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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浮生(下) ...

  •   “呵,”另一个阴冷声音传来,“伤了人命,怕也是你的吧。”
      这声音教伏婴听来,亦是熟悉得可怕。
      只是这内中,有他从未听过的暴烈与狠戾。
      伏婴不知怎么形容——这是朱闻苍日的声音,但……有些东西变了。

      利器划空,簌簌之声可闻,伏婴在二人再次交手前,急急地推开了门。
      听得吱呀的门声,二人齐齐转头,表情各异地看着伏婴。
      “蝴蝶?朱闻?”
      来者身份确认无误,伏婴开口招呼。
      “我不是朱闻。”
      站在十步开外的红发男子带着怒意回道,伏婴将眼眯了,再细细打量他,惊觉此人虽然脸孔、身形、动作活脱是朱闻苍日,但他给人的感觉,确是另一个人。
      披散的红发愈发显了灼人的颜色;戎装持刀,做一副武人装扮;更加不同的是脸上神情,那一种带着残忍的狂暴。
      要说伏婴没见过那种神色、没听过这种语气,也并不确切——
      他们双双落水的那晚,朱闻上岸后一瞬的失常表现。
      没有错,这个人就是朱闻苍日。
      或者,伏婴现在是这么认为,此人和朱闻苍日,都不是他一直以来所窥探、所好奇的,那个最终的答案、那个重重面具后完整的人。

      “你是朱闻,又不是朱闻。”伏婴基于自己的直觉和已知的信息,作了一句冷静的判断,却更加惹怒了那人。
      他完全忽视了蝴蝶君的存在,大步朝伏婴走来,与朱闻一贯的温柔小心不同,狠狠揪住了伏婴的前襟,“我告诉你,不要把我和那个废物混为一谈!你,是我的,不是他的!”
      被这般对待,伏婴也并不惊,心中更是有了把握——这个人,管他自称朱武也好朱闻也好,管他粗暴也好温文也好,不会真正伤害自己。
      就连眼下这个动作,也是威吓的成分居多。
      然就在伏婴有了一丝把握之时,蝴蝶君的刀锋已到。
      朱武轻而易举地侧身避开,左臂顺势挟了伏婴,右手举刀还击,将蝴蝶君逼得后退数步。
      伏婴暗暗皱眉,从这一招的情况来判断,朱武的实力,实则高于蝴蝶君。
      蝴蝶君自也心道不好,评估当下情况后,意图改变策略。他转而对伏婴说话:“伏婴,看上去你是认得这个倒头家伙。”
      “没错,难道他就是人家委托你找的人?”
      “错不了。我跟了他有一段了,本来好好的,一现身找他,不知啥时就变成了这么个砍人疯子。”浅色头发的刀客收了蝴蝶斩,扛在肩上,语气惯常地带着打趣,出口的话却仍条理清晰。
      眼见蝴蝶君不愿透露更多信息,伏婴进一步问道:“你可以说说,怎么断定他是你要找的人?”
      “哈,伏婴你这不是小看我?有画像、有描述、有大致去向,对号入座一下可不是难事……要我说,这厮乔装的本事可大,之前扮个文士还真差点把我糊弄了。”
      “哼,我跟你说了,那个人不是我,他不配!”蝴蝶君话音刚落,时下自称朱武的男人又怒道。
      伏婴越发地察觉出不妥来,眼前这个人明显是朱闻,可又几乎变了一个人,竟还显出对朱闻的极端鄙夷来。

      “蝴蝶,”仍然成被朱武制在身侧的角度,伏婴还是没有理会他,而继续同蝴蝶君对话,“我看这事没有这么简单。你好好看看,这个人前后言行……你真的相信这是同一个人么?且不说你是否找对了人,你又出于何种立场要把他带走?”
      “哈,伏婴,你总不会忘了,蝴蝶君收人钱财替人办事。人家的所托,就是让我把这个家伙找到了带回去。至于其它的曲折,我何时管过?”
      “你们休要废话,”朱武听得烦躁,一把将伏婴搡到身后,“如此纠缠不休的人……我只能把他变成一具尸体。”
      伏婴心中一凛,蝴蝶君深知双方实力,此刻已放弃了武力取胜,想来是试图谈条件,而此刻的朱闻——或朱武——伏婴也拿不定主意该称他什么了,比他和蝴蝶君所想像的更为危险暴躁,若他真的失控,将不堪设想。
      “慢着!”伏婴一声喝住朱武,上前两步挡在当中,直面蝴蝶君,“蝴蝶,你知道你今晚不会成功。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那家人的目的为何,这背后的故事是什么……你不觉得这次的疑点比你以往碰到的都多吗?就算他想将过去抛弃,我没觉得那必然就有什么不对——你,不也很快要同这一种生活作别吗?不就是银子吗?你损失掉多少,随便开口,我给你就是。至少,我要看到这整件事、关于这个人的来龙去脉……不然,伏婴这回,只能做好友的绊脚石了。”
      平静地叙述,伏婴隐隐觉得身后朱武竟怒气愈盛,然一时间也无暇去理会,只是专注地盯着蝴蝶君。
      “哼,枉你还能出口一句‘好友’,”蝴蝶君迈了半步,靠近伏婴,声音是压低了的,却也没有刻意避着朱武,“这种买卖不光是报酬的问题,你很清楚,更何况这是我蝴蝶君在江湖的最后一单生意了,亏你还说得出这种让我晚节不保的话。这个人不正常,你护着他,自己是要倒霉的。没错,正面单挑我吃亏,但我会报告雇主他的行踪和情况,绝不会有任何隐瞒。好自为之。”
      蝴蝶君扔下这句话,身法一动,转瞬消失在院墙之后。

      伏婴一时更为为难,若是朱武去追赶蝴蝶君,他是任他去好,还是拦着好?他没想到——更确切地说,想到了,却仍抱着侥幸——蝴蝶君会这么不留情面地转身即走,而这一走,事态必然会变得复杂;但他若放朱武去追,只怕是要伤人性命的。
      朱武却并未让他陷入这种窘境中。
      朱武只是冷笑一声,伸手扳住伏婴肩膀,用力颇重,让他转过身面对自己。
      “宵小之辈,他能掀起什么风浪来……胆敢再来,就别想活着回去。至于你,”朱武忽得钳住伏婴下颚,捏得伏婴生疼,“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插手。”
      伏婴也并不惧怕,反而越发好奇。
      他自然没有希望制伏这个朱武,那不妨让他将目前这暴戾的性子发挥到极致,或许在那背后,就有他要的答案。
      双眉微挑,蓄意挑动着朱武的怒气,“哦?这和前几天那堆甜言蜜语比起来,可是差得多了啊……朱闻苍日。”
      果然,这个名字是让朱武的怒火燃起的最好催化,他眉间紧皱,一把拎起伏婴,向大门敞开的卧室走去。
      重重地将伏婴扔在榻上,压低了身体,双眸狠狠地同伏婴对视,用最后一点克制,一字一句地低吼:“世界上不存在朱闻苍日这个人。我再说最后一遍,过去、现在、将来,拥有你的,都是我。我的名字,是朱武。”
      伴着一丝不祥的预感,伏婴心中的推理,又更进了一步。
      依然没有惧意,伏婴撑起身子,双唇刻意擦过朱武颈间,引得朱武战栗一下,嘴唇翕动,挑战着朱武最后一丝理智,“告诉我……朱武和朱闻苍日,到底是什么关系?朱闻不存在……那么,朱武呢?”
      只消这么一句,朱武脑中紧绷的最后一根弦,断了。

      崩溃般地,咬牙挤出最后一句“不许,再提朱闻”,朱武随即动手,撕扯着伏婴衣衫。
      力道是前所未有的大,伏婴却也不反抗,任着朱武摆布,置身事外一般。
      朱武揪住伏婴的一头青丝,将他拖下榻去,按成跪姿,另一手卡住伏婴的腮。
      伏婴大致猜到了朱武的企图,下一刻,朱武便把他高昂的物什塞进伏婴口中。
      没有迎合,没有排斥,伏婴只是有意无意地保持着头脑一片空白的状态,任由朱武疯狂地□□着。
      涎液无知觉地从嘴角淌下,一次次地顶撞喉头带来的窒息,伏婴闭起眼,接受朱武的掠夺。
      临界的一刻,朱武手上用力,逼伏婴抬起头来,命令道:“看着我!”
      炽热液体充斥伏婴的口腔,朱武退出后即将伏婴的口用手捂住,逼他吞咽。

      而此时的伏婴,仍旧一派平静漠然,衣不蔽体、发丝散乱,唇上还有少许白液,却没有恐惧没有屈辱,亦没有回应没有动情,反倒又让朱武恼怒起来。
      伏婴知道,只有摒除情感,才有看清这整件事的机会。
      冥冥之中已经有什么东西,将他与这个男人最深处的灵魂牵引在一起。伏婴在他不稳定的表象下,感知到的是挣扎、绝望、无奈,而他想看到,层层禁锢之下,最极致的真实。

      “哼,”明白言语无用,朱武捉住伏婴双腕,用方才解下的衣带,将其紧紧捆扎。
      重将此刻已不着一缕的伏婴扔回榻上,恶意地掐弄起伏婴的欲望来。
      伏婴倒也没有刻意地克制从鼻腔中泄出的声音,一副随他如何的表态。
      冷冷地看着伏婴的身体作出反应,随即竟拿过另一条衣带,缚住伏婴欲发的欲望。
      朱武随即欺上,猛力地发泄,伏婴也任由自己难耐地喘息着,却没有真正遂朱武的意——很明显,朱武想让他求饶。
      双眼含了雾气,胸脯急剧起伏,无意义地叫喊出声,却就是不说那个朱武想从他口中听到的字。
      一次次热流的填充,最后竟是朱武先行作罢,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说道:“有的是机会让你服气”,伸手解了那恶意的束缚。
      在朱武掌中解脱的那一刻,伏婴失去了意识。

      伏婴迷迷糊糊地醒转,心里也不大算得清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几天了。
      只余一床被褥遮蔽着身体,几日来朱武就用那种方式,将他禁锢在这一室的空间中。说不上什么温柔——事实上,极为粗暴。唯一的例外就是朱武会亲自照料他的饭食,在那个时候,他会从朱武的眉目间看到朱闻的影子,而令他不解的,是偶然听到朱武的自言自语,威慑而专断的语气,似乎和自己较劲一般。
      朱闻和朱武的共性在他眼里愈发明朗了——除了这具躯体以外。
      自然,朱武伏在自己身上,霸道地索取的时候,他能分明地看到朱武肩上的疤痕,如他那日指给朱闻看的,一样的位置和形状。而他指出这一点时,换来的只是朱武愈发激烈的、惩罚性质的侵略。
      这个共性,就是他们都在通过伏婴这个人确认自己的存在。
      伏婴不知道这是不是最贴切的表述,但约莫就是这个意思了。朱闻要他的回应,朱武要他的臣服,都是要通过他的行动他的话语,证明自己的存世,证明自己的独一无二。
      对常人来说,这或许是说不通的。
      混沌的脑海中丝丝缕缕的线索开始清晰起来,有一个近乎荒谬的结论渐渐形成。

      接近自己的脚步声的节奏有有所不同,伏婴眉一蹙,全睁开眼睛。目中光影略有模糊,定睛看时,是一个一身玄黑的男人。
      而朱闻和朱武,都是从来不着黑色的。
      近处的影像渐渐清晰,还是同一个人同一张面容,却又换了一种伏婴从未见过的神态。
      再没了任何的凌厉,面孔纵然柔和平静,可教伏婴看出了难解的郁结与深重的愁思——那是经历切肤之痛的沧桑。
      伏婴察觉了他的一丝为难,率先开口,“名字?”
      “什么?”那人一时不及反应。
      “这一次又叫什么名字啊?”伏婴从榻上直起身来,一股脑地说了,“你们不是一个人吧?我猜,是一个躯体里的几个灵魂?真不知道你……呵,或许该说你们,中了什么邪。”
      “果然聪明,”他苍凉一笑,转而注意到伏婴上半身斑驳青紫的淤痕,恨得咬了牙关,“朱武这个混蛋。”
      上前搂住伏婴,像是又一个昭示所有权的举动,这个动作在伏婴看来,则混杂着莫名的执着与绝望。
      “我不是属于谁的,这点我觉得你还是知道一下,”伏婴心中越发清明,理智的平铺直叙,如事不关己一般,“当然至今我没有反抗过——如果我有任何的自命不凡的话,就是这一点——世界上只有我可以看到真相,只有我可以帮助你们。这种事情若是告诉了别人,又有谁会相信?而你之于我也确是独一无二的——没错,你,不是特指的任何一个,而是你们背后的,那个共同的、真正的,本人。我想你们没有一个会承认是他,没错,你们不是,但我也可以说,你们都是——没有他就没有你们不是么?无意冒犯,但我至今看到的朱闻、朱武、还有你,都不过是那个本人的一个方面,不对么?——话说回来,你也该有个名字,告诉我。”
      “恨长风,”言简意赅,语气沉郁,揭示着最后的,并不美好的真实,“没错,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第一眼就吸引了朱闻。当然你也吸引了他,一切开始时的那个家伙……对,他知道你,只是有了我们以后,尤其是有了朱武以后,他就不大出来了。先说一句,你算幸运的,因为只有我才会将一切和盘托出,你也看过朱闻和朱武是怎么试图否认、遮掩的。那个本人……名字是,银锽朱武。你见到的朱武只取了后面那两个字——不难理解对吗?他厌恶那个朱武,却又有取而代之的野心——”
      “等等……银锽……”伏婴第一次现了一丝惊讶,“西北著名的将门,那个银锽世家?”
      所有的线索也都可以对号入座,他的那副体格那副身手,只是这个名字,未免太过显赫。
      “没错。”
      “哈,那是够凄惨的了。银锽家的人,生于疆场死于疆场,马革裹尸是最终的归处……想从这样的命运逃开,不是不能理解。”
      “不……”恨长风的否定,听上去有少许不安,伏婴的肌肤在他掌下,极尽温柔的摩挲,犹疑着,开口的话仍是躲闪,“是因为,有别的变故。”
      “家事?”伏婴没有给他余地,随口就猜。
      恨长风深吸口气,“其实……是爱妻……”
      “……去世了吗?”
      “银锽朱武很爱她,可……”恨长风带着内疚,松开了伏婴,“不应该……但是……”
      伏婴懂得他想说什么——“不应该在爱妻尸骨未冷的时候就对你动情,但事情就这么不可抑制地发生了”。
      糟糕。比他原先设想的更加糟糕。
      不知哪里窜上的无名火,伏婴不禁讥讽,“哈,你负什么疚,我先认识的是朱闻,然后什么朱武,到你恨长风,没了媳妇的又不是你们。”
      “话是没错……但是……所谓的朱闻、朱武、恨长风,原本就不该存在,不是么?”恨长风凄然一笑,“我们都知道这一点。朱闻和朱武抵死不愿承认……但我很明白,再不想面对,这也是事实。”
      伏婴的拳攥紧了,他知道自己的心必然是伤的,却无暇也无意去体会。理智告诉他,是时候结束了,这段繁复而不实的牵绊。
      他以为自己足够聪明,以为自己足够理智。是的,如斯镇定自若地抽丝剥茧,却从未想过,到头来最终的谜底,自己真的就可以承载吗?
      “呵呵……”无知觉地笑,自嘲一般。他确有游戏的心态,到头来自己也不过是输家。
      翻身拽住恨长风衣襟,嘴唇覆上,将对方下唇咬在齿间,声音含混地,吟出最后的蛊惑,“那么……银锽朱武也就是银锽朱武而已……你,恨长风的心,又在哪里?”
      ……
      最后的放纵,伏婴恍然明白了他最后一次见到朱闻时,他的所思——没有未来的现在,没有明天的今天——
      只余这一个,一切终止之前,被诅咒的黑夜。

      伏婴再一次醒来,是被屋顶上传来的话语声惊醒的。
      可以说,他并不想听到这个声音。
      “喂,伏婴,你在吗——算了别装,我知道你在,那个逃家大少爷也在。让他趁早别再穷折腾,动刀子我是摆不平,所以我带了他们家人来了。职责所在,对不住了。”
      伏婴眉间一紧,却只是披衣起身,看着身旁一脸严峻的恨长风,问道:“所以……你意下如何?”
      “银锽朱武应该回去,回到他属于的地方……这样,也就没人伤害你。”
      “呵,伤害?”
      伏婴刚想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只听得恨长风继续说道:“只是,就算我能让步,我没有把握制住朱闻和朱武……”
      “你想说,如果有一线希望,那就是他们至少还听得进我的,是吗?”
      “对……但他们又执拗得很,甚至朱武可能对你不利……”
      没等恨长风说完,蝴蝶君的催促声再次传来。
      “伏婴!你听见了吗?快些出来!”
      “你稍等,”伏婴平稳地喊话回去,转头对恨长风说,“我去看看情况,你先待在这里。”

      伏婴在客堂见到了蝴蝶君和随他而来的一名中年,二人正在交谈。
      “哎呀呀,由此可见你家少爷真是不太正常……”只见蝴蝶君连连摇头,看伏婴来了,顺势对他道,“这个叫银锽朱武的,你趁早离他远些个,不然自己怎死的都不晓得。”
      突然变调的方言让那名黑发蓄须、看起来颇不修边幅的中年人略有些茫然,伏婴并未理睬蝴蝶君,径直面对此人,礼节性地拱手,“在下伏婴,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随意地还礼,“哦,我叫补剑缺啦,是银锽家的大总管。家里少爷私自跑出来,可把我们急坏了。这位蝴蝶先生说他现在就在阁下这里?”
      “事已至此,伏婴隐瞒无益。但在下不得不说,他的情况,很不稳定,甚至可以说是危险。”
      “哦,你是说那孩子现在还是颠三倒四,自言自语,时常表现得不像他自己一样?唉……之前我们注意到了,可是请了最好的大夫都治不好,甚至说不上哪里不妥……”
      伏婴踌躇须臾,银锽朱武的真实情况只有他知道,怕也是只有他能理解,一个身体里活着几个人这样的事情,说出去不但不会有人相信,再被人认作什么妖邪作祟,麻烦便大了。
      思忖之下,伏婴这般接口:“是心病。我听说了他亡妻的事情。”
      “唉……我就猜是这样……”
      补剑缺唏嘘着,而蝴蝶君则向伏婴扬起眉,像是疑问他何时诊起病来了。
      “阁下能否告知银锽朱武开始异常的具体情况?伏婴并非什么大夫,唯一可称道的就是阅人无数,人情之事颇为通晓。如能得知始末,或许可以为他解开心结。”
      从容的一句话,既能从补剑缺口中得到信息,也应对了蝴蝶君的质疑。
      “事情发生在少夫人去世的几天之后吧……朱武对他妻子用情是极深的。唉……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到了这生离死别的伤心时候……不过慢慢地,下人们都说他开始变得行为怪异,成天做个书生打扮,还吟诗作对、鼓琴高歌来着——”
      “呃,恕伏婴冒昧,府上的少夫人,具体是遭遇了何等不幸?”
      “难产——唉,真是作孽,一尸两命,也就怪不得……总之,我们先前只道他受了刺激,或许闹两日就可以复原,后来就怕他莫是失心疯了罢——之后他就开始自言自语,还能跟自己吵起架来,最险的一次,在院里抄了十八般武器,差点砍死人呐……找了大夫来治,又说不是癫症,查不出任何不妥来。最后,就在我们束手无策的时候,他就突然消失了,无奈之下只得遣人寻找,打听下来这位蝴蝶君值得托付,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多谢。大致情况伏婴已经了解,在下会尝试与他沟通。”
      “有劳。”

      出了客堂,伏婴发现蝴蝶君依然在尾随。
      没等伏婴说什么,蝴蝶君反倒抢先开口,“我发现一件事,伏婴。你说话一直相当客套,尤其对外人,可以说是习惯,甚至是你表达鄙夷的方式,今天一套敬辞照例听得我牙疼。但唯独,你指代银锽朱武的时候,自始至终只用‘他’,你不想从称谓上和他拉开距离——这可不是好兆头。伏婴,你这家伙一向冷静,但这次,你陷进去了。这事情麻烦。”
      “哦?或许我应该感谢蝴蝶兄。若非蝴蝶兄不徇私情、原则至上,事情似乎到不了这个局面。”
      听出伏婴语气不善,蝴蝶君悠然以对:“蝴蝶君不讲人情,只讲契约,这点你是清楚的。我没记错的话,一开始我们也就是这一点投脾气吧。”
      “哈,也许。只是……公孙月,似乎是个例外。”
      “你这是在暗示什么?是说阿月于我如朱武于你?荒唐。还是说……这是威胁、报复?”
      “陈述事实而已。你没必要那么紧张的,我理解你的立场——虽然你知道,只要我愿意的事……或许我都可以办到。”
      没错,这绝然不是句空话,多年的积累,伏婴只要想,他可以发动的人脉、可以施加的影响,或许能鞭及整个江湖庙堂。蝴蝶君接了一句,看似玩笑,实则带着警觉,“包括颠覆整个银锽世家?”
      “但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动摇国之边陲?……毫无意义。现在,我只是一个愿赌服输的赌徒而已。”
      “赌?和谁?”
      ——和自己,或者,和那个虚幻莫测的叫做命运的东西。
      ——输的,是已破碎的关于所谓真相的一丝侥幸,是有生以来仅止动用一次的,真情。

      “谁来了?”这便是恨长风见伏婴回来,所问的第一个问题。
      “大总管,叫补剑缺的。你现在还是恨长风吗?”伏婴答完,也跑出一个问题。
      “是的……我现在必须很小心,一旦察觉到危机,朱武就有可能占上风,放他出来,到时候可能闹出大事。”
      “嗯……朱闻就是保护极度哀恸中的银锽朱武的屏障……在这过程中又有鄙弃朱闻、憎恨一切的朱武的出现,二者水火不容……朱闻选择逃离,南下扬州……蝴蝶君的出没造成了一种危机感,相对更加强势的朱武由此占据主导……至于你,可以说是歉疚的产物,糅合了痛失爱妻的悲伤,因我的存在而产生的为难和负罪……我说对了吗?”寥寥几句话,伏婴推理的时候依旧冷静到漠然。
      “呵……果然。我想你是唯一可以明白这件事的……如此聪慧机敏——不得不说你对朱武的态度实则是最有效的,消磨他的锐气,让他感受不到威胁,他就会慢慢退让。伏婴,我们对你的感情都是真的……但是……”
      “但是你,你个人的选择是丢下我,仅仅是你个人的,对吗?”伏婴尖锐地指出。
      “对……因为……真的很危险,尤其是朱武……你想像不到他有多么疯狂,惹怒了他,他没有做不出的事情。我不能……”
      “但是他没有实质性伤害我。而且如果这是真的,怕也是只有我能制住他。”
      “哼,‘实质性’,词用得不错。但如果你不管那个叫伤害的话……换作朱闻,必然是会和朱武拼命的。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我们几个互相嫉恨、争斗,愈演愈烈……最后,自我毁灭,连带周边的一切……”
      “你是想指出我会成为那个诱因?”
      恨长风默然,从他偏过头不愿对视的动作来看,伏婴知道这是个肯定的答案。
      “我要跟他谈——银锽朱武,”伏婴逼视恨长风,做着最后的努力,“或者你让朱闻和朱武跟我谈,既然你们发源于一人,最后也可以复归于一人。”
      “我不知道……只要我退一步,这时候占上风的必然会是朱武,而放出朱武,后果不堪设想,我更不会让他见你。”
      “恨长风!你很明白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在我身上,朱武总有一天还会出现。”
      恨长风眉头紧皱,片刻后终于让步,“好……我可以试一试。”
      按照恨长风的指示,伏婴将他紧紧缚在屋内柱子上,扎牢了绳结,确保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挣脱,以防到时有任一人失控。
      布置停当后,伏婴没有再多看一眼,转身出屋,带上了门。

      伏婴倚在门边,不多时便听见门内传来语声。
      “我说恨长风,你是疯魔了吗,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
      “朱闻苍日!这件事情你给我严肃一点,至少为了伏婴,试一试。我需要你帮我控制住朱武。”
      “为了伏婴?你有脸提伏婴?遇到他的是我,向他表明心迹的是我,自始至终,他真正爱的该是我!”
      “够了。你很明白伏婴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想看到的是银锽朱武。承认吧,我们都只是他的一部分而已。”
      “我为什么要承认?哈,我可以让这具身体,永远成为朱闻苍日。”
      “你……你竟然也有这样的野心……银锽朱武你给我出来!这已经不是你靠我们来逃避的时候了,不然你就只有等着被取代!”
      “哼,你们都是懦夫!没有胆子反抗命运,没有胆子毁灭一切!我才是真正的朱武!想要的东西,我就要得到,拥有,或者毁掉,首当其冲的就是,伏婴……哈哈……”
      “朱武!”
      “你们忌惮我,因为我就是最强的那个!宿命待我不仁,我便不义。我要的东西,谁都别想干预!”
      “朱闻苍日!你看,这都是因为你的私心!”
      “哈,那个胆小鬼已经躲起来了,现在只有我和你,恨长风……什么‘保护’的鬼话?天道不公,没有谁是无辜的。”
      “你……朱武……只要你还有一点良知……不要对不起九娘,不要害了伏婴!”
      ……
      室内的动静愈加大了起来,虽然伏婴深知只有一个人在内,但他此刻听到的,的确是三个人的争吵——不同的语调、语气、立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伏婴没来由地感觉到冷,最后只得抱着双臂蹲下,任由自己不住地颤栗。
      他从未留心过世人所说的“爱”,那种东西太过愚鲁太过莽撞太过廉价;他原以为,依靠出众的理智就可以控制住多余的情感,世间百象,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从容自如。
      可现在,这丝丝缕缕的阵痛、刻入骨髓的寒意,又是怎么回事?
      说过多次,是他自己选择的游戏,自以为是的最终结果,是领悟自己玩不起这场赌局。
      的确他们之间什么都发生过,却实则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甚至说不清这个“他们”的所指。
      朱闻是谁?朱武是谁?恨长风又是谁?
      他们本不存在。
      甚至,伏婴,是谁呢?
      虚虚实实,颠倒妄想,这一下子,谁又能说,自己的所见是实、自己的存在是实?
      看不清,想不通,参不透……

      伏婴迷失在自己的思绪里面,竟没有察觉身后的语声渐息了。
      “伏婴,伏婴……”
      听见有人唤自己,依然是一样的音质,却又是别一种意味。
      “银锽朱武?”带着些戒备猜测道——这真的,有可能么?
      “没错。我想你可以把我解开,我们来谈一谈。”
      伏婴走进去,看那男人的第一眼,就确定这个是他一直想要一见的,真正的银锽朱武。
      朱闻、朱武、恨长风的气息与特质在这个人身上融合起来,因为不将一种性格张扬到极致的原因,乍一看上去反倒觉得比那三人普通得多,然再看时,却觉他更立体、更复杂。
      伏婴明白了,那种致命的吸引。
      “已经很久了,我想见你,”随着伏婴解开他身上绳索,银锽朱武叙述道,“他们几个活动的时候,我基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知道,朱闻的喜好、情感,就是源于我的。落水的那晚,我透过朱闻见到你……当然最后是那一个朱武占了上风——那个疯子……”
      “行了,这些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伏婴利落地打断银锽朱武,将身体靠向他,“你可以先告诉我,刚刚还乱成那样,你是怎么摆平另外那几个的?”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主要还是恨长风的帮忙……呵,伏婴……”银锽朱武含糊地回答着,轻叹一声,伸出双臂环住伏婴。
      “所以,你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伏婴知道自己必须问这个问题,而他也没有打算得到太好的答案。
      “我……”银锽朱武别开视线,“我本不该,在应该悼念亡妻的时候……但是……唉,多说无益,若是余生有你……可我不配,恨长风说得对,这是害你。而且朱闻和朱武只是暂时妥协,我没有把握控制住他们,我必须离开……珍重。”
      伏婴越听越察觉出不妥来,可他在银锽朱武怀中几乎连挣动的空间都没有。银锽朱武的一只手从他的脊背一路抚上来,到了他的颈后,伏婴只觉得一阵钝痛,随后失去了知觉。
      银锽朱武将他安置在榻上,最后一次庄严地吻上他的额,狠下心来转身离开,将身后的门严实地关上。
      平复着自己的呼吸,银锽朱武看向头顶,“屋顶上那位,我想我们可以走了。”
      蝴蝶君自房顶上跃下,上下审视着银锽朱武,“哟,够利落。怎么就想通了?我好像猜到你是啥毛病了……但这真的可能吗?到最后你还是没治本,对吧?”
      银锽朱武兀自向前走,只是说道:“你不也希望来个果断的么?对所有人都好……信不信是你的事,你也未必真的明白……我想,适当的时候,我可以寻求自己的终结。”
      ……

      没有人注意到,是夜城东的埠头,有一叶乌篷静静驶离。
      朱闻,朱武,还是恨长风,这些名字亦没有人再提及。
      到最后,谁都说不清,谁真正地存在过,什么真正地发生过。

      浮生若梦,浮生若梦……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浮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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