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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无殇(中) ...

  •   悄无声息地行至敌营边缘,伏婴示意朱武稍住,他蹑手蹑脚地独自上前,看准对方哨兵,咒符在手,咒诀轻吐,水蓝色的幽女在半空迅捷划过,几不可见,只是带出冷冽之气,仿佛兵刃出鞘的寒意。
      不出所料,幽女闪现的方位令那哨兵产生误判,在向相反方向张望时,伏婴自身后下手,干净利落地将其解决。
      此时,正有一支十人的巡逻小队经过,伏婴隐到暗处,看准时机,将那具尸体抛出,正好撞倒队列正中的三人。
      突发的状况让这十人慌乱起来,倒下的三人挣扎着爬起,另几人查看尸体,发现不妙。
      “不好,这是哨岗上那位!”
      “谁干的?”
      “我们要不要……”
      在他们采取措施之前,伏婴恰到好处地现身,敌兵猝不及防。伏婴以玄阴指击中其中二人身后命门,二人顷刻倒毙。
      剩下八人齐齐攻来,伏婴作势迎战,却并无缠斗之意,看时机合适,故意卖了破绽,转身而走。
      伏婴刻意放慢脚步,听得身后敌兵的只言片语。
      “这些魔人欺人太甚,竟有了半夜袭营的胆子,杀我三名兄弟。追!”
      “这会不会有诈啊?”
      “能有什么诈?他们自己的大王白天都独自来找死,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些有勇无谋的东西!”
      “说得也是,像是什么贪功的副将吧,或杀或擒,对那干魔物都是震慑。”
      “好,追!”

      伏婴见计策奏效,边作出落荒而逃的样子,边保持着与追击者适当的距离,确保将他们引入伏击地。
      沿着山道一路奔走,到了山壁的拐角处,伏婴佯装没有发现依然有人尾随,让对方看见自己“藏”在了山壁之后。
      伏婴计算着对方应该已走入了阵法范围,却冷不防有几道白刃齐齐劈下,毕竟不是惯常习武,也没见过这等架势,伏婴只是下意识将斩风月在身前一横,顺势抽出。
      只见寒光过处,对手兵刃连带躯体,均被齐齐削断。
      趁还余的四人失神之际,伏婴身法一动,上了半山腰,开启了阵法。
      地面上邪光妖异,构出法阵的轮廓,被困阵中之人五感尽失,发出痛苦而困惑的呼喊。
      伏婴随即放出古旋木,带刺的枝条如同有意识一般,缠卷吞噬着人体,原本的喊叫很快变成了惨绝人寰的哀嚎,最终归于沉寂。

      任务完成,伏婴只是抱臂思考了一会,随后耸了耸肩,看不出情绪来。
      朱武其实一直跟着伏婴,此刻就在他身后咫尺,见伏婴半天没有动静,先解下了自己的外袍,披在他身上,嘴上打着趣,“魔界冒牌将军,现在肯定又冷了吧?”
      伏婴回头看他,没有推拒,脸上也若有若无地泛起笑意,“不够干净利落,皇子是否降罪?”
      朱武眉头微皱,“手法本身很漂亮,你成功干掉了十个——不,十一个人,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只是……过程太险了些,刚刚在下面我差点就忍不住出手了。”
      伏婴没有接茬,只是近乎礼敬地托起那柄斩风月,又笑,“我倒的确应该谢谢它呢。让它方才吃了那么多腌臜血,真是对不住了。”
      朱武还未回答,而在伏婴作出下一个动作时不禁喝道:“诶!你——”
      伏婴轻轻拔出刀刃,拇指在其上一抹,当即割出了血来。
      “算是谢礼。”伏婴说得平静。
      血珠顺着锋刃缓缓淌下,最后可疑地被悉数吸了进去,还有一闪而过的银光。
      朱武哭笑不得,“你知道它刚刚是什么意思吗?”
      “愿闻其详。”
      “它说好喝得很,只是似乎鲜得过头了,无福消受,”朱武拿过斩风月,愣是摆出一副教育小辈的神情,“我族之血,想来你只有这唯一的机会吃了。若敢惦记,拿你回炉重造了去。”
      伏婴忍俊不禁,裹了朱武的外袍,换了公事公办的语气,“在此久留无益,我们还是带着那些倒霉鬼们去向阎魔旱魃交差吧。”

      伏婴不费一兵一卒,深夜至敌营“散步”,顺手取敌军十一人性命,最后悄无声息地全身而退,阎魔旱魃也只能心服,采纳伏婴的排兵布阵。
      两仗一过,的确收获奇效,而银锽朱武也显示出不逊魔君的孔武之力,魔君很是欣赏,二人渐渐投缘起来。
      似乎事情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战局的天平也越发倾向魔界。
      然而战场形势,总是瞬息万变。
      那日营中人遍寻了,都找不到朱武与伏婴的影子。
      伏婴站在山崖之上,眺望敌军动向,眉头紧锁。
      “怎么?”朱武顺着伏婴的视线,看见的只是敌军的军阵在进行一些常规的移动和布署,不解道。
      “两翼……”伏婴伸手指点着,“似乎有异动。他们的人数、行进方式、具体排布,和五天前都不一样了。如果我说到两翼,你最先想到的是什么?”
      “包抄一类的东西?他们用中路吸引我们,然后将我们合围起来吃掉?”
      “没错。看到我们所处的这个山谷了吗?通过它,后面就是平坦大道,可以长驱直入,侵扰我魔界领地,甚至直捣火焰魔城……阎魔旱魃的扎营地定的是草率的,我本想指出,但临时搬离也不现实。可如果这山谷之势为对方所用,最坏的结果就是我魔界精锐战力受到重创,对方进军魔界腹地,中原其他实力同时趁虚而入。”
      朱武听伏婴讲述,也愈发觉得事态严峻,“那我们赶紧回去告知一殿魔君,如果落入对方彀中,可真是追悔莫及。”

      等到伏婴和朱武匆匆赶回营,却听鬼知冥见二位长老一脸无奈地说,阎魔旱魃在早些时候发现对方中路防守空虚,欲闪击速胜,已带了五千人马直取对方中军。
      “什么?!”朱武吼了起来,第一次感受到末世来临般的狂乱,“你们看不出来对方的意图吗?为什么不阻止他?!又为什么不和我们商议?!”
      “够了,”伏婴制止了朱武,声音沉郁,面色苍白,“对方两翼的动作,我也是刚刚才看明白的。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鬼知冥见二位长老请速回魔界,向邪族鬼族二主禀明情况,开启火焰魔城一切防务机关,召集剩余战力,不要贸然出击。”
      两位长老从伏婴的话中,也大略推断出对方的企图与可能的后果,二话不说,急急地去了。
      伏婴转向朱武,语气极端认真,甚至是少有地,直呼了他的名字,“朱武,你带着剩下的所有人出击,路线随意,离这个山谷远远地就好,此乃死地。观察一下受困者的动向,等到对方包围圈形成之时,我们也可以给他们来个里外夹攻,或许有一线生机。一旦突围成功,化整为零,以小队形式进入两侧山中,占据高地,则易守难攻。如果伤亡,甚至全军覆没无法避免……”伏婴说到这里,逼视朱武,“保证你自己活着。任何人,任何人的安危都不值得你拿自己的性命去犯险。鬼族大皇子、未来的战神,鬼族需要你,异度魔界需要你。好了,快点行动。”
      “那……你呢?”
      “我留在此地。”
      “啊?!你疯了吗?!”
      “我来毁掉这个山谷。事到如今,堵路也不失为权宜之计,说不定能顺便埋掉他千八百人。”
      朱武脑海中争先恐后地涌现出一堆迫切渴望解答的问题,可终究一个都没有出口,他知道此刻伏婴在用他全部的心血、用他机变的极限,在命悬一线的关头下安排出了这些对策。
      不忍问,也不该问。当然,像“你在这里会有危险吗”这样的问题,他不愿问,更不愿面对那个可能的回答。
      “那么……你自己小心。引用你的话,‘魔界需要你’。”
      最后朱武近乎严厉地看了伏婴一眼,没有再拖延,随即传令,整军出发。
      按照常识,而此刻则更多是朱武的主观推想,动作越快,越能多出一线希望。

      伏婴独自登上山谷之巅,选择了一个巧妙的视角,既可看见前方战场上两军的动向,也可看到山脚之下的己方空营,而对方若有向山谷行进的动作,在此地也可察觉。
      随着敌方两翼渐渐收缩围拢,伏婴的神色愈发凝重起来。
      远远地,他的视线捕捉到了朱武部的动向——敌方为了诱敌,刻意将中军与两翼之间布置得相对松散,而此刻朱武所带领的魔兵,趁敌军忙于形成包围,已经绕到了敌军后侧,在间隙处迂回,伺机进击。
      庆幸地吐一口气,心里夸奖了一下朱武的战术选择,伏婴随即观察起山脚的情况。
      如他所料,有相当数量的敌军径直向营地开来,想来原本的意图是打驻守的魔军一个措手不及,断魔军后路,将先头军悉数蚕食,顺势挥师直取魔界。
      这正是伏婴让朱武领军远离此地的原因,在此交战,对方势必已做好万全准备,利用地形地势及人数士气的优势,于己必然凶多吉少。
      而能否靠一时急智扭转战局,伏婴也不愿费时空想,只是一步一步地,做着目前形势下最合理的事情。
      空营之中,伏婴已布好阵法,静待尽可能多的敌方人马入营搜索。
      他们便果然这样做了,理由很显然,理论上毫无防备的魔军,必定有余部待在营中,入口处无人,无人向外逃窜,总该是听了动静,向里收缩藏匿了。
      敌军的搜索队伍已经深入了营地,似乎渐渐开始起了疑心。
      伏婴看准时机,发动了方才布在营地四周的阵法,进营者加上外围的部分人马顿时被困其中。
      敌方人马意识到有埋伏,一时混乱,伏婴眼疾手快,召出火式神,山脚下当即火海一片,吞噬了敌方大约半数的队伍。

      奇袭落空,伏婴毫不意外地看着敌方残余部队并未返回加入战团,而是继续向山谷方向行来。
      一看便知,是山谷设伏的战术,意在等魔界残兵回撤,全歼于此,再汇合己方部队,一同攻入魔界。
      到目前为止,敌方的每一步动向,都是被伏婴算准了的。
      这时的伏婴,已经准备好拿出全部实力,正是想吸引对方增援,让对方尽可能多的人马葬身于山谷之中。
      伏婴故意等对方先头三分之一的军士进到山谷之中,方欲攀援之时,雷、火、木三式神赫然现身,奉雷朝燄形成夹击之势,古旋木放出荆棘,强势地封堵住行进之路。
      被困在山谷中的数百人少顷之内竟被灭尽,对方为首之人发出号令,稳住阵脚,与当关的三式神对峙。
      伏婴猜测对方会列阵冲杀,对方却将兵刃朝天一指,一枚烟火窜上半空,发出讯号。
      这自然是对方的计划有变的意思,只是目前尚不明晰,不知这是敌方原本规划好的预案,还是被迫的临时变阵。
      再看两军正面交战之地,原本的战团竟有涣散之相。伏婴暗自惊奇,难道魔界的战力,比他原本估算的更强?
      山谷处一时没有动静,伏婴可以看见杀出重围的魔兵如他安排的那样,以三五十人为单位,分头向山中撤回,面对此种景象,追兵竟也阵脚微乱,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伏婴心中已经慢慢有了猜想,而敌军随后动向也正如他所料。
      敌军重新集结,向山谷方向而来。
      魔军回撤,无论路线如何,都可以得出那么他们的身后没有敌人的结论。而从他们的最终目的而言,无论是歼灭魔军还是攻打魔界,攻下山谷,挥师向前,都是眼下最合理的选择。

      随着敌方军队开到山谷之下,阵列整齐,伏婴计划中的最后一步也拉开帷幕。
      方才在与敌方对峙之时,伏婴早早地收了式神,不欲给对方更多的观察时间,而对方也没有再贸然上前,直到后续人马到达。
      而直到对方排好了阵势,似乎也没有前进的意图,像是在等待之前来历不明的攻击主动出现。
      伏婴则是根本没想过主动出击的,能为撤进山中的魔军争取尽可能多的时间,他求之不得。
      良久之后,还是敌方先踏出了第一步。
      霎时,地动山摇,风火林动旋即出击,五行相衍相生,攻势不绝。
      战局一时僵持,在行进受阻的先头军之后,终于对方几名领军按捺不住,出手破了式神。
      而每有一个式神被破,伏婴即刻召出新的补上,但终究敌军是且战且进,略占上风。
      事实上,伏婴愿意看见的,正是这种情况。
      敌军冒着式神的攻击,全心全意地向前突入,一时间已经有半数的队伍进入山谷了。
      且看这一搏了。
      伏婴撤去现有的式神,罄尽自身元力,吐出召阴之诀。
      他从未使用过的,最强的式神,也是他今日敢于如此行事的筹码。
      火祀奉雷乍现,三倍于寻常式神的体积,魔火肆意焚起,闪电撕裂天际,恍若有灭世之能。
      伏婴拼尽最后魔元,祭出黄泉之击,火祀奉雷势不可挡地向前推进,原本在它路线中形成阻碍的山壁,此刻竟被挤压得垮塌,大块山石滚滚而下,敌方一时无力抵挡,大量人马丧生于式神的碾轧或山石的掩埋之下。

      一切都进行得不错,直到有人发现了他。
      发出这最终一招的动作太过明显,暴露了他的方位。
      “在那里!我明白了,这一切竟只是他一人在搞鬼,他是个术士!与其对付那个不如直接杀了他,咒法自动解除!”
      下一刻,已有人持剑逼杀而来,伏婴只得躲闪。火祀奉雷是他咒力的极限,意味着这时他已无法召出别的式神来护卫自己。
      毕竟是对方阵中主将级的人物,与那些小卒根本不可同日而语,近身三招之内,伏婴已疲于躲闪。
      伏婴退开数步,顾不得其他,再狼狈再徒劳,也必须要逃——至少,要保证火祀奉雷通过整个山谷,将通路完全毁掉,并且给对方造成最大伤亡。
      可他刚踉跄迈出两步,对方剑锋已到,肋下被刺,当即有鲜血涌出。
      伏婴身体软倒前的最后一刻,还在尽力张望着山下的情况。
      还好,目的勉强达到了……
      他等着对方的绝命一剑,感觉到的却是身旁气劲呼啸而过,兵刃交接发出的铿然之声。

      银锽朱武。
      伏婴倒也说不清楚,对于朱武在自己生死关头的现身,自己具体做何感想。
      朱武看他一眼,眼神之复杂让伏婴一时半会都不太容易解读。朱武本要伸出手去扶他,却又在看到他渗血的伤口时犹豫着不敢擅动。
      朱武的注意力随后转向敌手,在化解对方攻势之后,锋刃轻指,使出了新近练成的绝学。
      “不问岁月,任风歌!”
      伏婴直觉得,朱武念出的每个字中,都掺杂了从未有过的盛怒与恨意。
      视线已因力竭和失血变得模糊,没有看清过程的伏婴反倒更能用其他感官觉出此招的惊人威能。
      狂风漫卷,所经之处稍小的碎石均化作纤尘。对手当即受创,负痛闷哼。
      更令伏婴惊讶的,是朱武并非只身前来。他所带来的上百魔兵,正利用居高临下之势,向下投掷着石块、箭矢、火把,进一步杀伤敌军。
      敌军见大势已去,即刻号令退兵,撤回了后方的盆地一带。

      “你……”朱武转回身查看伏婴状况,混乱地开口,也不知说些什么。
      伏婴莫名察觉出一丝尴尬,竟也不知道如何面对现在这个略显手足无措的朱武。
      于是原本就感到不支的伏婴,决定这会还不如任由自己失去意识。

      伏婴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燃着篝火的山洞里,伤处隐隐作痛,但似乎是包扎过了。
      而更重要的一个发现是——他此刻竟然枕着朱武。
      没等他作出反应,朱武率先问道:“醒了?怎么样?”
      短短五个字,听起来生硬得很。伏婴观察朱武神色,是和早先差不多的状况,夹杂了欣慰与气愤。
      这下伏婴下了结论——朱武是气他那样去拼命,也庆幸自己出手得及时,反过来更加恼火他的态度。
      但有些事情,是必须要让他明白的。
      伏婴在朱武拦阻之前,尽量麻利地坐起身来,淡淡说了句:“无碍。只是,军师把统帅当了枕头,成何体统?”
      一句话把朱武说得咬牙切齿,他哼了一声,“我们这些人还能活着在这里,都赖军师神机妙算、身先士卒,没八抬大轿把你供起来已经是大不敬了。能给军师当个枕头,是我银锽朱武的荣幸。”
      伏婴听着朱武略带孩子气的泛酸的话,仍是觉得有趣,他勉强起身,往洞口挪动两步,看着那群或在治伤、或在休憩的魔兵,别有深意地问朱武:“试问,皇子看到了什么?”
      朱武看他竟然站起来走动,就想来扶他,手臂举了一半却还是生生的停住了。
      伏婴是不会接受的。他这个表弟其实犟得很,而对于他来说,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到这一点了。
      泄气地垂下双手,朱武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用的却是问句:“军士?或者你想要的答案是什么血浓于水的同袍?”
      伏婴轻轻摇头,转过去看他一眼,浅淡笑容中带着寒意,“是棋子。”
      这是出乎朱武意料的设问,他没有再出声,只是等着伏婴继续讲下去。
      “战局棋局,原本相通。好的棋手,每挪动一颗棋子、每牺牲一颗棋子,追求的都是最大化的利益。同样,战场之上,为统帅者,每用一兵一卒,需要考虑的也是相同的事情。
      “属下明白,皇子对于今日属下提出的战术,还有疑问,属下便详细地为皇子解惑。不知皇子是否想过,当时营中剩下的五千人马,或许根本不用加入战场,而是直接后撤——没错,那样阎魔旱魃所部的五千人基本必然覆灭,可也不必冒损失剩下这五千人的风险——毕竟加入战局就意味着伤亡的产生,按照常理计算,在对方已精密布局、我方处于劣势的一役中,想要突围,消耗一半的人马已经算是较好的情况。但是选择出击而不是后撤,原因有二——
      “首先,当时事出紧急,我们不知对方是否在后撤的必经之路上安置好了埋伏,于是后撤也不一定能保住剩下的人马。其二,这就是更为复杂的,人心的事情了……阎魔旱魃其人,虽然属下不欣赏,但能成为一族之长,就必然有其过人之处,更别说多多少少必然是受魔族爱戴尊敬的,如果魔君受困,本就司支援之职开赴前线的鬼族只知逃窜、坐视魔君命殒,事情传了出去,到时的麻烦,可就不止抵御外敌了。反之,如果前去救援,渲染出一种不弃同胞、同生共死的团结热血之感来,实则有益士气、事倍功半,看起来今日的结果,也正印证了这一点。
      “总之,这件事可以总结为:在极端不利中走出的一步最合理的棋,提高了每个人的存活概率,争取到了可能的最好结果——对了,现在有统计过,还剩多少人么?”
      朱武听得入神,愣了一拍,反应过来:“哦,尚有作战能力的,包括轻伤员,大约四千八百多人,还有大概四百重伤或伤残的。现在还不能确定我们联络到了所有人,不过联系上的已经慢慢向我们聚拢过来了。我还派人向焰城送了信,最多两日就会有给养和援兵来。噢,据说魔君也活得好好的,伤得有点惨,不过尚无大碍。”
      伏婴点点头,表示对朱武的处理方式没有异议。
      朱武见伏婴不说了,心中最憋闷之处还没有得到解释,语气颇凶地追问道:“还有下文呢?关于你的一夫当关之勇,不打算说一说吗?”
      “呵,那本没什么可说。吸引对方进入山谷,再以火祀奉雷之力挤垮山壁,显而易见的呀?皇子见过火祀奉雷,知道它的能为。”
      “我说的不是那个!我说的是——你!你那么擅长计算可能性,你肯定会算到,完全可能死在那里,对不对?而且……我看到了你那时的做法,你根本不打算求生!”朱武越说越怒,几乎想把伏婴揿在石壁上,直至质问出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
      但他很明白,这样的答案,他或许永远不会得到。
      “理由,其实是一样的,”伏婴的回答简直让朱武不想再听下去,“棋子。属下也不过是一颗棋子,走出那一步,就有被对方灭掉的危险。而牺牲也好,侥幸保全也好,目的就是一个:毁掉通路、杀伤对方。被对方发现是客观存在的可能性,而那时,就算属下想自保,对方只要合力攻击,一切也都失去了意义。既然结果无法改变,此时唯独重要的,就是完成使命。”
      伏婴说至此,还是一派云淡风轻,而这下朱武竟连怒火都发泄不出,只有心底泛出丝丝寒意,难以言说。
      半晌,朱武丧气地轻声问道:“所以……我也一样对不对?棋子而已。”
      “不,”伏婴答得干脆,朱武一时有些激动,却在听到伏婴下半句后更加低落起来,“皇子,是帅棋,自然是不一样的。其他棋子尽可以牺牲,为的不就是拱卫那一颗吗?”

      又是一时静默,也又是朱武生硬地将其打破,“你今天伤了元气,还是早些休息的好。”
      “休息?”伏婴并不认同,“属下刚醒不久,而且目前危机还不算完全摆脱,如果让属下来策划,对方所剩的兵力,目前还有起码三种用法,不可大意。倒是皇子今日辛苦,需得养精蓄锐,如果对方攻来,还得仰仗皇子呢。”
      朱武这下可真是气得很了,他气伏婴的语气、气伏婴的想法、气伏婴的称谓……没好气的话冲口而出,“我自然安排了人值夜放哨,军师就不必担心了。经历生死劫的是军师而不是我,拯救全军的也是军师而不是我,今日军师若是不休息,我有什么脸安歇呢?”
      “既然如此……”看着朱武任性的表现,伏婴也不急不慌,竟就顺着朱武的意,走回去坐了下来,蜷起身体,半闭上眼,“恭敬不如从命。”
      朱武有些惊讶,试探性地走近坐到伏婴身边,伏婴竟然微微伸展了一下,将头靠上了他的肩膀。
      尽管摸不着头脑,朱武还是难免欣喜,不动声色地等他睡着。
      过了一会,自己果然也感到乏了,朱武稍稍犹豫,还是将身体倾斜了些,双臂环住伏婴,成一种保护的姿态,安稳地半躺下,肢体语言中明确地透出执着来。
      朱武的力道慢慢松弛,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就在这时,伏婴突然睁眼,轻轻地挣脱出来。
      果然累得睡熟了呢,失了基本的机警,如何让人放心?又已经上火到了那种程度,自也不好再忤逆他的意思,不然适得其反。
      当然了,如果危机降临,还要仰仗未来的主君带领我等杀出生天呢。
      而做属下的,则自有做属下的职责所在了。
      伏婴轻悄悄地走出了山洞,选了一处视野开阔之地,检视起周遭情况。

      与道门一战,到了后来,谁也奈何不了谁,双方均伤筋动骨,也均意识到目前己方尚无荡平对方的实力储备,双双撤军罢战,之后也着实过了几年平静无波的日子。
      在这一战中,除了参与作战的鬼族与魔族之外,后方给养、物资转运,全都仰仗二殿邪族,朱武作为副帅,加上军师伏婴,在鬼王的授命下,亲自去往火焰魔城,向邪族君王致谢。
      而接待他们的,却是邪族的长公主,而非邪君本人。按照她的说法,邪君此刻正在与魔君会谈,又不好怠慢了鬼族皇子,于是由她出面。
      邪族公主名叫九祸,年龄与朱武相仿,初见之时,伏婴也照例分析了一下此女。
      不简单。这是伏婴得出的第一个总结性的词语。
      这九祸,生得一张尖削的瓜子脸,上挑的一对丹凤,眼波流转中透着清明睿智,精美银饰拢起一头紫发,一袭红裙,是与朱武极相衬的,焰一般的颜色。
      端庄、妖冶;平和、危险;敦厚、机敏,这些对立的形容,竟就融合在了她的身上。
      入座看茶,起先你来我往的几句开场白,仍免不了客套寒暄,可很快朱武与九祸便投缘起来,谈笑风生,渐渐热络。

      伏婴静立一旁,感到不适。
      当然,仅仅是身体上的不适而已。
      自从前线回来,他感觉就并不好,关节偶有肿胀疼痛,身体发虚,畏寒更甚,他自己将此归结于损耗过度所致,想来后面会渐渐好的。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其实在他目前的修为下,使用火祀奉雷出击,确是冒进。
      不过既然那时也没其他选择,多想无益。
      但此时,他的不适宜感越发强烈起来,竟觉得呼吸有些不畅了。
      大概得归因于突然进入了如此干燥的焰城,再加上这屋内点得实在有些过分的熏香。而朱武在这天南海北地说得兴起,自己也不必杵在这里掺合。
      于是他向朱武提出告退,朱武闻言挑了挑眉,终还是放他去了。

      不知多久以后,朱武辞别了九祸,又与邪君本人短短见了一面,带着伏婴走出二殿宫城。
      伏婴慢慢感到好些了,甚至开始享受火焰魔城的气候。
      朱武见伏婴敞了敞身披的大氅,约莫是第一次表现出觉得暖和的意思,不禁觉得有趣,“你觉得这里舒服的话,横竖无事,我们就再多逛逛。”
      伏婴不置可否,“随表哥乐意了。”
      “哈,你不玩那套皇子啊属下啊的称呼,还真是听着舒服,”朱武似乎心情大好,“其实你要是喜欢,以后长住都不要紧——如果鬼邪二族最终联姻的话,我们回来那天,玄影就神叨叨地跟我说,父王盘算那事呢。”
      “……哦?那也不失为一件美事。”朱武说出这话后,伏婴的应答速度比正常慢了一拍,不过答句本身还是相当冷静得体。
      朱武瞥了伏婴一眼,暗暗蹙眉。
      这个人,朝夕相处十余年、亲缘上是他表弟的人,他实在是看不透。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无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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