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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寒夜追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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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辛墀十三年冬,到我离开北宸的辛墀十五年夏,我女扮男装以三皇子书童的身份出入御书房,虽然名上是三哥的书僮,但他不过是借以护在我身边,宫里奴才最是欺软怕硬,见我不得势,背着徐贵妃欺侮我的不在少数,所以三哥才想出这样的法子,既是保护,又帮我得了一个读书识字的机会。
只是三哥不知,我自小随着娘亲抄经识字,虽没有正规的师傅教过,却也写的一手好字,我同卫子堇真正交集的开始,也恰是与字有关。
因为那场风雪夜的相识,我对他格外关注,他坐在御书房的最后,身边没有一位书僮,先生也并不怎么理会异国的质子,但逢上犯错惩罚却要更严苛,他有一日未交一份临帖,遭戒尺打手三十下,直打得手心青紫肿胀,课后我听到有皇子嘲笑作弄他,令太监不必为他送饭,只消吃手上薄皮大陷的包子就管饱。
接下的日子里,他总会交不上先生布置的一些任务,遭的罚戒也越来越重,我几次想问却总觉无法接近他,那时唯一不肯作弄他的便是我的三哥,当然妖孽四哥自是从来不理会这些——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来过御书房一天,我委婉地托三哥去打听,但我那三哥实在木讷,听我扭扭捏捏说了半天,竟语出促狭,“你是说,他这么年纪轻轻就不加节制,亲近女色,所以不能完成先生的任务?”
我登时红了脸,方才所说的明明只是质子们的住处被安置在了内官侍女的值房附近,夜里换班频繁,怕是影响到他们休息,想让三哥打探一下,若真是如此,想法子给解决一下,不过那处风气不好的流言却也多,质子们多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常与侍女们偷欢作乐也不算什么秘密。
虽有这么一出,但最后还是三哥解开了这个谜题,那之后的不久,他夜里突然来找我,命丫鬟给我穿上最厚的衣服,带我一直往北,越过寿阳宫,又越过芷兰宫,直到了皇宫最北端的一处荒芜的庭园。
但他却不肯让我到园中去,反而将我带到园外十米开外的一处假山上,拉着我小心地攀到高处,其时临近新年,正是北宸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几乎呵气成冰,连下几日的大雪映亮了沉沉的黑夜,所以并没有费多少力气,我就看清了荒芜庭园中仅着单衣练习着一杆长戟的少年正是卫子堇,他不知道已练了多久,十三岁的单薄少年已能将比他还要高上很多的长戟舞得虎虎生风,进退自如。
原来他一直在此偷偷练武,他一定不平自身质子的身份,一定有很大很大的抱负,在他亲自承认自己的野心之前,在那夜偷窥的居高临下地,我早已经心知肚明。
好冷,终于再也忍受不了天气的寒冷,我侧头去看一直站在我身边的三哥,他脸上是一贯的沉静,但眼中却奔腾着复杂的情绪,但那是怎样的情绪,我当时不懂,现在隐隐约约地猜测到,那大概是一种由衷的钦佩,又是一种真实的惧怕。
菰墨孤竹帝单手夺天下,虽折于外祖父之手,随后尊北宸为东陆之主,但他争霸天下的意图和决心却曾令整个古洲震荡,而卫子堇显然有乃父之风,且幼时便能忍辱负重艰难求进,定然是身负非凡之志之人。
第二日卫子堇果然又没有交上先生的作业,受罚脱了厚衣去天寒地冻的屋外思过一日,他一声不吭脱了衣服就走出门去,直挺挺地站在早上宫人垄起的雪窝窝里,雪仍旧在下,御书房内炭火通红,各皇子又各自笼了铜手炉,透过一丝风也不透的明瓦窗幸灾乐祸地看着他渐渐地变成一个雪人。
我坐在三哥的身后,只能愤怒却无奈地看着窗外的落雪,和雪中一动不动的卫子堇,心里暗暗祈求能忍着寒冬练武的他也能扛过这一关。
终于等到下学,来接自家主子的内官随从早就等在外头,我几乎第一个跑出去,却没有找到卫子堇,一个小太监见我似是寻人,好心告诉我,有位仅穿了单衣的公子方才冻晕在雪里,被几个人抬走了。我只好焦灼地回到书房,还在临最后一帖字的三哥却突然抬起头来,“只是冻晕过去,他根基强健,明日就能活蹦乱跳,你不用瞎担心了。”
语气淡淡,听不出丝毫玩笑的意思,但我却被他这一言点破了心思,自然决不肯承认,“我哪里担心”再一想却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是三哥救他回去了,三哥,你真好。”这一声释然和感激,却又算是直白地承认了我方才的担心。
但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对他的关心,不过是出于感激。临走的时候,我看到他桌上孤零零地躺着一本字帖,心里突然起了一个念头,便故意走到最后,将那本字帖偷偷带回了住处。
熬了整整一个夜晚,我终于将字帖上字模仿的几乎不差,宫人送来的早饭也不及吃,奋笔疾书将昨日课上先生留的中庸四章抄了下来,又趁着大家都还没到提早去了御书房,偷偷放到他的桌上。之后的每天,我都留心着先生的作业,暗记在心里,因为想瞒过三哥,我便每夜外出,趁着小太监当值换班没人看守的时候溜进御书房,将摹好的字放到卫子堇的桌上。
他果然没有再受过罚,也就不再每日苦大仇深地一脸冷霜,我默默看着,心情也莫名好上许多,觉得自己是在报恩,进而觉得自己并非百无一用,有价值有意义地在活着。
我原想就这样一直暗暗地报恩下去,却忘记了像他这样的人怎肯白白又莫名地受人恩惠,所以他躲在御书房一整夜将前去放字帖的我抓个现形实在只是时间早晚的事,他认出我是三皇子的书僮,但却不明白我为何要帮他,我情急之下供出三哥的名号,说他不忍卫子堇每日受罚,才命我帮忙。他似乎信了,托我回去转达谢意。
那天晚上我们一同离开御书房,他目送我往西回沉香殿,自己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有些好奇,回身问他,“你不回去么?”话出口的瞬间想到他可能要偷去练武,便立刻闭了嘴若无其事地准备走开。
他却伸手拉住了我,“想不想去一处好地方?”
那时他大概真的不知我是女儿身,极自然地拖着我的手,绕到御书房的后面,那里荒芜冷清,一株灰暗的只剩下枝干的大树兀自立在中庭,“这是梨树。”他仰起头来看着树的顶端,“想上去吗?”
我点点头,他于是放开我的手,开始熟练地爬起来,他爬树的姿势很优雅且迅速,完全不像教我爬树的小宫人猴一样的乱窜,这样想着,居然感到有些羞愧,在树下扭扭捏捏起来。
“不会爬树吗?”他爬到中间,俯看向我,继而伸手下来,示意我将手递给他。
那刻他的神情善意又柔和,电光火石般的,我想起去年夏天我爬到朱皇后殿外的松树上看碧台莲,却不敢下来,而眼前这少年又见死不救的场景,他大概不知道,我注视着他钻入那片蔷薇花丛,直到再也不见任何的微澜。
树很高,故而景色开阔,往南甚至能越过高大的城楼看到宫外的世界,新年近在咫尺,许多宫殿已在张罗着装饰彩灯和红绸,宫外则只有零星几座高楼还看得见亮光,其余的世界则尽数湮没在无边的黑夜中,从未离开过这座宫殿半步的我,就是在那一刻,生出了想要到外面世界的渴望。
高处不胜寒,刺骨的冷风几乎将我吹透,然而站在这少年的身旁,同他一起望向外面广阔的天地,心中鼓荡的,却是如同夏日御花园中沁人心脾的袭人香气。
可惜,即便如今我又同当年的少年相遇,聿凌的冷还是让人感到绝望,这里同宸都大不相同,湿气太重,寒意几乎让人不能忍受。尽管袁宅的管家来送过炭火炉,勉强让屋子里暖和一些,但冬夜的气息还是透过窗棂门缝寒透了这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我抱着暖手炉,盘腿缩在有些潮湿的被褥里,仍旧冻得直打哆嗦。
卫子堇将我赶到卧房,一个人坐在花厅里伏案疾书,四哥的那件狐裘被我执意地披在了他的身上,但我还是能看到他时不时将手放到嘴边呵气取暖,昏黄的灯影将他的身影映射到屏风,与上面精绣的着色仕女像重叠在一起,影影绰绰得像是给他孤白的影子添上了色彩。
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冬夜,我也是这样坐在卧房的床上,裹着厚厚的棉被,看着他在灯下奋笔疾书,只是那个时候没有屏风,也没有炭火炉,窗外是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杳杳,屋里几乎是滴水成冰的寒冷,他面对着我坐在书桌后,不停地抬头看看我再低头写字,如此几番后焦躁地搁下笔,对我道,“我还是将你送到三皇子那里去吧。”
但我执意不肯,艰难地举起被紧紧包扎好的右肩,颇有些得意地道,“我为你受了这样的伤,烦你照顾一晚怎么了?再说,我还不是为你好,不想让你这样的天气还要去向三哥负荆请罪。”
他沉默地瞪着我看了好一会,才嗫嚅着说出一句,“你怎么知道我躲不开那一剑。”
真是掩盖不住的自负,我立刻就呛回去,“我知道你躲得开,可是濯莲姐姐却决计躲不开,我替你救了心上人,所以你还是欠我。”
他不再说话,埋下头去写明日要上交的字帖,我至今日都记得,那天他摹的是《衡方碑》,“乐旨君子……万世是传……”,字方古中有倔强气,卫子堇的字多仿于此,我很喜欢,也临摹过几遍,故而后来模仿卫子堇的字愈发驾轻就熟,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怎么还不睡?”正回想着,卫子堇突然就越过屏风站到了我面前。
我仰头看他,掰着手指认真道,“我在算你欠我几条命?”
“算没算上幽檀山观天台那次?”他也很是认真地替我补充,“还有两年前霍捏可钦沙漠里那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