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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无殇(下) ...

  •   拜访过焰城以后,伏婴只在露城又多待了一天,这个生活十余年的地方,却让他越发地觉出种种怪异来。
      首当其冲的便是气候,不知是否因为之前受伤受寒,强催功体,再加上同焰城的鲜明对比,露城的湿冷比从前更令伏婴不适,只觉得骨头里刺痛,四肢关节尤甚;其次,伏婴之前在战场上的所为被传得神乎其神,在他看来,无论对内还是对外,这种传言都弊大于利,因此他也授意手下进行遏止;而回到三殿之内,他同玄影的职能偶有重叠,他也不愿管得过宽招来嫌隙;最后,就是实战归来让他认识到自己的咒术还有诸多不足之处,亟待提高。
      综合了这些,伏婴当即面见鬼王,奏请在露城之傍的深山中闭关修行七个月。
      恰好魔界进入了战后休养生息的阶段,又加之伏婴巧妙的陈述,鬼王思索之下,给予批准。

      伏婴简单打点了一下,人还没有走出宫门,又听到了一条新的消息:应一殿魔君要求,鬼王以锻炼为名,将朱武派往焰城担任守关,为期半年。
      ——焰城?“锻炼”?
      明显不是那么回事。
      伏婴哂笑,兀自迈步离开,却并没有去想,自己这笑容的意味是什么。

      在山中待了四个月后,伏婴越发觉得情况严重起来。
      原本只当是身体过度消耗,可他调养一段时间之后,以为已经恢复,再加大施用功法的强度,却只引来新一波的、更为严重的不适。
      起先仅仅是四肢和关节的酸痛,后来开始蔓延到全身肌理,再之后竟渐渐集中为胸腹部的胀痛,呼吸也开始越发吃力。
      直到那天,一口鲜血直接呕出,溅在地面上,触目惊心。
      伏婴心里,已经有了九成九的答案——毕竟他不仅读过记载,长老当年离世前的情状,他也都看在眼里。
      虽说先长老罹患鸩蛊之疾时也尚年轻,但也有近两百岁的年纪了,而自己现在的年岁——只有他的十分之一多些,在魔界,说成是乳臭未干都不为过。
      但真的就这么不合理吗?
      伏婴自嘲一笑。曾经有人说他十岁的时候就掌握了别人百来岁才能练成的咒力,那以二十的年纪患上别人在二百岁所得的绝症,并没什么好惊奇。
      他还想起,他用自己的血饲喂朱武的斩风月的时候,朱武告诉他,斩风月的意思——
      “好喝的很,就是过鲜了些。”
      大概那个时候,自己的血里,就已经有了毒性。
      绝症,无治,余寿一年,复活无益。
      饶是伏婴再无畏再冷静,这样的事毫无预兆地发生在自己头上,也是无法一时接受的。
      死亡,以及痛苦,只要接受了这种可能性,做好了心理准备,也就无甚所谓。
      但他的确不甘,他本还可以有千载万载的岁月进献给魔界、挥洒于沙场,可现在他只能枯槁地死去。
      他又担心,如果没有他,一切会怎样。
      并非自矜,但客观来说,如果先前边境一役没有他留心敌情、当机立断,整个魔界怕是都要陷于险境。
      当今能做到这一点的有谁?
      几乎没有。
      银锽玄影或许是个最为接近的答案。但若真的武力交手,玄影也不过就是个一般武者,咒术阵法上的造诣也远不如他。
      就算先不说这些,单单拿出一个人来,就能叫伏婴头疼许久——
      银锽朱武。
      朱武足够骁勇,足够颖悟,足够有号召力,几乎是生而为王的禀赋;但另一方面,他随性、散漫、感情用事的毛病也的确恼人。
      未来,朱武能不能安下心来做这个王,又能不能游刃有余地面对权力的漩涡?
      伏婴自知,给出“不能确定”这个答案,都已是客气的了。

      既然时日无多,又有如此多挂心的事情,伏婴觉得继续闭关已经毫无意义。
      第六个月还未结束,伏婴决定回到露城,开始尽量周全地思考自己的身后之事。

      伏婴回到鬼族王宫时没有和任何人通禀,只是默默地回到自己房内想下一步的打算。
      窗外忽得传来宫人叽喳的谈论声,想来是以为此地无人,说话便也没了避讳。
      “你看到邪族公主了?”
      “对啊。真是倾国倾城之貌呢!”
      “哎呀,怪不得,所以殿下对她一见倾心的说法是真的?我好希望我也能见一见呢。”
      “是真的是真的!嘿,你想见还不容易?迟早有一天殿下会把她娶回来的嘛——唉,只是……”
      “只是什么?”
      “啧,殿下太木讷啦!当然这么说也不太公平……你能想象吗?就平日他那个性子,见了邪族公主以后居然要怎么风趣就怎么风趣,要怎么倜傥就怎么倜傥!”
      “那你还说他木讷?”
      “进展太慢啊!今天我给他们奉茶的时候,就听见殿下说话在那绕啊绕啊,这都几个月了,早些切入正题不是可以拿下了嘛!”
      ……
      伏婴听那尖锐的女声,原本有些头痛,再又觉得内容有些趣味,后来忽得反应过来——
      朱武和九祸。
      如果自己已经不可能再长久地盯着朱武,扮演“恶人”的角色来矫正他的行事,是不是可以另辟蹊径,找另一个人、以另一种形式接替他呢?
      公事公办地讲,伏婴对九祸的印象是相当不错的,这位公主谈吐间也颇有些王者之风,大气沉稳,刚柔并济。若婚事可成,必然可对朱武有所辅助。
      而与未来的邪后结合,对于朱武稳固王位,也是大有裨益的。
      至于“木讷”的问题……
      伏婴当即心生一计,决意促成这桩婚事。
      毕竟除了当事人以外,最不愿看到变数产生的,就是伏婴了。如果此事顺利,他也算少了一块心病。

      伏婴留心观察和总结了一下魔界女子的审美,又结合九祸其人的脾性,吩咐匠人打制了一支极精美的步摇,用上好的匣子盛了,只身前往二殿,觐见九祸。
      “伏婴师参见公主。”欠身行礼的一瞬,伏婴再次分析了一下眼前的女子,确认了先前的结论。
      九祸示意免礼,还客气地请他坐了。
      “不知三殿军师到访,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伏婴也并非是以三殿军师的身份前来,”伏婴说话中故意没有以“属下”自称,“所为只是一件私事。伏婴受表哥之命,有一份薄礼,献给公主。”
      伏婴呈上怀揣的匣子,九祸打开一观,并不欲掩饰欣喜的笑意。
      带着微笑将礼物收好,九祸好奇地问道:“这么好的东西,他为何不亲自来送?”
      伏婴礼貌地以笑回应,意味深长,“因为送礼只是一事,礼物后面引出的话题,才是大事。而表哥的性子……公主这段时间与他相处下来,肯定已经了解了。”
      九祸面上一红,很快又恢复如常,笑着再问:“哦?所以找你来吗?”
      “没错,因为伏婴的面皮,要厚些。”伏婴恰到好处地打趣道。
      “呵,那他想说什么,说吧。”
      “恕伏婴直言……表哥所要传的那些话,在伏婴听来也都是隔靴搔痒,索性伏婴作为局外人,将最直接的话说了罢——公主与表哥两情相悦、天作之合,不如趁早订下亲事,结万年之好。”
      “呵,倒也真够直接,”九祸又笑,照样落落大方,“这就是,他的意思吗?”
      “自然。表哥对公主的用心,想必公主比谁都清楚。有些话,表哥之所以至今不敢当面言说,也是太过顾及公主的想法,怕说话莽撞,得罪了公主。而伏婴作为旁观者,则看得心焦,于是毛遂自荐来当了说客。伏婴一作为外戚,将为表哥迎娶贤妻而高兴;二作为下属,将为鬼邪二族联姻而庆贺。”
      伏婴说到这个份上,觉得动情晓理的功夫已经做够,等着九祸的回应。
      “嗯,说得也不错,”九祸依然是盈盈带笑,“不过……有件事,伏婴师,还请你,作为一个‘旁观者’,为本公主解惑。”
      “请公主明示。”
      “六个月……虽说确是一段情投意合、非常愉快的日子,但是这种状态,真能保持长久么?”
      伏婴嘴角一挑,淡然以对,“想必公主知道,我魔界儿女,情感炽烈、专一、执着,一旦认定某人,便终生不渝,”伏婴说着,心口却倏地抽痛起来,与病痛无关的一丝寒凉渗进骨髓,又随即认定这是不合时宜的反应,便强忍下来,维持之前语调补充一句,“不知是否可为公主解惑。”
      九祸笑得雍容,赞赏地微微颔首,“我明白了。有些话,他拿捏不准,那就由我同他说吧。”

      伏婴自焰城回来后,身体更加发虚,冷汗频仍,硬挨了三天仍不见好。
      难道就是这气候的一冷一热,竟然能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
      自嘲地摇头,哪怕目前还未死,却已经如此不中用了。
      不过自己走的那一趟,效果竟比原先预想的还要好。
      就在前一天的时候,他已经陆续听到宫人传言,皇子与邪族公主的亲事最终敲定,三个月后就要成婚。
      伏婴现在也分不清,这件事到底算是为魔界做的,还是为朱武做的。
      又或许,本就不必有所分别。
      反正,大概也是自己此生能做的最后几件有用的事了。

      伏婴在自己房中试着调息,却发现气息虚浮,连呼吸都困难,根本徒劳。
      就在这时他听到外面传来高声谈笑。
      “哈,你这家伙!”
      “呵,知我者,兄长也!”
      “哟哟,得了便宜卖个乖,不错啊!”
      “兄长玩笑了,玄影告辞。”
      伏婴听出是朱武和玄影,却不太能领会两人这番对话是什么意思,更有点惊奇这两兄弟何时如此融洽。
      下一刻,朱武推门进来,脸上满是喜色。
      伏婴嘴角牵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微笑,“恭喜表哥了。”
      朱武却是明知故问一般,“嗯?恭喜我什么?”
      “当然是与九祸公主喜结连理了。”
      伏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以为神态声调都是控制好的,没有溢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可朱武却形象全无地捧腹大笑起来,拉了个凳子坐到桌边,伏在桌上继续笑。
      “哦,表哥原来如此激动,伏婴明白了。”
      这句话脱口而出时,伏婴就觉得不大妙。这一回,话里酸涩的讽刺竟然没有藏住。
      “果然……果然是这样……”朱武边笑边说,话都不连贯了,“你……你还真以为……是我要和九祸结婚?”
      伏婴一愣,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不是吗?”
      朱武竟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他伸手抹了一把,喘口气,促狭地看着伏婴,“鬼族皇子,共有几个,你倒是说说看。”
      欣赏着伏婴既是恍然,又是震惊的表情,朱武觉得这真是百年一遇的奇景,他愉快地说下去:“你听人家讲的时候,都是‘鬼族皇子’和‘邪族公主’。邪君只有一女没错,鬼族皇子可是有两个……你和玄影是多久没打交道,直接就忘了他的存在了?”
      “自然没有,但……”伏婴心中重重疑问,便也一股脑说了,“但据我所知二表哥从来没有和邪族公主接触过,表哥又和公主相处得如此融洽,再加上之前表哥派驻焰城,我原本以为是很明显的事情。”
      朱武笑着摇头,“你是有所不知啊。其实我们当时第一次上前线那会,玄影就因为要处理后方事务,已经认识九祸了。你看我们处得‘融洽’,有一部分只是因为我气你之前的‘棋子’一说,道理是有的,伤人也真是伤人的。还有你说如果那个叫‘融洽’,啧,你是真没见过九祸和玄影在一起是什么状况。你只看到我去充任了半年守关,却没注意玄影几乎天天拿着文书往二殿跑。还有啊,其实,担任守关是我自己奏请的,理由嘛……就是因为我气你了!嗯……当然只是一点点气,关键是,你自说自话要跑去闭关,我这几个月不是要无聊至死了?
      “——啊,当然,这话先慢些说。我就再用你擅长的权术人心那套跟你说说。我那日向你提到父王母后有意联姻的时候,的确是故意模糊,逗逗你的反应的——唉,你好歹给个激烈些的反应也好啊——等等,我似乎又说岔了。重点是,你那个时候就该料到的吧。魔界三族,分设三殿,既是协作,也是制衡,说白了就是资源共享和利益平衡。邪君的一块心病就是只有独女可以继位,虽然文韬武略都属上品,终究还是希望能有一名男性领导,辅以杀伐果决,所以联姻的算盘,还是邪君本人先打起来的——总得找个能和自己女儿地位能力相衬的。但是,你觉得他能将女儿嫁给嗣君吗?若未来邪族女王成为鬼族王后,本来是想巩固王祚的,岂能最后反倒将基业白送人还搭了女儿?还有我方才说的制衡之理,若是鬼王邪后开了夫妻老婆店,你把人家魔族置于何地?”
      伏婴半晌无言,下意识地开口,“这……那么……”——那支步摇的事,岂不是自作聪明、弄巧成拙?
      朱武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你是想说,大前天你代表‘我’,给九祸送了礼还美言了几句?”
      伏婴苦笑,“但愿我没造成什么麻烦。”
      “哈,什么麻烦?玄影可捡了大便宜了。你自己想想,在与九祸的交谈中,是不是只提到‘表哥’?那对于九祸来讲,自然是会理解成玄影了。后来九祸去当面问,玄影多精明你不是不知道,当即认下来了,加上你煽风点火的那些个话,可不就是生米熟饭的事情了么?”
      见伏婴不答话,朱武继续说下去,“当然玄影这人心眼不大,后来立刻就来找我对质,不过话最后算是说明白了,我们也认定了一件事……”朱武说至此,语气突然神秘起来,玩味地看着伏婴,“无论是做表弟,还是做军师……你也做得太仁至义尽了吧?”
      伏婴心一颤,一时有些懵了,朱武的心思是什么,朱武的话中在暗示什么,已经非常明白了。
      可他自己的心意是什么呢?此刻连他本人都说不清。
      更重要的是……他什么都不能给,什么都不该给,什么都……
      给不起。

      朱武见他默然,又逼近一步,“你很明白我是什么意思。我负气也好、试探也好,为的是什么?我怎么可能再心牵别人,自始至终,我要的都是——”
      伏婴一时急慌,竟呛得咳起来,而当他移开掩口的手时,掌中竟有鲜血。
      他本想遮掩,却被朱武眼明手快地一把抓住手腕,朱武看了一眼,脸色煞白。
      “怎么会?是内伤还是……不要告诉我……”
      伏婴清冷一笑,“哦,皇子知道?”趁着朱武失神,将腕子抽了出来。
      朱武的眼神变得慑人,“我不信,你找医者诊治了吗?”
      “鸩蛊之症,只有伏婴族内的资深医者可以诊断,属下已经传信资历最深、年龄最长的一位医者前来,只是回报说,其子日前身染恶疾,要所有名医会诊半月,才有希望续命。”
      “什么?!我立刻传令,绑也把他绑来,真是岂有此理!”
      “哈,皇子如此荒唐行事,是要做暴君么?属下之命,不比任何一个同族之命值钱。而且此疾确诊与否,于结果都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了。”
      “伏婴师!”朱武盛怒,终于克制不住,将伏婴推在墙上,“我真是烦透了你动不动拿什么皇子属下这套称谓出来,你每每想拉开距离时的惯用伎俩,当我看不出来吗?!你不要动不动拿一个将死之人的口吻说话,是不是那回事还没人知道呢!”
      伏婴已重又变得极度冷静,以事不关己的口吻答道:“症状几乎条条重合,这种情况下抱有的侥幸,可以称作愚昧。”
      “我不管!哼,就算你真死了,我又不是没有法子……”朱武探向前去,作势要吻伏婴。
      伏婴牙关紧闭,侧头避开,幽邃的一双眼斜睨朱武,目光中透着森严的寒意,让人冷彻心扉。
      朱武不甘地放开了他,伏婴整整衣襟,冷漠说道:“属下身染此疾,每一滴□□均带毒性,皇子还是保持距离的好。至于皇子心中的另一种妄想……想必皇子听说过,患此症之人,就算复活,是个什么下场。”
      “不就是功体尽失吗,有什么了不起?”
      “哼,‘有什么了不起’?”伏婴针锋相对,像是也来了火气,“皇子愿意看到属下成为一个废人,毫无尊严地苟活吗?”
      朱武想都没想,冲口而出,“还有你的智谋啊。”
      “智谋?也就是空谈者的另一种说法而已。而且单讲决策谋略,二皇子要胜于属下。”
      “你——”
      “如果皇子对属下还有一丝仁慈,就永远不要那么做。”
      “哈,‘仁慈’?‘仁慈’?!……”朱武变着调地将这个词重复数遍,心里满满地是酸涩满满地是愤怒满满地是悲哀,却再也找不出任何办法来表达,只得丧魂失魄地摔门而出。
      伏婴凝视着砰然关上的房门,单手撑住桌面,稍感无力。
      伏婴现在开始担心,朱武这个性子,如果自己真的不在了,他一意孤行的话,会出格到什么程度。

      翌日再见,两人却是默契得很,没人再提及那件事。
      对于朱武愿意维系这样的默契,伏婴还是有些惊奇。
      朱武平静一笑,略显凄凉,“玄影要忙着他的大喜,我正好也学着批批文书,军师愿意来帮我参谋参谋吗?”
      伏婴倒有些意外,颇为欣慰地答应了。

      几乎是破天荒地,朱武认真地一页页浏览公文,细心批注,只有偶尔用手抵一抵额头,表现出他并非真正在享受这件事。
      静坐无言,伏婴很快理解了朱武用心。
      朱武是想让自己看到,他能成为一个称职的君王。他是在,抚慰自己的担忧。
      朱武想在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天天与他相处,却又不想意气用事招来拒绝,最后竟选择了这种方式。
      伏婴不知怎地就有些触动。

      几天来,鸩蛊的事,两人都没有再提,大多数的时间,都用于一同商讨公事了,而朱武反倒渐渐又有了玩笑的兴致。
      “嘿,我说,玄影的好日子是近了,要不,我们顺便也办了吧?能有多长时间不管,反正来做做我的皇子妃也是好的嘛。”
      朱武话说得不着调,但可以听出,他已经开始接受现实。
      伏婴强压心头涌动,回答依然理智,“属下身为军师,又是男子,怎么好做皇子妃?未来肯定能有令皇子倾心的女子,婚姻大事,何必在属下身上浪费?”
      朱武神色一黯,强忍着没有吼出“我怎么可能再对他人用心”,因为他知道伏婴并不爱听这话,反倒隐了落寞神色,嬉笑着跟伏婴说起魔界既然不禁男风,还真有某代某代的鬼王,是册了男后,还当掌上明珠一般宠着的。
      “……我听说啊,还有偏方是可以让男子怀上的,将来……可以试一试?”
      伏婴就静静地听着朱武说着浑话,却也不恼。他捕捉到了朱武说“将来”一词时的犹豫——
      已经是注定的事了,没有什么“将来”。

      又过了几天,朱武接受能力的提升,让伏婴都微微惊叹。
      他们的话题中甚至开始直面伏婴一年内就会到来的死亡。
      “诶,你说,作为魂体,会有知觉吗?”
      “嗯……招魂之术我学过,按照上面的描述,是有一定自我意识的。反正这个答案,我也很快要知道了。”
      “可惜这个答案你知道了也不能告诉我……那你说,魂体之间,可以交流吗?等到我也活完了,说不定能找到你。”
      “哈,值得一试,不过只怕天魔之池的一干魔君老祖到时候不让你乱窜呢。”
      “乱窜?我那是在找他们的孙媳妇曾孙媳妇曾曾曾孙媳妇……吁,具体得看他们辈分了。”
      朱武的话又失了正经,伏婴却再也不想打击他有意无意中透出来的意愿。
      对于自己将要身受痛苦地死去,伏婴扪心自问,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到完全释然。
      而在这最后的的一段时日里,他诚实的答案就是:他想让朱武陪着。
      他最放不下的,也正是朱武。他曾经一味地认为只是因为朱武偏冲动偏任性,怕他将来领导不好魔界。
      但就算事实并非如此,他也不该再往下想了。
      朱武的一个问句将他拉出了思绪,“算算日子,你请的那位‘神医’,明天就要到了吧?”
      “是的。”
      眼见朱武眼中又闪过一丝幻想的光芒,伏婴摇头,“只是确认而已,无治的。”
      朱武蹙眉,“还不一定是呢。你这几天不是没有任何症状吗?我看是你虚耗过度导致的,才不是什么鸩蛊。”
      伏婴只是摇摇头,没有再搭话。
      朱武是不知道,他这几夜胸腔疼得都如火焚一般,久久不能入眠。

      第二天,医者来给伏婴诊病的时候,伏婴本以为朱武一定会在场,然而他没有。
      嘲笑了一下自己似乎已经养成了某种恶习,伏婴深吸口气,看着银针刺入自己的皮肤。
      随着医者收回搭脉的手,伏婴沉淀了一下情绪,等着最后的宣判。

      朱武赶回的时候,听得屋内有模糊的语声,却辨不真切。
      将所有的紧张、侥幸、恐惧的情感都压下,朱武手上一使力,推开了门。
      只见伏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身边坐着一名老者,须发皆白、面容安详。
      那老者见朱武来,有一瞬的惊讶,随后反应出朱武的身份,上前施礼,“见过皇子。”
      朱武急急地扶起他,还没发问,老者便说:“军师之疾,乃是虚惊一场。”
      朱武几乎兴奋得要晕眩,只是突然感到伏婴投来的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才没有太喜形于色。
      “伏婴方才的疑问,何以症状如此契合,却不是真正的鸩蛊之症,还请前辈解惑。”
      朱武也坐了下来,饶有兴趣地打算听,还顺便在桌底握住了伏婴的手。
      伏婴看了看他,就任由他攥着。
      医者清清嗓子,徐徐道来,“如军师这样的情况,以往也从来没有出现过,所以老朽也只能凭自己的经验和所学,为军师推测一番。皇子驾到前,老朽向军师问起火祀奉雷,这便是可能的原因之一。火祀奉雷为我族有记载以来公认的最强式神,先长老苦修三个甲子而不得,而军师却说,已经新近炼成,并且用其出击?不得不说,军师乃是千年不遇的天才……然而,能力的迅速增长,却未必是身体所能承载的,于是出现种种损伤,也不足为奇了。而这内中原因,又是军师所不知的,于是强行运功,伤上加伤,直至出现了病入膏肓的征象。其实军师身体虽然的确受损,但相比来说,只是区区小疾,老朽自会帮军师调理。
      “其次……老朽还有好消息要告诉军师,只是先容老朽确认,军师是否练就揭面皮的本领?”
      朱武在听到“强行运功”一处时,嗔怪地瞄了伏婴一眼,听得医者的问题,忽又忍不住觉得滑稽,暗暗笑着,和伏婴同步地点了点头。
      “嗯,果然。而今清俊的小伙子基本不愿意练这门吓人功夫,其实它的存在,还是有道理的啊。当然,至今未有定论,只是老朽一家之言——它的用途,是在用自身炼化毒物的过程中,将毒物自印堂植入,进入全身筋络。这样一来,就避免了和脏腑的直接接触——而毒素侵入脏腑、日渐沉积,正是鸩蛊之症的首要诱因。所以,依老朽拙见,军师一生一世,都可免于此疾。”

      送别了医者,朱武长吁口气,含笑看着伏婴,“我昨日怎么说的?果然,祷告有效了啊,祖上有知……”
      伏婴听得奇怪,“什么祷告?”
      “昨天夜里我就去了天魔池,一直在向历代魔君们祈求……我的伏婴是大才,是要千年万年为魔界效力的……不要夺走他……”朱武双眼微闭,重复着自己的祷词。
      此时的伏婴已经再不能平静,嘴上却仍然利落,“表哥说什么‘我的’,也太过自信了些吧,我死还是不死,也不是历代魔君能管的事情。”
      “不……他们回应了……”朱武侧身搂过伏婴,没有被推拒,进而直接将一吻印在伏婴唇上,“他们祝福了……他们说你不会有事的……”
      伏婴心中震憾,原本压抑的、否认的、忽视的情感,在此时此刻终于无处遁形,有什么东西在心房里荡漾开来,悸动着、萌发着、流淌着。
      魔的感情过于炽烈,对于认准的人,此生不渝。
      他终究也不能免俗。
      朱武似是心急,嘴唇擦着伏婴面颊吻上,移到鬓边,用牙齿扯下伏婴面具,四目相对,尽是汹涌的情愫。
      “你之前从来没有听我说完……但你一直明白……而现在……我要答案,我要你的答案……”
      伏婴气息已乱,却依然强作镇定地轻笑一声,“你所要的答案,无非就是一世的真心真情,那一类的?”
      朱武给问得一愣,然很快反应过来,手掌按在伏婴背后,将人抱得更加紧贴,语声喑哑,亦带着凶狠,“何止一世?我要的,是永远。”
      “哈,这个要求,可真不低,”伏婴玩味地说,可朱武却根本没有让伏婴如愿挑起他的紧张,而只是认真地凝视伏婴,似乎早就胸有成竹似的。
      伏婴有些泄气,却又莫名欣慰,他收了调笑的语气,在主动吻上朱武之前,只说了一句“如你所愿”。
      只消这四个字,就够了。

      之后的一段日子,朱武在与伏婴的相处中,少有地占了上风。
      晨间伏婴在他臂弯中醒来时,他会拥紧了怀中的人,霸道地掠去一吻。
      照着先前老医者开出的方子,他会端着一碗闻着就让人头疼的汤药,逗着让伏婴喝了,还自以为是地往伏婴嘴里塞颗蜜饯,以唇封上,然后欣赏伏婴哭笑不得的表情。
      他吩咐下人制了多件更厚的大氅,里面加足了棉絮,活像一条条花棉被。把伏婴裹得严严实实之后,再拉过他冰凉的手,细细地捂暖,逼他承认露城的气候其实没那么糟糕。
      殊不知在这个过程中,他自己早已形成了行为模式,不必伏婴提醒,便每天按时坐到案头前,兢兢业业地展读起公文来。

      后来有一日,朱武和伏婴并肩立在山巅之上,俯瞰魔城火焰熊熊燃烧,生生不息。
      朱武忽得轻叹一声,执过伏婴的手,似是有难言的话,最后还是犹豫着倾吐了,“其实啊……有的时候我会想,什么权位,什么征伐,意义何在?……我怕哪天我真的厌倦了,甚至想逃避,如果真的是这样,你一定会生气、会失望的对不对?”
      伏婴闻言,定定地看了朱武须臾,却并没显出什么不悦的意思来,而只是浅浅一笑,徐徐道来,“那么我倒好奇,你的所谓厌倦又因何而来?世上本无绝对的自由,人世如何我不懂,但我猜是大同小异罢了。生而为魔,就有与生俱来的禀赋、责任,乃至桎梏,就算真能远远逃避,或许只是给自己换了一副新的枷锁而已。
      “而今天下几分,事实上就是在互相的鼎立与牵制中求得平衡,本就没有什么高尚卑劣、正义邪恶之分——当然你会听到中原人斥我们为乱世邪魔,那些人在我们眼中也不过是自私自利、欲壑难填之辈,其实只是因为立场与利益的不同而已……呵,道理我确是会讲一些,但终究还是不能超脱其外——无论如何,说到底,也没什么值得赞颂、没什么值得批判,本质上也就是食物链的一环,弱肉强食的法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而最终,我们需要守护的,也就是脚下的这一方土地而已。”
      “伏婴……”朱武听得触动,一把揽过他,久久没有放手。
      朱武其实一直知道,伏婴会给他一个坚守的理由,既是理性,也是情感,如斯完美,无懈可击。

      物换星移,几度沧桑,魔界仍是魔界,傲立于魔龙脊骨之上的骁勇传奇。
      大漠孤烟,边城暮雨,平沙落日,胡天飞雪。
      他们就在一起看过、走过。
      直至时光的尽头。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无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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