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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背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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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黄的树叶簌簌落下,经由随着初冬悄然降临而蜕变为缓沉节奏的河流之手,将那连绵不断的尚未枯萎的身影送往远方。而这一切,因着精灵王宫大门的紧紧关闭,已不再映入森林精灵的眼中,与他们口中轻吟而出的歌声短暂相汇。
冬天已经来临。精灵们纷纷退回城内,城门的紧闭却无法阻挡萧条和失落的气息自心中油然而生,甚至滋生出更多莫名的恐慌与忧伤——这在无论何时始终保持着乐观天性的西尔凡精灵中是相当少见的。自从来自南部多尔哥多的阴影不断北上侵蚀森林以来,虽然他们被迫一路抛弃曾经的家园而迁徙到北方,却始终能自森林之上不曾改变过的星光获得宁静与快乐。
却从来不曾如现在这般,把危险关在门外,却也将森林完全关在了门外——不少精灵在私底下都对国王的决定议论纷纷,而抬头从悠长辉煌的石宫之顶仰望夜空时,无能为力地感受到那些星光仿佛已离他们越来越远。
而关于国王的非议还不止这点。
事情发生在艾洛斯起身前往瞭望台视察之时。自从国王下令关闭城门开始,他的职责便已产生了改变。他时刻警惕自己不能再犯错,既希望自己能够尽早习惯被委派的新任务,却又害怕自己真的会习惯。自从阴影重返大地,他与他的同胞已经放弃了太多以适应各种改变,到了此时此刻,他已无法断定习惯是否真的属于一件好事。
瞭望台前的两个精灵的说话声传到了这头的他的耳中。
“我不懂国王陛下到底是怎样想的,毕竟那并非普通精灵,而是他的儿子。”
“嘘,小声点,这话要是被别人听见就麻烦了。”
“被国王陛下听见就麻烦了,”艾洛斯出声纠正道,并快步走到那两个精灵中间,“你们应当专注于工作而不是胡乱议论。”
“多谢你的提醒,艾洛斯,”其中一个精灵满不在乎地轻咳了一声,“我想我们还没忘记是谁失职让矮人逃出去的。”
从瞭望台豁口泻进的月光清晰地映照着艾洛斯脸上短暂闪现过的红晕,然而他开口时的嗓音仍然平静:“你可以质疑我,却不是国王——他的决定自由他的道理。”
“道理?平心而论,艾洛斯,你不担心莱戈拉斯殿下吗?之前若不是他替你向国王求情,你现在所待的地方该是矮人待过的地方才对吧。”
“我当然担心他,”艾洛斯皱起眉头,“如果国王下令出城寻找他,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第一个……”
意识到自己也已失态,艾洛斯赶紧闭嘴。
“但是他仍然不肯打开城门,甚至在莱戈拉斯殿下离去之后也毫无反应,就好像他根本没有离开过,又或者……”那个精灵沉沉地叹了口气,目光从艾洛斯身上移向豁口之外的夜空,“他根本不关心他的去向。我们的国王,既对自己儿子的安危无动于衷,又无视整片森林祈求他保护的低吟哀叹。”
“够了——”
风中忽然响起的轻微异动打断了他们的争吵,三个精灵同时朝声音的源头望去——先前从豁口望出去的有限森林之景因着那双翅膀的震动而恢复了些许生气。艾洛斯首先做出回应,他朝前跨了一步,探出上身,伸出右手食指让那只远道而来的画眉鸟稳稳栖息。
当那只画眉鸟急不可耐地扑棱到他肩膀上,凑近他耳边低鸣时,他的双眼因为惊讶而瞪大,紧接着又随着那低语般的轻鸣而凝视起前方的浓重夜色。
“你们所期盼的重开城门的一刻或许已经到来,”他喃喃道,目光仿佛越过森林的重重暗影一直去到更远的地方,“当然这一切终要视乎于我们的国王如何抉择。”
森林河所轻吟而出的歌声,终将会因为冬天的完全到来而冰封消沉——唯有庆幸那并非最后的结局,隆冬之后仍然会紧随春天的脚步,无论这个世界受到过多少伤害,这样的轮回交替也是不曾改变过的。然而另一些东西一旦被紧紧封存,却不如一道被关闭已久的门再次打开,一条被冰封已久的河流再次融化,那样轻易得到改变和救赎……
当加理安在那道秘密小径的出口处寻获自己的身影时,瑟兰迪尔沉静的目光落到自面前流淌而过的河水上,如此想到。
静静地守在身后等了很久,也没等来那个人转身和开口,加理安只好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您的卫兵有重要消息禀告,陛下。”
当艾洛斯急匆匆地由大殿至书房一路搜寻国王的身影时,在一旁目睹的加理安并未多加言语。或许只有他一个人清楚,在这几天里,国王的脚步始终于同一地方悄然停驻。他并未告知艾洛斯自己所掌握的这个讯息,通常他也不愿来打扰国王,但这一次毕竟是例外。
“来自何地?”瑟兰迪尔没有回头,声音比缓慢流淌的河流还要低沉。
“似乎是北方。”
有那么一段时间,瑟兰迪尔都没有再次开口,他仍然维持着原有的姿势,仿佛在认真聆听着什么,仿佛在认真凝视着什么……许久,狭窄的通道内才再次盈满了他无波无澜的嗓音。
“那么与这里所望出去的属同一个方向。”
也是莱戈拉斯殿下所离去的方向。加理安抑制住了开口的冲动,只在心中如此叹息道。这条地底小径般的密道曾经无数次迎来过那精灵少年的欢快脚步,它的入口隐藏在一颗巨大橡树的根部,而出口的位置则巧妙地位于王宫大门的桥下方——荆棘与枝条所覆盖的河水之上的隐蔽洞口。每一次,莱戈拉斯无一不是干净整洁地出去,浑身湿漉漉地归来。
有一次,无心路过的加理安碰巧发现了他的秘密。当时,年幼的精灵可怜兮兮地央求加理安替自己保密,在加理安看来,他担心的与其说是被父亲狠狠责罚,倒不如说是唯恐密道被填埋,自己会失去这难得的冒险乐趣。
就在加理安为了说与不说纠结不安时,国王陛下又找上了他。从那简短的几句话之中,加理安惊异于瑟兰迪尔早就清楚密道的存在与莱戈拉斯的小把戏。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别跟任何人说,也别告诉莱戈拉斯。”在他吩咐完加理安务必每次都悄悄跟在身后保护好王子之后,他只是如此说道,语气仍旧平淡若常。
兴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不,甚至更早,来自身后的默默注视就已存在。王子殿下却从头到尾浑然不觉,后来逐渐年长的他失去了探险的乐趣,将脚步延伸到更远也更危险的地方,来自他身后的保护却从来没有中断过。
——这一次却是例外。王子殿下越走越远,任由父亲的视线无可奈何地遗留在后方,唯有悄然守着这道永远不会关闭的门等待他的归来。
“或许有莱戈拉斯殿下的消息。”因着某种冲动,加理安忽然开口道。当然他并未得知艾洛斯口中的重要消息究竟是什么,这只不过是他的希望罢了。
国王陛下仍然没有转身,但他的嗓音里多了一丝无奈的笑意。
“你不跟其他人一样认为我是一个冷酷无情的父亲吗?”
“不,陛下,当然不。”从那时开始我就知道这不是真的,加理安在心中补充道。
“然而我现在站在这里,却开始在想,或许持有这种想法的并不止我的子民。”
“您是说……不,陛下,殿下他当然知道您爱他。”
“我却不这样认为,加理安。”
伴随着那阵叹息,瑟兰迪尔缓缓转过身来。加理安顿时瑟缩的姿势和惊讶的眼神犹如安置在他面前的镜子,令他展露出包含了几分嘲讽与愁苦的笑容,与此同时修长的手指也抚上了自己的左脸。
“我知道你见到了什么。从你的眼中,我也可以清楚看到。”
一开始加理安倍感不解,那数千年前早已痊愈的伤痕为何会再次出现。然后一种莫名的悲伤忽然袭上了他的心头。
“还记得莱戈拉斯五岁那年,由于他母亲的不幸罹难而大哭大闹吗?我知道后来所有在房外听闻响动的人都以为我打了他——‘国王陛下因为妻子遇难而大失常性’,你那时也是这样以为的吧。事实上我的确因为悲伤而失去理智过,否则莱戈拉斯就不会看见你现在所看见的一切了……我费了好大力气才令他忘了那场噩梦,从那时开始……”
仿佛落叶无声无息地坠落进河里,瑟兰迪尔的话音也悄然止息。
“但是我不明白,陛下……我亲眼所见龙焰在你脸上留下可怕的伤痕,却也亲眼目睹医师们努力将您治好,这些伤痕应该早已痊愈才对……”
“你说得没错,加理安,”瑟兰迪尔说道,手指缓缓从面颊上移过,“就连现在我的手指也感觉不到,只因它早已痊愈。”
加理安没有出声,因他已知道了答案——
“有一些伤痕或许永远也没办法愈合,所以你才会看见,所以那时的莱戈拉斯才会看见,所以我……”
再次止住话音,仿佛下定决心似的,瑟兰迪尔从密道内被星光映亮的那部分抽身离去,加理安立刻快步跟上他的国王陛下,并在内心祈求那个来自北方的消息真的如自己所愿,为这个沉默的父亲指示他所遗失的孩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