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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霍涅可钦 ...

  •   菰城中流传着千百条有关昭王府陆姑娘的传闻,其中有一条最是为人津津乐道。

      承平二年的春末,驻守西陆的惊水军副将言修汉受术狼军的诱敌之术所蒙骗,带领一半惊水军主力连夜奔袭,一直追过了霍涅可钦沙漠的边界,在被几十人的术狼军队牵引着兜过几圈后,彻底迷失在霍涅可钦沙海之中。

      惊水军主帅卫子堇率领一队人马紧追相救,后一直徘徊在沙海边缘,偏偏那年的霍涅可钦沙暴迟迟未至,眼看言修汉带领的队伍断粮断水已过多日,生存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卫子堇最终下令进入霍涅可钦搜救。

      结局可想而知,卫子堇苦心经营的大半惊水军几乎尽数丧魂沙海,唯独卫子堇和其余数十人为随后而至的最后一支惊水军所救,领将陆定松因此立下大功,从一介百夫长擢为惊水军的副帅。

      然而传言在浩瀚沙漠中第一个找到已脱水昏迷的卫子堇的人,却不是陆定松,而是他的胞妹陆阮乔。陆氏兄妹居住在惊水岸边的一所村寨,自陆定松加入惊水军后,陆阮乔便常去军中探望,而恰好有她去探望留守惊水大营的哥哥时,卫子堇命令留在霍涅可钦沙漠之外的惊水兵赶回求援,军中一时大乱,无人顾及她的去留,她倾心昭王已久,便换上男装混入了救援的军队。

      “昭王也真是重情之人,只因陆姑娘当年在沙漠中以自家鲜血相救,竟从那之后再没其他女人,可谓难得啊。”浣疾堂里的人但凡提起此事,便一副敬服的口吻,谈到陆阮乔,则又满含着同情,“那位陆姑娘肯为王爷舍身入沙海,也算是危难见真情,只可惜她身份卑微,无咎帝一直不肯同意赐她名份。”

      这传言几乎伴随着她的名字每隔几日便能听到不同的版本,有的连细节都有声有色,听得久了,连我都开始怀疑两年前那场九死一生的相救根本就是一场幻梦,皆因我试图与他的生命保持联结的臆想。

      霍捏可钦沙暴是一场不会消止的诅咒,这是狐胡牧民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老话,若朔月之前还未有起的迹象,则那年的沙暴必然会是西陆的浩劫,若朔月前遇雨,则化劫为喜。十八年前外祖父诱袭孤竹帝所利用的就是那年朔月未至的沙暴威力,直将十万大军深埋进大漠深处。
      没想到十八年后历史重演,霍捏可钦沙暴这一年又是朔月未至,卫子堇苦心经营的惊水军一夕覆灭,若孤竹帝泉下有知,大概会气得跳脚重生。

      那时我在宫中闷得无聊,哄能回家侍亲的女吏姐姐带我出宫,相比东陆皇宫一入宫门深似海,狐胡要有人情味的多,许多女吏和使女都能每周回家一次侍奉父母,后来我遇到云娘,便自托是宫中的使女,每周往返王宫也没有引起怀疑。

      女吏姐姐回家后,我便一个人在外游逛,不知不觉走到灰水巷,那里虽然平日便聚集着众多远道而来的游医,但那天却分外的拥挤和热闹,十几头骆驼浩浩荡荡地拴在街道两侧,巷子深处的一家酒肆直接将开了口的酒桶摆在门前,那浓烈醇厚的酒香隔着老远便能钻到鼻子里。
      这等架势只有每年霍涅可钦沙暴结束后,东陆商队进城才会出现,我好奇地走到那家酒肆,果然里面已经坐满了风尘仆仆的商客,店家手忙脚乱地在各桌之间问菜上酒,有酒喝的人便胯坐猛灌,酒顺着嘴角流溢地满地都是,没酒喝的却是大为不满,不停地喝斥那店家麻利上酒,我认出他们立在头桌的商旗,原来这些人并非从东陆而来,估计是经狐胡前往北面浑汐山探宝的术狼商队。

      我向来只对东陆来的商队感兴趣,尤其是北宸的商队,因为他们或多或少地总能带来我想要听到或者讨厌听到的消息,故而当我认出他们乃是从术狼而来的时候,立刻就起了离开之意。
      可偏偏就在我抬脚之时,那酒肆中久等不耐的一人霍然从位子上站起,端着酒碗便跑到酒肆外摆放的酒缸里打酒,店中酒保看到,急忙出来喝止,却被那人一拳挥到地上,捂着肚子直疼得直不起腰身来。

      我有些看不下去,上前将那酒保扶将了起来,看到那人边舀酒边喝,溢出来的酒又尽数流到酒缸中,堪堪糟蹋完了一缸好酒,忍不住指责起那人,“这位壮士,好好一缸酒都让你糟蹋了……”

      那人转过头来怒瞪着我,双眼通红吓人,嘴里骂骂咧咧,“哪里来的丫头片子,敢这样跟爷说话。”

      我一向最怕人以言语相激,立即就回骂过去,“哪里来的邋遢野汉,敢在本姑娘的地盘撒野,若你不立刻向这位先生道歉,付上这整缸酒的钱,我立时就能喊人来将你们赶出狐胡!”无论如何我都顶着狐胡公主的名号,是以这话说的理直气壮,气势澎湃,说得那汉子一楞一愣,好半天才憋出一句,“看你还能狂几天,等我狼主收拾完惊水军,下一个就把你们狐胡灭了!”

      眼看情势要闹大,酒肆店家慌忙出来调解,那时我只将他说得话当作是狂言乱语,不过报以冷笑,谁知那人却认真起来,甩开挡在身前的店家,一把拽过我的衣衿,“你不信么?如今四万惊水军就在沙漠里打转转,就连名动天下的惊水王也被困在里头,你看看这天气”,边说边逼迫着我抬头看天,“朔月一过,魔鬼沙魆可就是名副其实的地狱了!”

      若非酒肆中走出一人制止了他,我几乎要被活活掐死,那人显然是商队中的头脸人物,不过一个不满的眼神便让方才还不可一世的汉子迅速扔开我,奴颜婢膝地跟在后面进了酒肆,而我甫得自由,便立刻甩开脚步,拼了命地往城门跑去。

      我跑出城门,站在草原与沙漠的交界极力远眺,霍涅可钦显出异样的平静,唯有隐隐的风声透露着危险的来临,知道沙暴的厉害,我犹豫了很久都没有踏出一步,然而心中的焦灼却越来越烈,面对茫然的未知与巨大的恐惧,已经很久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我颓然地坐到草地上,埋下头毫无顾忌地大哭起来。
      “小妹妹,你怎么了?”不知过了多久,有男人好奇又忧虑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我抬起头,听得那人一声惊呼,“怎么哭成这样,谁欺负你了?告诉大叔!”

      原来衣袖都被泪水浸个湿透,更不用说满脸都是鼻涕泪水的可怕样子,那位看起来不算年轻的男子充满善意地递过一条干净的手帕,“先擦擦眼泪。”他的身后跟着一匹骏马,即使泪眼朦胧,我也一下就认出,那是匹上等的紫骅骝。

      他同他的马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显然是从沙漠里赶回,这个时候大多数的狐胡牧民还躲在家中,但确实也有冒险的牧民开始重新回到沙漠中寻找最新鲜的水草,想到这里,我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拉住他的衣袖急切地问道,“你可在沙漠里看到人了?”

      “怎么,是你的家人吗?”他关切地反问道,我摇摇头,转瞬又点点头,“有没有看到?”
      “从这一直到上汜之渊都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听到这样的答案,我忍不住露出失望的表情,他见状又是极力回想,半晌才道,“不过我在那里碰到一队术狼的骑兵,却像是在追赶什么人,看方向是往风城而去。”

      “沙暴快要来了吗?”我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抬头看了看已经沉下来的暮色,南边红云蔽天,呈现出一片妖冶诡异的血色。

      “娃娃,这可使不得!”他看出我的企图,一把就拽住我的袖子,“沙暴三天内必定会起,到时候无论是谁都逃不出,你就是现在进去,不光找不回亲人,连自己的小命也得搭进去。”

      是的,即便没有沙暴,也没有人能在霍涅可钦沙漠存活十日以上,除非极其幸运地撞见沙湖,然而湖随沙流徙,并没有固定的位置,即便是巡行沙漠多年的西陆骑兵,也常常困死于其中,更何况,沙暴一旦降临,就绝不会有活着走出来的机会。

      我从来没有想过同卫子堇会有心灵感应这样的默契与缘份,然而在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来自霍涅可钦的召唤,感受到了水分一丝一丝从身体中被抽走风干的痛苦,于是再没有半分的犹豫,抢身跨上他身边的那匹骅骝马,猛抽马臀,从他的身边飞驰而过,重新踏进了沙漠之中。

      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被困在沙漠中,就算真的被困,也丝毫不知他身在何处,我唯一的方向便是向南,马不停蹄地拼命地向南……

      当我找到他时,已经是第三日的中午时分,在寻到他的路上我见到成堆的尸体被风沙掩埋,有的人身上还结有未融的寒霜,显然是在夜晚骤降的低温中被活活冻死,就在我几乎已经绝望之时,我看到了一半身子已被埋进沙土的卫子堇。

      他面无血色,嘴唇干裂,不知死活,我仓皇地跳下马背,伏到他的胸口上,却因为自己的心跳得太快而几乎听不到任何的声音,抬起头,看得到仍旧是那张毫无生命气息的脸,我几乎感到自己的生命也要静止。

      也许就是在那一刻,在生死未明的混沌里,我察觉到我对他抱有的感情,已经是深切的爱情。

      我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探到他的鼻下,感受到了微弱的气息,一瞬间,所有静止过去的声音气息血液重新醒了过来,环顾四周,没有任何的支援,我再不犹豫,咬牙撕开上臂处的一道伤口,用力地将鲜血挤到他的嘴中。

      然而这样终究只是杯水车薪,且连夜奔波没有喝过一滴水的我也接近了极限,我看着乖顺地在身边休息的骅骝马,偷偷将随身携带的一柄尖刀握在了手中。

      ……

      陆氏兄妹赶到的时候,我已经躲到了远处的沙丘后,知道他将得救,我如释重负,加之体力不支,竟昏睡过去,等我醒来,已是夜色深深,一轮血色残月孤悬高空,冷冷照亮了广袤的大漠,那是魔鬼沙暴的前夜,我几乎是怀着感恩之意在等待死亡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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