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二谢乐]百年》月沧洌

1、百年（上）

　　春日。静水湖。
　　浩渺烟波茫茫然笼罩在那片隐约模糊的水天尽头，结界许是感应到了主人的来临，慢慢撤开幻术，呈出一座精巧古老的湖心小居。
　　还是旧时的模样，星仪在木居顶上缓缓旋转，然而或许是太久不曾得到保养，旋转的速度已是慢下了许多。
　　它也在慢慢苍老了。
　　等将偃甲居内打扫一番，再去为它保养一番吧。
　　模样年轻的偃师打开岸边机关，偃甲缓缓自湖底浮现出轮廓。
　　馋鸡如今也不知到了何处，没有了它，还真有些不方便，不过倒也不用再为每日烤肉不够而操心了。
　　想到此处，偃师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撩了下摆便欲登上那具与馋鸡十分相像的偃甲，然而他未曾注意脚下，一不小心便被岸边不知何时长出的藤蔓绊了一下，背后发饰“叮咚”一声便落入了水里，再寻不到了踪影。
　　雪白的发没了发饰的束缚，顺着衣袍便落到了水里去，在水面晕出像透明一样的涟漪水纹。
　　琥珀色的眼眸里浮出一抹无奈之色，模样年轻的偃师将浸到水里的发拢回身前，踏上了偃甲。
　　早春微凉的风扫过又在这湖心静寂了百年的偃甲居，偃师也没用偃甲人打扫，自己拢了长长的袖袍便打扫起来。
　　每一处角落都熟悉得很，却又有些微的陌生之意。
　　也是，多年未曾归来，浸在水中的木材也不易保存，若下次有空，便去寻些新的铁梨木换了吧。
　　不过铁梨木可不好寻，当年师父应当也是寻了许久才寻到的这些铁梨木吧。
　　不管如何，日后留意一些便是。
　　忙活了半日，偃甲居才稍稍有了些昔日的模样，偃师微微拭去额际薄汗，放下手中工具，在一旁的竹制栏杆上拂衣坐下。
　　早午温和的日光洒于静水湖面，湖光影影绰绰映照在偃师年轻的脸上，浓密纤长的睫羽在稍显凉意的风中微微颤动着，连带倾洒在上面的熠熠光亮也跟着零零碎碎的湖光一起轻轻跳跃起来。
　　坐了一会，热意稍退，偃师方欲起身继续，忽觉天边传来一丝微弱而熟悉的灵力。
　　他不由怔了怔，微微转目望去。
　　模糊隐约的水天之处渐渐飞来一抹小小的黑影。
　　偃师笑了笑，微微抬起手来。
　　黑影似是找到了方向，有些不稳地振翅朝迎接着它的偃师飞去。
　　木制的爪子微微勾住偃师袖口处精致繁琐的花纹，它有些委屈地抖了抖翅膀。
　　“原是一边的翅膀坏了么……”年轻的偃师微微笑道：“也是，都过了这么久了，差不多是该坏了。莫怕，我这便帮你修好。”说罢带着偃甲鸟进了里屋。
　　暮色之时，偃鸟带着翅膀上新拓下的精致花纹，再次起飞离开了偃甲居。
　　“去吧，去找到他。”看着水天尽头的那抹黑影，偃师喃喃道：“如果找到了，就别再回来，如果找不到……呵，如果找不到……”他微微低了头，沉默了一会，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便摇了摇头离开了原地。
　　也许它会回去广州，身影被海天处的茫茫月光照亮，也许也会前往巫山，不过……那座沉在冰冷水底的神女墓，它也进不去吧……
　　或许，下次该用铁梨木为它做个身子？
　　被自己突然而来的想法逗笑了，偃师再次摇了摇，转目去望水天处柔光晕晕的落日。
　　一会日落了，便又能见到静水湖的月亮了。
　　可惜静水湖的月亮到底不如西域黄沙映衬下的苍茫冰冷。
　　不过，师父应该更喜欢这里的月亮吧。
　　不知那偃甲鸟这一次会不会去趟西域，或许……它与他还能再碰个面……
　　呵……在想些什么……
　　偃师笑着摇了摇头。

　　冬日。北疆雪原。
　　偃师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行至此处。
　　零碎的冰冷石块被雪压覆掩埋在雪地里，繁枝一样的花纹被透明的冰层覆盖住，底下还压着漆黑腐烂的枝干。
　　纷飞的雪从北国无尽苍茫的天穹中飘舞着簌簌落下，覆在他雪白的发上，渐渐晕出深色的斑驳印痕。
　　偃师站雪崖上，有些茫然地抬目去望天穹，漫天飞雪掩盖了他的视线，鹅毛般覆在他浓密的睫羽上。
　　片刻后，他缓缓低下头，微微眨了眨眼睛。
　　雪的碎屑隔着清澈的琥珀色眼眸落下，坠入下方雪地，再没了身影。
　　这是……第几年了……
　　年轻的偃师立在雪地里想了一会，呼啸天风卷起他长长的衣袍，猎猎作声，许是发上发饰绑得不够牢固，偃师还未意识到什么，发饰便随着浩荡天风消失在了茫茫飞雪之中。
　　一瞬间雪白的发完全掩住了偃师的视线，长长的发就像被天风拉扯着要随着飞雪一同坠向不远处飞雪掩埋的天地。
　　偃师踉跄着退了两步，深色的脚印在雪地里印出。
　　风太大了，还是回去吧……
　　偃师有些艰难地回过身去。
　　飞舞的发和衣袍再次掩住了视线。

　　春日。纪山。
　　是夜。
　　偃师拿了多年前藏在酒窖里的酒，踏着低垂的星，来到偃甲居前。
　　花的芬芳静静浮荡在深色的夜里，偃师将酒放到面前的石桌上，又拿出碗，倒了些。
　　微微尝了一口，他眸中浮出一抹笑意。
　　看来桃源仙居图里的桃花果然比外头的多些仙气，用来酿酒再合适不过了。
　　桃花酒……或许拿去卖了还能赚不少钱，那他也不用为那些偃甲材料发愁了。
　　好友和爹娘都不在了，没想到他的财运也不在了，如今这般潦倒，被师父看了岂不要笑话。
　　好在他还有纪山和静水湖可以落脚，倒也不至沦落成流浪汉。
　　想着想着，偃师不由又是一笑。
　　百年前闻人和夷则还笑他说要真成流浪汉，也是个有财运的流浪汉，如今如果他们还在，倒还能呛他们一下。
　　当初还说要还师父酒呢……
　　在西域大家聚在一起时，他还在火把下给师父跳了舞。
　　要是当时硬拉着师父一起跳舞，一定很好玩吧……
　　一定很好玩，他跳的时候，仙女妹妹和闻人都笑弯了眼睛，夷则也是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欠揍得很。
　　可惜呐……
　　琥珀色的眸中闪过一抹喟叹之色，年轻的偃师微微垂目去看倒映在碗中水光上的明月。
　　影影绰绰，清清冷冷。
　　一瞬间，刺痛般的冰冷从碗里的明月发散蔓延至指尖，偃师指尖一颤，碗已随着水光跌落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死寂一般的沉默过后，年轻的偃师又微微弯下腰去，将碗从地上拾起。
　　长长的衣袖落在地上，被倾洒出的酒水浸出深色的印痕。
　　幸好下面是草地，否则他倒连盛酒的碗也要买不起了……
　　浮生倥偬，当浮一大白。
　　又倒了些酒在碗里，偃师一饮而尽。
　　滋味是不错。
　　如此美酒，他一人尝倒是可惜了……

　　夏日。广州码头。
　　苍白的月光自海天处倾洒而下，穿透无垠广阔的海面。
　　海风吹拂起年轻偃师雪白的长发。
　　拎着两坛酒，偃师在岸边坐下，将酒放在身旁，又放下一只碗。
　　“师父，我又来看你了。”他笑道。
　　说罢将酒坛开封，而后将酒倒入碗中，顿了顿，倾入了海江之中。
　　放在身旁的灯和伞在月光下映衬出清寂的孤影。
　　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月色如旧，海江如旧，酒也如旧。
　　不知师父喜不喜欢桃花酒，不过他看桃源里也藏了许多师父自己酿的桃花酒，应当是喜欢的吧。
　　怔怔地望了一会手里的碗，偃师回过神来，方欲继续，便听身后传来一道声响。
　　“酒……哪里有酒……好香，嗝……好香的酒……”
　　却是一个醉汉踉踉跄跄地走了上来。
　　偃师微微一愣。
　　“小兄弟……你这酒……嗝，好香啊……能分我点不……”醉汉盯着偃师手里的酒坛，摇晃着痴痴笑道。
　　偃师愣了一会，起了身，笑了道：“这却不行，这是我酿给我师父喝的，可不能给你，你若真的想喝，我就把我的这坛给你吧。”说罢提起脚边的另一坛酒，递了过去。
　　醉汉忙接了把酒抱在怀里，摇晃着笑道：“小兄弟果然是个爽快人！酿的酒，嗝，也香得很，做，嗝，做个朋友吧怎么样！”
　　偃师笑道：“做朋友倒是可以，可惜我常年行迹不定，说不得这一回见了，下一回就见不到，这酒就当我请你的吧，不用还了。”
　　说罢提了脚畔的灯，执了伞，慢慢地走远了。
　　醉汉朦朦胧胧地去看那偃师，只觉这人头发全白，模样却年轻得很，好看是好看，就是有些奇怪。不过他送了自己酒喝，就交他这个朋友！
　　转了身，他朝那偃师的背影喊道：“你这朋友我交了！下次再见，我请你喝酒！”
　　偃师脚步顿了顿，回身望那醉汉，笑了笑，也道：“若我西域归来，还能在广州见到你，就再请你喝酒。”
　　西域捐毒等地所造的偃甲也需去保养一番了……
　　算算……这是第九次去了吧……
　　这么快，又是一百年过去了啊。
　　偃师微微笑了笑，视线转向海天交接处。
　　苍白的月亮再次照彻了他琥珀色的眼眸。
　　不知那偃鸟如今到了何方，可曾找到了那人……
　　如果找到了，就别再回来，如果找不到……如果找不到……就一直找下去吧。
　　他还有下一个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