“快说吧,是什么事?”
      “萃民,剧社的事,我真的很抱歉,但我决定退出,并非无缘无故……“
      “够了,”冯萃民不留情地打断陈望舟的话头,随即说了一个让他始料未及的消息:“剧社已经没有了。”
      陈望舟像是挨了当头一击,发了懵:“你说什么?”
      “剧社……没有了。”冯萃民艰难地又说了一遍,语气沉暗。
      “怎么会没有了?上个礼拜,不是还在排练吗?”他挡住冯萃民问。
      “都这个时候了,还装糊涂!”冯萃民不屑地哼声,硬是想从他面前过去,陈望舟不让,冯萃民搡了他一把,下手不重,却是以前没有过的。
      “我确实不知道,”冯萃民古怪的语气,加剧了陈望舟内心的不安:“萃民,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冯萃民低着头,闷闷地道:“上周末排练,演到一半,有一群人冲进来,手里提着棍子,自称是警察署的。那些人把场子砸了,道具也全扔了,有几个社员上前阻拦,他们就动手打人,抽耳刮子,连女生也不放过。”刚才冯萃民走近时,陈望舟就注意到他两边颧骨肿了起来,右侧眼窝边有块淤青,所幸没伤到眼睛。“他们查封了剧团,还把我们绑了,抓去巡捕房,关了两天两夜。后来还是余先生得了消息,到警察署,解释了半天,我们才被放出来。”
      “警察署为何要找学生的麻烦?就没个说法吗。”
      冯萃民的表情有一丝动摇,咬了下嘴唇:“他们说,剧社窝藏了一个革命党,那个人在六年前,就受到通缉,之后他改了名字,就没了音讯……”
      剧社成员都是各个学堂的学生,互相知根知底,没有哪个,平日里是单独行动的……不对,有一个人除外。“难道说,是……”
      “是尹大哥。”冯萃民低声道。陈望舟想起,尹大哥加入剧社,是应了冯萃民的邀请。在此之前,萃民看了尹大哥半年的演出,都是秘密进行的,也许那个时候,就知晓其身份,只是一直没告诉自己。陈望舟隐隐有些落寞,但又想,要说有所隐瞒,自己也是一样。无论是冯萃民,还是尹大哥,这么做,想必有各自的苦衷。况且即便尹大哥是革命党,是受通缉的犯人,他的见解和经验,以及严谨的态度,都令他佩服,这一点不会有任何改变。于是,他问了一个更紧要的问题:
      “那尹大哥……如今岂不是很危险?”
      “尹大哥没被抓到,巡查来的时候,正好是休息的时候,他出去买烟了。”
      冯萃民一眨不眨地看着陈望舟:“望舟,你告诉我实话,退出剧社前,你是不是知道,会发生这些事?”
      “不是,我是因为事出无奈……”
      “可是,你不是认识赵督军吗?”
      轻轻一句话似有千斤重,堵在陈望舟胸口,令他气息一窒。他喉咙发涩,声音像是呜咽:“你……怎么知道?”
      “董思渐说他看到你了,在市长家的舞会上,他说看见你跟在督军身边。”
      如同自问,冯萃民无力地道,“望舟,我还能相信你吗?”
      “我……”是被督军强行带走,被软禁起来的。 ……真的如此简单吗?那人答应自己的事,即使有其背后的目的,却从来言出必行,每一件都做到了。自己呢,也并非无动于衷,曾为他投来的信任眼神感到鼓舞,曾用自身的能力,在演说中助他一臂之力,也曾为那披着风露,独立中宵的身影恻然,两人的关系,早在不知不觉中转变,又怎么好意思继续说自己是被害人?
      “算了,你不用说了。”冯萃民叹了口气,望向一池清波,眼中却是一片黯然。在这座水榭里,他们排练过很多次。在微风中,新绿的树荫下,手捧稿子,一声接一声念着台词。短短一个月,剧社就散得一干二净。“前日在巡捕房里,他们录了口供,还警告我们,说会监视我们每个人。以你现在的情况,以后跟我还是少接触的好。”不待陈望舟作答,冯萃民已经重又把头低下,加快步伐,掠过他身边,渐行渐远。陈望舟在原地站着,看友人的背影被绿树杂花所遮,张口想喊住他,却发不出声。春日的微风拂过面颊,他却感到冷彻心扉。
      这一天就这么郁郁地过去了。傍晚时分回到公馆,见那辆宾利车停在铸铁大门内侧,便知道赵夜白先回来了。
      “督军在三楼餐室里,等着您一同用晚餐。”甫一进门,就有佣人来传话。“我马上过去。”陈望舟回道,声音里透着浓浓倦意。他解下脖子上那条秋香色围巾,卷了卷拿在手里,也不回房,拖着沉重的步子,径自上了三楼。
      夜色浸入房中,餐室的壁灯和落地灯都没开,只有头顶一盏莲花形的吊灯光线微明。与之相反下方却是亮堂,桌上摆了银制烛台,点着一圈长蜡烛,橘红色的火焰跳动,有几分莹莹可爱之态。几缕淡烟拂过,是有归心行气之用的苏合香。陈望舟心情虽悒郁,看到此等景象,还是哑然失笑。这样温情脉脉的张致,倒把这房间弄得有些像女儿家的闺房。
      坐在桌子另一边的人不知等了多久,见他走进,抬头看了一眼。这还是书房那次意外之后,两人第一次对视。赵夜白的神情中有迟疑和局促,但他很快把眼神移开,继续做那个纵使天变地异,亦能泰然处之的督军大人。只是这一次,明显有些勉强。
      “只是想与你说说话,你且吃饭吧。”
      晚餐的菜肴也是有名头的,三菜一汤,却都是地道的苏州口味,碧螺虾仁,松鼠桂鱼,响油鳝糊,汤里的莼菜在北地也很难见到。于是一切似乎恢复如初,和往常一样,陈望舟低头吃饭,赵夜白说些时闻给他听,只是今日说得尤为详细:
      一是何襄一上台就论功行赏,对各部人员重新洗牌,他只顾将自己的亲信安排道重要部门,撤换下的旧人,有很多都和军部的高级官员有着各种各样的联系,有些人便跑到总统面前抱怨。
      “内阁要大换血了。何总理提出的阁员名单,以前的人,去了一多半,其中财政部长,司法部长,还有院秘书长,都换上了护国联盟的人,总统派和宪政派都不同意,要他修改名单……”
      “陇南那边疫情加重,死者已逾千人,京师药行,已养怡堂为首,合计捐了两千公斤草药,还调派了医生,前往救治……”
      “日本人最近在东北那边搞鬼,勾搭上了前朝势力,想要扶小皇帝复辟。他们不但在关外招募军队,在京师附近也安排了接应,看来是打算在行事时,来个里应外合……”
      陈望舟吃着饭,醇厚的声音从耳边流过,他的心思却不在话上。他把这几日发生的事,前后串起来想了一遍,恍惚间,觉出赵夜白不由分说禁止他去剧社的原因。以赵夜白消息之灵,估计是从哪里听到了风声,得知警察署要抓人,就先一步,断了他和剧社的来往。
      既不想把陈望舟卷进去,横生事端,又不能走漏风声,打草惊蛇,碍警察署办事。赵夜白想出的就是这个办法,不管他愿意与否,让他和剧社摆脱干系。陈望舟忽然有点想笑,督军猜得没错,如果告诉他实情,十之八九,他会去提醒尹大哥。
      他觉得今日特别想笑,不知道是看开后的豁达,还是一次次失去后的自弃。
      他的腮帮子一牵一牵,看起来却又不在笑,表情着实异样。赵夜白打住话头,把手中的筷子往盘边一放,在餐巾上抹了抹手,背部立起,面朝着陈望舟坐直:“前日的事……对不起。”这么放低姿态,很久都没有过了。不是他要面子,而是没必要。由于太久没道过歉,他做得有些笨拙,只能一心揣摩陈望舟的脸色,看是不是要再说些什么。陈望舟徐徐抬起双目,犹豫了片刻,点了下头表示接受。赵夜白没有说清楚道歉的原因,如果是为了剧社的事,他势如螳臂当车,较劲下去也是无益。如果是为了书斋里的唐突,其实他心知肚明,自己并不像对方想的,那般深恶痛绝。

      ===============10月17日更新================
      即便不够干脆,起码得到了原谅,赵夜白像是安下心来,烛影摇红,一剪光耀,愈发衬得他眉眼如画,顾盼神飞。他换了一种较为明朗的口吻道:“对了,今日我原是想着,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什么事?”把筷子的一端轻轻搭在斑竹枕形筷架上,陈望舟将目光投了过来。
      “是这样的。前几日,工商部成立了一个特别事务局,要从民间,遴选一批手工艺品,作为代表,参加七月在巴黎举行的万博会。”
      “这次参展,既可以实物为据,示一斑以当全豹,显示我国工商界之实力,又可让国货在洋人面前露个脸,吸引他们前来购买,相当于做了个广告。“
      “我记得你说过,你认识一对父女,女儿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只可惜没遇上伯乐。今儿听事务局里的人说,他们想选派的物品,包括瓷器,玉雕,木雕,漆器,其中自然也少不了刺绣,只是还未曾物色制作之人,订单也还未发出去。你认识的这位姑娘,如果能拿出一副绣品,拿到会上展出,不定就能获得好评,一举扬名。如此一来,何愁才能会就此埋没?”赵夜白看了一眼陈望舟,询问道:“你看如何?”
      “如此甚好!”陈望舟喜出望外,不禁脱口而出,可是想到现实问题,却又微微皱眉道,“只是出展万博会,此事非同小可,遴选时想必有重重门槛。丁月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绣娘,既无名气,又无关系,只怕……”
      “如果她有意参选,我会和事务局说一声,将她的绣品列入考核名单中。”赵夜白夹着眼睛挥了挥手,觉出一丝慵懒,似是说此事无需费心。“若说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只有一点,就是不知道此人的手艺,是否真如你所描述的,那般出色?”
      “你稍等下。”陈望舟站起身,快步走出房间,下楼回到自己的房中,取出那只绣着麒麟的布囊,折回餐室,递到赵夜白跟前。“这是她亲手所织,督军可还满意?”虽是疑问口气,却嘴角翘起,抑不住的得意,拿捏着一种预先知晓对方的答复的沉稳。
      赵夜白的目光徘徊于那丝线交缠的画面之上,赞道:“果然精美。”
      “也就是说督军这一关,她已经通过了?”陈望舟眯着眼笑了起来,略凹的下颌,笑开了,就现出一个小小的酒窝。相识数月,他还是第一次在督军面前,展现出这般快意的神情,声色起于眼梢嘴角,轻轻软软地漫开,如天边云舒,又如花似锦,让清秀的脸庞凭添了冶艳之感。一时间,赵夜白竟看得有些出神。
      记得那年月下,人如潮,灯如昼,记忆中比灯月更圆满的笑靥,他只当是一期一会,没想到今宵还能见到,在那么多年后,历经无数的劫难和杀戮后,在两人心结尚未消解之时,何其落寞,又何其有幸。“嗯。”目光定在麒麟图上,只是不愿抬头,泄露内心的失态。
      “既然如此,我这两天就过去,通知丁月虹一声。”丁家的地址他还记得,正好过去探望下丁叔。
      “你不用去。饭吃完了,你写封信,我让人送过去,邀她到督军府上晤谈。”
      “可是,这种事,还是用说的比较好……”
      赵夜白只好道:“这样吧,我即刻派人去丁家,一定把口信传到,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
      他的口气颇为无奈,陈望舟听着有趣,脸上的笑意不由得又加深了几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情难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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