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二谢乐]百年》月沧洌

2、百年（下）

　　冬日。北疆雪原。
　　这是偃师最后一次来到这里。
　　漫天飞雪再次遮掩了他的视线。
　　仍旧是那座雪崖，浩荡天风带着飞雪冰冷地切割过他的肌肤，没了发饰束缚的雪发被拉出长长的白色的际线。
　　那双注视过无数人间山河岁月的琥珀色双眸再次抬目，静静地凝视着不远处冰崖横亘、飞雪纵横的天穹尽头。
　　生命至为珍贵，至为灿烂，而又永不重来。
　　他耗尽永世，去追寻并继承了师父的道，如今行至尽头，终也不负师父教授的一身偃术与他一生坚持的道。
　　可惜，终究没能找回师父，甚至连转世也……
　　不过，这一生走过许多地方，帮助过许多人，已是无憾。
　　偃师笑了笑，叹了口气，眨落睫羽上慢慢积下的碎雪，又将视线投回崖下的雪地上。
　　多年前累积下的冰冷石块早已被雪覆得再不见踪影，本就腐烂的黑色枝干想来如今也早已被冰冷的雪水腐化成泥了吧。
　　回首，岁月已然模糊，甚至慢慢地连师父的长相也快记不清了……
　　只依稀记得，他有素白的长袍，温柔的眉宇，还有……带着笑意的好看的双眼。
　　不过，到了此刻，这些也都已经不重要了。
　　偃师又笑了笑，微微伸出手去接天空中落下的飞雪。
　　一点点冰冷浸透过手掌，被呼啸的风卷携进飞舞的衣袖里。
　　那只偃甲鸟，如今也不知到了何处，以后，就没有人能再为它修理了……
　　最后一刻，还是想再见见它啊……
　　偃师又将视线投向了天际。
　　忽然，一抹小小的黑影穿过漫天白雪，伸展着翅膀跌跌撞撞地飞了过来。
　　偃师神色一怔。
　　呼啸的天风里，那抹黑影艰难地迎着风雪移动着，身子微微倾斜着，一边的翅膀好像又坏了。
　　呵……它又回来了啊，看来这一次，也没有找到师父。
　　可惜，他没有时间再为它修理一次了……
　　失去力气的沉重身躯随着飞雪一同坠向崖下，晶莹冰冷的雪被长长的衣袖鼓舞起来。
　　透过飞舞的白发和衣袍去看天际，那抹黑影依旧挣扎着要飞翔过来。
　　偃师感受着不停向下坠去的身体，视线被飞雪掩埋着逐渐模糊。
　　忽然，身体似乎被什么温柔地托住了，坠下的速度竟开始渐渐缓慢下来。
　　微微惊诧着睁大了眸，偃师模模糊糊地透过纷飞的雪望过去，一个陌生而又有些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他朦胧的视线里，被触碰的温热感透过冰冷的肌肤传递过来。
　　他是……谁……？
　　正模模糊糊地这么想着，忽听那人道：“傻徒儿……幸亏，还来得及……”
　　他猛然睁大了双眸。
　　冰冷的雪沁入眼中，然而丝毫未能阻止住他的眼眸，他双手骤然用力攥住那人的衣袖，拼命地睁大眼眸试图去看清楚那个人。
　　然而还未等他看清楚，世界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却是那人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眸，温和而有些无奈的声音响起道：“雪太大了，莫伤了自己的眼睛。”
　　偃师全身一震。
　　下坠的风终于彻底停歇下来，崖底清冷寂静，与其上呼啸天风形成鲜明对比。
　　在黑暗的世界里，偃师耳边只剩下天雪簌簌落地的清寂之声与高空中遥远隐约的天风呼啸声，还有那人清晰的呼吸声。
　　几乎是忘记了可以伸手去拨开那人覆在眼上的手掌，他用力绞住那人的衣袖，指尖微颤着发白。
　　“师……父……？”拼命抑住却仍止不住轻颤的声音被慢慢迫出喉咙。
　　微颤的纤长睫羽扫过手心，带来微痒的触觉，那人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是我。无异，为师回来了。”
　　“……”
　　沉默笼罩了这片清寂的雪地，偃师微微颤着淡色的唇，却说不出哪怕一个字来。
　　长久之后，那人才慢慢放开了覆住偃师双眼的手掌。
　　淡青色的结界阻住了下落的雪，偃师怔怔地睁着眸，有些僵硬地动了动眼珠。
　　熟悉而又几乎陌生的容颜慢慢映入眼帘。
　　偃师纯净的琥珀色双眸怔怔地将视线定在那人面上，冰冷的身体因对方的触碰迸发出近乎刺痛的灼热。
　　慢慢张开微颤的唇，一瞬间汹涌而来的激烈情绪几乎要将偃师淹没，喉间似乎有许多话语欲要吐露，却始终迫不出一个字来。
　　结界的淡青色光芒覆在怀中人面上，近乎苍白的肤色，昭示出怀中人的无力与虚弱。那人慢慢垂下头，将鬓贴上怀中人鬓边垂发，叹道：“傻徒儿，这数百年来，为师一次次耗尽灵力寻你……”
　　“寻……我……？”偃师看着那人，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
　　“当年你不是将忘川碎片放入了那偃鸟腹中吗，为师……就是那只偃鸟。”
　　偃师闻言身体猛然一震，脑中忽而浮现出那只偃鸟一次次从遥远天际飞回的画面。
　　如果找到了，就别再回来，如果找不到，就一直找下去吧……
　　原来……原来是他自己……
　　看着怀中人茫然无措的模样，那人不由心中一恸，闭了眸缓缓去磨偃师的鬓角，轻声道：“都过去了……这许多时间来，你受苦了……从今以后，为师再不与你分开……”
　　话音未落，便觉鬓角一阵湿冷。
　　那人一愣，抬眸去看怀中的偃师，却见那双从来都漂亮干净的琥珀色眼眸中此时竟蓄满了泪水，湿润柔软的睫羽微微贴着下睑，满容哀戚。
　　“可是……无异已经……太老了……不能……陪师父了……”艰难的话语被断断续续地迫出喉咙，控制不住的泪水模糊了眼前之人的脸庞，偃师心中微慌，忙睁大了眼眸，试图让视线再清晰些。
　　然而，世界又再次暗了下来。
　　感受着掌中徒儿微颤湿润的睫羽，那人温声道：“小心护着眼，莫得雪盲症……莫怕，为师陪你去寻延寿之法……天地广阔，无绝人之路，为师……定然护好你……”
　　“……”
　　安静了片刻后，偃师终是点了点头。
　　爱怜地吻了吻偃师额际的碎发，那人抱着偃师离开了原地，素白广袖卷携着飞雪，在呼啸苍白的天地里逐渐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