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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泣鬼神(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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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霄实体还在归墟之中,此刻见他,心生微澜,那影像晃动片刻,便自消失不见。云天青不以为意,转向右首那红发倨傲之人笑道:“魔尊既在此处,我适才那番虚张声势倒也不算作假,魔尊如肯露面相见,想能令那鱼有鳍更为信服。”
“本座此刻正在地府之中‘焦急守候’,又岂能在此露面?”重楼讽道,“你一语道破本座身份,眼力倒好。”
“魔气之强,更甚我那天赋异禀、数百年苦修的师兄,除了堂堂魔尊又能有谁?”
“区区数百年,不过弹指一瞬,白驹过隙,这也能算作苦修?”重楼傲然道,“魔界中人,动辄千万年道行,又岂是玄霄资历可及?”
“哦?却不知贵界那动辄千万年的修为与我师兄相比何如?”云天青似笑非笑道。
重楼冷哼一声:“玄霄的修为暂且不提,你这吹嘘的本领倒真个无敌得很。”
“过奖过奖。”云天青装模作样揽袖一揖,“我这就去找师兄了,还请魔尊暂驻此处,莫要着急离开。”
重楼高高挑眉:“为何?”
云天青笑道:“对于送至眼前的热闹,魔尊难道不想瞧上一瞧?”
重楼闻言纵声大笑,笑罢痛快地颔了颔首:“本座倒要瞧瞧你与玄霄能闹出什么了不得的热闹来。”
“多谢多谢。”云天青笑眯眯冲楚生玖挥了挥手,“我这就下去见师兄,楚生,回头再与你细述。”
楚生玖一时有些为难。他虽不想打扰二人久别重逢,但想到适才二人相见一刻各自的表现,委实心中不安。
重楼瞧得冷哼一声:“男子汉大丈夫,想到甚就作甚,莫要扭捏似女人。”
长叹一声,楚生玖终究道:“烦请魔尊与玖在此呆上片刻,魔尊若觉无趣,唔……玖陪魔尊对弈一局如何?”
重楼不屑道:“对弈有甚意思,本座只爱与人比武较量。”
考量片刻,楚生玖勉为其难道:“那便……比武较量吧。”
*
云天青一路往下。
归墟这地,确非正常人能待下去的。
暗黑,孤独,渺茫,这些东西鬼界也有,然而鬼界纵然关押了无数冤魂厉鬼,却到底还是“活地”,哪怕“活”着飘来荡去的只有魂。
归墟却只有死寂。
云天青可以在鬼界呆三百年甚至更久,他却不知自己在这地方是否也能应对自如。又想到数百年前,自青阳口中得知玄霄被封于玄冰之中,其时他想到那个半生激烈之人后半生将在何等狭隘静谧的世界中一遍遍靠回忆支撑生息,那时他心中痛苦比之卷云台巨变当日又何曾稍减了?人生行到最后一刻,他想,生命总有尽头,他没有勇气也没能力再度闯上琼华助他脱困,那便、等他吧。
那时他不知原来生命当真可以看不见尽头。痛苦,折磨,绝望,也都可以没有尽头。
后来在九万里厚土之下重逢了太多故人。宗炼、重光、青阳……他一点点自他们的口中还原着至念之人的下半生,后来韩菱纱来到鬼界,他从她口中得知一切,得知那个人即将在无尽的永夜中承受无休无止的磨难,那时他的心……
而今呢?而今那个人就站在他几步开外,眉目冷冷的,神色静静的,黑的发,白的袍,额际朱砂,与他当年在淮安寨抬头第一眼见到他,又有甚分别?
然而,数百年的光阴早已过去了。
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短短数百年,如重楼所言,弹指一瞬,白驹过隙,他却制服了归墟,重掌了自由,傲立于群魔之上,他是从何等境地中蜕变出来,他不知道。
而他呢?他又是怎么样从几度都险些要魂飞魄散的孤鬼变成而今的模样?却连他自己都要记不得了,那人更不能知晓。
此刻他跨越数百年的光阴向他走过去。
如此熟悉。如此陌生。
那、又如何?比起这一刻真真切切的相见,那一切放在此刻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他甚已做好那人拂袖离去全不搭理他的准备。
然而他死死瞪着他,神色并无半分愉悦,却也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
如此,足矣。
直走到他身前立定,云天青倦倦懒懒笑了笑:“偶尔觉日子难过,似已熬了千年万年,现下见到你,却又仿佛只分离了片刻。师兄,再见到你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冷寂良久,玄霄僵声道:“你怎……还在此?”
“师兄还不了解我么?”寻他侧旁位置坐下,云天青摘下腰间酒壶饮上一口,“若说我有毕生执着之念,你知道是因为谁,为了什么。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大抵是你甫入归墟没多久吧,菱纱死了,我在鬼界见着她,那时她已是天河那野小子的媳妇了。听说师兄和野小子感情很好?野小子又呆又傻的,全没我半分潇洒倜傥竟也能娶上媳妇,师兄你是不是也很惊讶?菱纱跟我,天河告诉你我在鬼界等你之时,你放言要我等上千年万年。师兄你也真是,我这么没耐性的人,又岂能等上千年万年那么久?是以我……那时我便决意不再等下去了。我照我的法子,而今不过短短三百年,已再次见着了你,师兄,我是不是很厉害?”
……
“韩大哥与沁暖夫妇,与我差不多时候下地吧。他们在鬼界呆了许久,菱纱也是,前两天才重入了轮回。这几年有他们陪着,我也好过了许多……我来这里之前,去了一趟琼华旧地,在那里遇到慕容紫英,师兄你可识得他?可知他便是玄冥唯一的弟子了?啊,这是很久之前宗炼死的时候告诉我的,他说本想为阿音也收一名弟子,又觉阿音的性子无拘无束的,怕不喜欢有所牵挂,便也作罢了。他还说,封印你是他一生所行最为歉疚之事,大限来临之前本想前去禁地与你道别,却最终不够勇气。还有青阳和重光,他二人与我道歉,说他们合力将你带入了负尽一切的绝境却无能将你一起带下地来……”
“李寒空那臭小子,不知打哪得知我的事,一入了鬼界便大声嚷嚷着找我,坐在奈何桥上耍无赖,说我不去见他他便不走了,后来被两名鬼差给架着双手双脚扔进了轮回井……我也不知那时为何没能现身见他一见。大抵是怕被他闹一阵过后,会忍受不了其后又是一个人。又或者是想着他那性子,一高兴怕也不走了,从此留在鬼界当个孤鬼。师兄你不知,当孤鬼的滋味哪是好受的,他那么爱闹腾的一个人,唉……”
他坐在幽暗的东海底絮絮叨叨说着,有一口没一口饮着酒,身边始终没有任何声响,没有心跳,没有呼吸。那人分明就在他的身边,他却只感受到比一个人身处黄泉之时更为凄清空虚。不知过了多久,他听那人问道:“你来此,作甚?”
笑一笑,云天青道:“看你。”
玄霄面无表情道:“看完了,你走罢。”
饮一口酒,再饮一口酒,直将一壶酒饮得一滴都不剩,云天青扔开酒壶,返身将身边之人箍入怀中。
玄霄浑身僵直。良久,羲和出鞘。
同样祭出宝剑去挡,剑身碧如秋泓。
羲和顿,片刻落地。
半晌云天青放开手,朝他微微一笑:“你这样的人,却做出这样的事。玄霄,你叫我……如何转身,如何迈步?”
“俱是前尘旧事,不值一提。”玄霄淡声道,“你走吧。时至今日,我虽如当年对云天河所言,绝不主动身死前往鬼界,只你如仍想同我说那一句‘对不起’,我虽不觉你亏欠我些甚,但说出这一句话既能叫你心安,我……接受便是。我留守此间,非要与你纠缠往昔,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似笑非笑看他良久,云天青满目寂寥,终化作洒然一笑:“你这却是在装傻了。对不起……玄霄,早在三百年前我舍弃轮回的那刻起,已不再纠缠那一句‘对不起’。往事?你都在我身边了,谁还耐烦去追忆甚往事。你想赶我离开,那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份本事。”
回过头来细细打量他,玄霄颔了颔首:“你确是今非昔比。”
“再与你说一事好了。”云天青淡淡道,“大约一百年前,我在黄泉深处重遇了玄冥,他也一早化作孤魂了。你可知,他为何守在地府?我又何以过了几百年才见到他?”
玄霄神色僵冷,面上百得几近透明。
“那是因为……”云天青紧紧盯着他双目,一字字道,“三百年前,阿音耗尽元气,内丹炸裂而死,她灵魂到了鬼界,不出一刻便已支撑不住,玄冥紧随她入得地府,只眼睁睁看她魂飞魄散。玄冥从此便耗在地府了,黄泉路,忘川河,轮回井,数百年来,他足迹遍布鬼界的每一寸地,包括十八层地狱……我重见他的那一日,他已收集起阿音全数的灵魂碎片,将那些碎片拼在一处,然而阿音却没能活过来……他悲愤至极,那日他哭声波动了鬼界众多灵体,我闻声而知,便见到他俩。”
一步步退开,玄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羲和。他当真以为他已心如槁木、不,是早已没有了心。甚而适才见到眼前这人,他也无甚强烈心绪,然而、然而……
“跟我去一趟鬼界吧。”云天青柔声道,“他们两都在那处,他们、等你许久了。”
张了张口,玄霄哑声道:“她……”
“她还没醒。这些天我与玄冥又想了许许多多办法,每日折腾她。”云天青笑道,“她那性子,我猜她也不耐烦再忍耐多久了。指不定你去瞧一瞧她,她便醒过来了。”
玄霄闭目不语。
“适才你说,如今的念想并非纠缠前尘。”云天青淡淡道,“去见一见她,然后你放下所有的心事,从此再无挂虑罢。”
良久玄霄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