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理安的古希腊胡思乱想记（下部）》魔堕凡尘

3、铁的意志

　　持续多日的晴朗天气似乎有意于今天告终，云掩去了湛蓝的天空，脚下的荒原失却了明亮的颜色，仿佛一切都蒙上了忧郁的灰。从巴比伦的方向吹来的风已经让人感到些许凉意。踩着盛夏的脚印出发，穿越秋天之门，明明一直冷冷地旁观着，却竟然没有发现冬日的来临。
　　凉风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味，我找回注意力，凝视着阿尔柔斯优雅地从卜官手里接过祭献的牛血，与对面的克利尔库斯轻轻碰杯，两人都毫不迟疑地一饮而尽。立在一旁满手鲜血的卜官若无其事地高声念了一句什么，紧接着人群中爆发出宛如雷鸣一般密集清脆的声响，原来是所有的士兵们都拔出佩刀有节奏地敲击盾牌。他们的脸上都是虔敬而肃穆的神情，这就是神灵在古人心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吗？我无聊地移开目光。
　　与阿尔柔斯结盟是一个必然，克利尔库斯需要熟悉地形的向导和可靠的掩护。虽然希腊重甲步兵所向披靡，但在逃命的过程中他们的重装备只会成为累赘。前路茫茫，后有阿尔塔泽西斯的追兵，对于我们的处境实在是连勉强笑一下也困难。
　　阿尔柔斯的归宿又将如何呢？虽然爱奥尼亚是波斯王鞭长莫及之处，但阿尔塔泽西斯真的会肯放过曾协助居鲁士起兵反叛的人吗？既然他当初能够任命居鲁士□□奥尼亚总督，那么当然也可以派其他的什么人。在我看来，阿尔柔斯即使能返回原地，也未必有什么好日子过。
　　莫非我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见证一场远征的失败，被狠狠地伤害，然后看着令我歉疚万分的人死去么？我在心底叹息一声。
　　祭献结束后被提马宋硬拉到将官会议现场，环视陌生或熟悉的面孔，我多少有些百感交集。
　　大部分人都没有变，但能觉察出人数少了一些；虽然景况不利，但从将官们的脸上看不出多少失意来，他们的目光坦率而坚毅，望向克利尔库斯和阿尔柔斯时充满了信赖。
　　坐在克利尔库斯身边的阿尔柔斯有着和居鲁士同样颜色的金色头发，举手投足间的优雅和洒脱一脉相承。看着他心里忽然酸涩难当，试图将座位上的弟弟幻化成那个已不在的人，但不管怎么蒙骗自己，我都不会把面的人看成那个居鲁士。居鲁士是独一无二的。
　　到现在还几乎不能相信那是真的，他的死在我的心里造成的痛楚比我想象中还要多得多。
　　他的目标是夺取哥哥的王位，一直以来我都将它看作“居鲁士的阴谋”，直到突然失去他，那种茫然无措的失落感让我惊觉他的言行早已在我的生命中占据一席之地。我的目标被他的死带走了。
　　然而，看到座中众人的神情，我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我接触的究竟是怎样一支军队，熟悉的是怎样一群战士。即使领袖死了，他们也绝不放弃，从出生入死中体验到的独特的价值观让他们毫不迟疑地给最值得信任的人投上一票。这群将士来自希腊各地，然而在这紧要关头，他们没有任何异议地服从克利尔库斯的指挥，即使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对他颇有微词。
　　对于这支军队，群龙无首不会造成严重的后果，这群人早已用意志和勇气将不同发色和习俗的伙伴凝聚在一起。
　　跟着他们前进或许会遇到许多困难，但永远不会绝望。
　　甚至可恶如色诺芬也是不折不扣的其中一员，只不过他的友情和信赖从来都不曾给过我而已。
　　那一耳光之后我们算是两清了吧。我不会再当他是朋友，但也不会把他看作敌人。既然普罗克西努斯愿意爽快地原谅他，我又何必对他的所作所为耿耿于怀？在他身上浪费心思是没有意义的。
　　他只是一个“闲人”，没有军衔而且手无缚鸡之力。他不会影响军队的未来，当然也不会影响我的。
　　从此以后，就当他是路人甲。
　　我的嘴角渐渐浮起冷笑来。
　　“克里安小姐，请随我去见阿尔柔斯大人。”一个陌生的男人出现在眼前，打断了我的神游。他看似恭敬实则命令的语气和眼里的倨傲让我疑惑地上下打量半晌，断定他不会多作解释之后只得开口询问：“您是……”
　　“普罗克利斯，目前是阿尔柔斯大人的骑兵统领。”
　　那么说，是接替死去的奥戎塔斯之位的人了？我回忆起带来居鲁士死讯的人也是他，哪里敢有异议。现在阿尔柔斯和克利尔库斯是军队的“两巨头”，除非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否则根本没有人敢于违抗他们。
　　阿尔柔斯波斯风格的白色华丽帐篷在一大片朴素的军帐中分外显眼，不论在多困苦的情形下，波斯王族似乎也不会放弃与生俱来讲究生活的特质。阿尔柔斯悠然倚靠在垫着厚厚毛毯的座椅上，与身边的黑发男人低声交谈。除了因为食物和燃料短缺，他的手边没有色彩缤纷的水果、帐篷里也有些寒冷之外，几乎要让人以为他生活在和战场隔绝的地方。他卸下了先前在仪式中整齐穿着的铠甲，暴露出左肩到上腹部裹得密密实实的绷带，我才知道他居然在与国王军交战时负了不轻的伤势，不禁惊讶地挑了挑眉。
　　“大人，克里安小姐到了。”虽然之前已经通报过一遍，但我站在帐中这么久阿尔柔斯居然没有任何反应，普罗克利斯低声提醒。我感激地看他一眼，其实他大可以把我带到就离开，不必陪我承受无人理会的尴尬气氛，更不用打断他老板的谈话替我解围。反正，我并没有向阿尔柔斯摇尾乞怜的意愿。而显然，他这次叫我来的目的就是为此。即使普罗克利斯的冷漠态度让我只是抱持怀疑，在看到阿尔柔斯对我视若无睹之后我再迟钝也该发觉了。
　　阿尔柔斯终于转过头来，做出一个刚刚意识到我的存在的惊讶神情。“请您原谅，我和客里索甫斯聊得太投入了。其实，”他露出微笑，“我冒昧地请您前来，是为了补偿之前一直没有合适机会见面的遗憾。我想，这次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
　　说是好好谈一谈，他却毫无清场的意图，甚至没有请我坐下，哪怕随便指指帐篷的一角——像居鲁士常常对我做的一样，而我能肯定这绝不是无意的疏忽。
　　阿尔柔斯身边的黑发男人突然站起来，施礼之后说道：“恐怕我必须回到我的士兵那里去了，您知道现在士兵们只要有一会儿看不到自己的长官就会慌乱。”
　　“还要劳烦你去见见克利尔库斯，同为来自拉西第蒙的斯巴达人，我想你们之间一定有很多话可以谈。”阿尔柔斯笑道。
　　黑发男人眯起眼睛。“多谢您的好意，不过我怀疑拉西第蒙正规军队的将官和被判死刑的流亡者之间能有多少共同点。”他瞥了我一眼，“‘女神’或许是一个能令我们都感兴趣的话题。”
　　他是来自拉西第蒙“官方”的将官？终于遇到某种意义上说的“真正的斯巴达人”的我，感兴趣地将他研究了一番。黑发蓝眼，身高几乎和色诺芬相仿，虽然早已不年轻了，但脸上的纹路给他增加的不是苍老而是时间的沉淀，锐利的辞锋让人惊觉他不仅沉着，而且极具攻击性。
　　阿尔柔斯脸色微变，无言地注视着他不客气的客人客里索甫斯大摇大摆地从走出帐篷。过了半晌，他突然说道：“有件事您应该有兴趣一听。”
　　我把目光从客里索甫斯消失的背影上挪开，堆起自认为得体的笑容看向阿尔柔斯。“愿闻其详！”
　　“塔赫特贾姆希德有消息了。”
　　塔赫特贾姆希德？那是什么东西？我不明所以。
　　“那是我们波斯的都城。”阿尔柔斯耐心地解释道。
　　什么？波斯的都城难道不是巴比伦吗？我呆了一呆。“原来如此……”等等！波斯的都城有消息了？难道是关于居鲁士的？
　　“居鲁士的遗体在阿尔塔泽西斯手中。”仿佛猜出了我的心思，阿尔柔斯说，又顿了一顿，“国王砍掉了他的头和右手，并将他悬在城门示众。”
　　我僵直地站在他面前，有一瞬间不明白他究竟说了什么。等到我之后明白过来，我发觉我只会目瞪口呆地注视对面的阿尔柔斯，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虽然早已接受居鲁士死去的事实，但阿尔柔斯将它残酷地摆在我面前之时，我仍然向我根本不相信的所谓神灵祈求这一切不是真的。我不能想像死去的他的样子，他失去光泽的眼中不再闪亮的黎明的天空一样的深蓝色，他永远不会生长的金色头发，他永远不能再微笑的嘴唇。
　　我不能想像他没有头颅和右手的尸体。
　　我的手不知何时紧攥成拳，牙齿深深地嵌入下唇之中。
　　相对于我的呆滞，阿尔柔斯的眼神显得平静而无动于衷。也许他早已消化了悲痛，也许他没有时间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之中。“这消息给您带来了悲伤，我很抱歉，但我认为您应该了解。”
　　应该？我一震之下清醒过来。差点忘了阿尔柔斯之前给我的“下马威”，这表明他今天的召见是有目的的。想要从我的反应观察到什么？我忙垂下头掩饰脸上的惊疑不定，不敢抬眼偷看他。
　　“我想您很清楚，居鲁士死后我们的情况有多么不乐观。”阿尔柔斯的声音响起，“而希腊人的处境更加不妙。他们对地形不熟，离开向导就是死路一条。即使侥幸回到希腊又如何呢？他们大都没有地位，不是流浪者就是平民，拉西第蒙当局不会欢迎他们，最后只有被杀或者被卖为奴隶的结局而已。”
　　闻言，我终于明白了他所有姿态的用意：用轻视来使我胆怯，用漠视来使我自卑，用居鲁士的死使我感到无助，用实力的对比使我相信他才是最佳靠山。我顿时哭笑不得，他这样也的确算是用心良苦了。没想到“女神”这个身份居然对于阿尔柔斯来说仍然有利用价值。我实在想不通，居鲁士可以用它来证明自己的合法地位，而阿尔柔斯能用它来做什么呢？我只会让他成为名副其实的“怀璧其罪”而已。如果在我面前的是阿尔塔泽西斯，那还比较自然。不是我刻薄，阿尔柔斯在我心中的级别……实在不高啊。比起接受他的“好意”，我宁可站在希腊流亡者一边。
　　我正思考着恰当的措辞回绝，忽然身后拂过一阵凉风，一个男人闯了进来。我定睛一看，竟然是克利尔库斯。
　　他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为了顺利进行对我的劝诱，阿尔柔斯已经让客里索甫斯去拖住他了，不是吗？
　　“探子回报说发现国王的军队驻扎在我们前方的村庄，因此我来找您商量是否该列开阵形迎战，或是绕路以回避。”克利尔库斯说道，虽然是疑问的语气，但显然他早有定见。
　　阿尔柔斯看到他闯进来，本来很不悦，听到发现敌情，立刻严肃起来。“我想虽然我们的人马十分疲劳，但不应该表现得像是在逃跑。维持从容的气势很重要。”
　　“我也是这么认为。”克利尔库斯简洁地说，“到前面的村庄驻扎，观察敌方的反应是比较稳妥的做法。”
　　“那就这么办吧。”阿尔柔斯明显松了口气，颔首道。
　　克利尔库斯忽然转向傻站在一边的我，眼睛看着阿尔柔斯说：“我可以把克里安小姐送回去吗？普罗克西努斯正在找她。”
　　他的请求总是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气势，阿尔柔斯又没有理由反对，只得放行。
　　走出华丽的白色帐篷，我和克利尔库斯同行。
　　“多谢您出现为我解围。”我打破沉默。
　　克利尔库斯灰蓝色的眸子里光芒一闪。“敌情可是真的。”
　　“那也要感谢您亲自走一趟。”我盯着他的眼睛微笑道。克利尔库斯不完全信任阿尔柔斯，看来也不完全信任我。不过没关系，我既然已经答应了普罗克西努斯，就绝对不会容许其他人将我们分开。
　　克利尔库斯点点头，对远处的一个人招手示意，道：“我要去指挥列阵，请您随时注意安全。”
　　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普罗克西努斯的营地前，我环视四周，营地空空如也，看不到普罗克西努斯的身影，虽然感到有些奇怪，还是向他笑道：“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远处的人很快走到近前，赫然是曾经想用烙铁招呼我的医师兼传令官托尔米德。“将官们已经待命。”
　　“保持阵形，向前方推进。”克利尔库斯言简意赅地说。
　　我恍然大悟，原来克利尔库斯早已命令所有人做好列阵的准备，去见阿尔柔斯只不过是形式上征求一下意见而已。军情如火情，虽然这样做不浪费一丁点时间，但会令阿尔柔斯心里很不舒服的吧！得罪他真的没有问题吗？毕竟只有他的人熟悉地形和国王军。望着他和托尔米德的背影，我不赞同地摇摇头，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去。

　　希军持续缓慢有序地前进，驻扎在村庄里的国王军竟然望风而逃，不仅是我，连久经战阵的士兵们都感到出乎意料。据探子的汇报，这些国王军是骑兵，可能他们人数比较少，自认敌不过希军，于是干脆逃跑了。毕竟这时代还没有发明马镫，骑兵只是机动性比较强的兵种而已，还远远没有发展到“步兵杀手”的地步。
　　于是军队驻扎在最先到达的村庄上，这里被国王军队洗劫一空，连房屋的木料都没留下。燃料尚且紧缺，当然更弄不到食物。大家都饿着肚子，白天尚且能忍受，到夜深了，军心便开始浮动，既害怕没有东西吃，又担心国王军会趁机来进攻。
　　在这种情况下，克利尔库斯采取了一个很聪明的做法：他让传令官托尔米德发布公告，奖励举报扰乱军队秩序的人。这样一来，士兵们看到他们的指挥官如此从容，便都安定下来，各司其职去了。
　　一整晚，军队都处在警戒状态中。到了天亮，出乎意料的事情又发生了：国王派使者前来议和。
　　听到消息出于好奇心的我跟着普罗克西努斯的部队跑到营地入口，想看个究竟。
　　国王的使者主从立在营地外，大约有一百人左右。就阵仗来说算是大排场，但与两旁全副武装虎视眈眈的希腊兵相比，显得不堪一击。他们仿佛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为首的人踱来踱去。但他的侍从们显然纪律很好，仍然保持肃穆，以静衬动下，使者本人看起来极为不协调。
　　我的注意力也因此完全被吸引到那里，只觉得他看起来眼熟，具体在什么地方遇到过却想不起来。
　　正在此时，克利尔库斯领着他的队伍走上前去。其实以我们这边的行动速度，根本不必让对方等这么长时间，估计这又是克利尔库斯削弱敌人士气的计谋吧！倒是和曹刿的出发点有异曲同工之妙。我咂舌地扫视克利尔库斯带来的仪容整肃而彪悍的队伍，如果我是国王的使者，见到这么气势汹汹的“欢迎”，不战战兢兢才怪呢！
　　“本人鲁尔斯，奉国王之命前来与你们商谈。”使者大人终于不再走来走去，大声说道。
　　“啊！”一幅鲜明的影像跳入脑中，我心中一震。这声音，不正是属于当初和蒂萨弗尼斯在一起的那个谄媚的家伙么！难以想象本来那么窝囊的家伙，站在克利尔库斯面前居然也颇有气势。若非我夺了他的马，恐怕现在已不能站在希腊人的营地观察他了。我根本就撑不到格卢斯的到来……
　　想起惨死于蒂萨弗尼斯箭下的格卢斯，我的心中一酸，失去听他们谈判的心情。因为居鲁士的死，我早已和希腊人一样，成为与波斯王誓不两立的敌人，更何况格卢斯也是死在他们的手上……
　　突然觉得在这里根本毫无意义，我悄悄向后退去离开。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迎接使者的士兵们状态良好，但我像军营中任何一个人一样知道他们不过是强弩之末——如果不能尽快弄到给养，给饥肠辘辘的士兵们补充能量的话，士气很快就会消退，更不用说国王的军队仍不知道会在哪一刻出现，把我们拖进战争的泥潭。现在的示弱和安抚不过是为了给他赢得集结军队的时间罢了。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派了弱不禁风的鲁尔斯前来。
　　因此，无论克利尔库斯提什么样的要求，国王都会设法满足，或者至少敷衍一番。克利尔库斯一定也深明此点，他会使尽浑身解数利用这个形势，根本不需要为他担心。
　　我摸摸因为饥饿而瘪下去的肚子，苦笑着抬头望天。居鲁士啊，不是你向跟从你的他们许下荣华富贵，才坑蒙拐骗地把他们带来这块土地的吗？看看这些即使失去主将、深陷敌方领土腹地却仍然团结坚强的战士，你怎么能背弃这么出色的他们去另一个世界呢？你怎么能丢下你的责任，让他们无所适从呢？你要让我的目标除了生存之外一无所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