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下）》顾青衣

5、泣鬼神（中）

　　魔尊重楼原已准备打道回魔界，扭头见着那一番惊天动地的群魔入世景象，便又起了兴致，决意暂留人间。只是众魔出海之后的栖息之地，却瞧得他大笑出声。

　　赶往归墟，重楼老远便瞧见黑压压一片的魔魅之中如星辰般璀璨的那人——灿若明星，偏生却又是群魔的领袖：“你这是把归墟当家了？”

　　“天弃之地，不正与我相称？”玄霄淡淡道，“你呢？怎又回转来？”

　　“哼，本座只想看一看，我魔界大将滞留人间究竟要闹腾些甚。”重楼嘲道，“魔气四散，倒不知你要如何收场？”

　　“收场？收甚场？”玄霄面无表情道，“此事尚未开场，何谈收场。”

　　“哦？”重楼饶有兴致，“这般说来，你是有意放纵那些个小家伙离开？”

　　“虽非有意，倒也为我省事不少。”玄霄道，“魔尊既有兴致，不如与我对赌一局？”

　　重楼痛快道：“如是本座赢，你便撤去百年内不与我交手的前言。”

　　“不问赌甚？”

　　重楼傲然冷哼一声：“无论赌甚，本座难道没有资格？”

　　玄霄牵了牵嘴角：“最先来此兴师问罪的，究竟是人鬼仙妖之中哪一路，便以此为赌约好了。”

　　“看来你被困数百年，果真闲极无聊，急欲给自个儿找些乐子。”重楼讽道，“人鬼仙妖？本座偏要赌最上头那些个。六界之中，唯独他们无所事事，哪有热闹往哪钻。”

　　“神界么？”玄霄轻晒，“我便选鬼界好了。”

　　“鬼界？”重楼皱眉，“那可是一群胆小怕事、最不爱招惹麻烦的。”

　　玄霄淡淡道：“结界如被众多魔气侵扰，泥人也该有三分气性。”

　　重楼气怒反笑：“你明知这般，却要与本座对赌，这是有意戏弄本座了？”

　　“不敢。”玄霄口称“不敢”，面上却全然一派无谓神色，“日日无事，魔尊不也无趣得很？”

　　“哼。”重楼拂袖，终究却未出言反驳。

　　海面隐隐传来声响，玄霄凝神细查片刻：“好生强大的死灵气息。魔尊，看来今后一百年你仍得另寻对手了。”

　　“本座瞧正往此间的这个就不错。”重楼挑眉笑道，“看来鬼界此番果真是被欺出气性来了，遣来此等高手，竟不似走个过场。”

　　玄霄似笑非笑，却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

　　楚生玖主动请缨镇守在归墟之外。说是镇守，实则他只是太久不曾见到人间景象，世事虽早已沧海桑田，可碧海青天总归要比阴暗永寂的归墟让人舒心。

　　楚生玖再未想过他至人界见到的第一个“人”，竟仍是故“人”。

　　那人自东海之上乘风而来，眉眼似昨，青衣如故，浑身的死灵气息与目中沧桑倦怠却令他震动感慨不下在海底城中见到玄霄。

　　来人眨眼已至他身前，三分萧索七分洒脱笑意亦与从前并无二致：“路途之中已料想此行将逢故人，楚生，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玖数百年如一日，有甚好不好的？”楚生玖苦笑一声，“倒是云公子你，瞧来不太好的样子。”

　　“为人有为人的快乐，做鬼有做鬼的烦恼。但只心境如一，随遇而安，确无好与不好之分。”云天青微微一笑，“就如你千年前为人日夜惶恐，千来年做鬼心存歉疚，而今成了魔，可就超脱一切、心如止水了？怕也未见得。”

　　“玖不过是随浪之水，自认永不能做到‘超脱’二字，比不得公子的快意，也比不得玄霄的豪气。”楚生玖轻叹一声，“世事沧桑……公子为何而来？”

　　目注前方海域巨大的漩涡和煞气，云天青道：“他就在这里？”

　　楚生玖颔了颔首：“公子尚未回答玖之疑问。”

　　“他与我三百年未见了。”云天青浅浅笑道，“三百年来，他做他的阶下之囚，我当我的黄泉之鬼，便连梦境之中也未照一面。今次我前来，原为了千年前众鬼无归这一段旧事，顺便么，见他一面。”

　　楚生玖讶道：“公子如今为鬼界办事？那你、你来此岂非……”

　　“自以和和气气商谈为主。”云天青笑道，“楚生可愿带我前去见他了？”

　　“如是此事，玖以为公子不必与玄霄商谈了。”楚生玖郁郁道，“率众鬼成魔，从此立于玄霄身后，这是玖替整个琅玕城之众所做的决定。玖既已如此做了，必定也要负责到底。时至今日，即便我们未曾成魔，脱困于海底，凶煞千年，又岂能再入轮回？地府要了结此事，终归是将我们打入无间地狱……公子，所有的错都是玖犯下的，如今有第二条路走，玖也想再度尝试一番。”
　　云天青似笑非笑道：“你不怕再一次行错，犯下更大的罪孽？这难道不是你千年来始终畏惧的？”

　　“玖确感畏惧，即便此时此刻，仍感畏惧。”楚生玖道，“只是……只是玖无法放弃这一丝希望，公子可是以为玖反复无常、心志不坚？”

　　“我何曾有资格说你的不是？”云天青淡淡道，“玄霄在无尽的苦难折磨之中脱胎换骨立地成魔，我于荒魂无数的黄泉路上想尽办法也要跃居上位。但凡有一丝机会，谁又能够轻言放弃？你只是、对于这一线希望渴求的比我们更久罢了。”

　　楚生玖黯然道：“云公子明知如此，为何还要捉拿我等回地府问罪？这难道也是公子‘跃居上位’必行之事么？”

　　云天青奇怪地看他道：“谁说我要捉拿你们？”

　　楚生玖比他更奇：“公子方才言……”

　　“我自是代表鬼界前来捉拿游荡千年不肯归位的孤鬼，可而今此间哪还有鬼？我捉下一群魔物，没有魔尊授意，鬼界岂能擅作主张？”云天青状甚苦恼道，“只来都来了，顺便看一眼故人，这想必是件容易的事。”

　　楚生玖瞠目结舌。

　　云天青还待开口，平静的东海海面却忽地生出异动。海中央生出巨大漩涡，一道光束自漩涡之中拔起，有人便顺着那束光行到海面之上来。

　　云天青挑高了眉。

　　头生犄角、背后有鳍的白发老翁转眼而至他的眼前，拱手道：“小老儿东海龙王座下右丞鱼有鳍，请教尊号。”

　　云天青噗嗤笑出声。

　　鱼有鳍乐呵呵道：“小老儿自有人形，便不能将尾鳍收放自动，故名有鳍，倒叫阁下见笑了。”

　　这老来成了精的果真圆滑得很。他既一派和悦，云天青自也笑容满面：“在下地府鬼王，奉命前来捉拿千年来徘徊东海的一群厉鬼。不知鱼丞相来此又有何指教？难不成龙王也想看一看这群做客海底千余年的客人长甚模样？”

　　“哪里哪里，我龙宫城又岂会叨扰地府差事。”鱼有鳍笑呵呵道，“只是近日东海连生事端，素来寂静的归墟忽然充斥了魔气，龙王这才使小老儿上来瞧一瞧。只是眼前这景象鬼王也瞧见了，原先的孤魂如今业已……”

　　“说到这事我也正自苦恼，还要请丞相指点一二了。”云天青笑道，“按道理，这群老鬼们在东海海底呆了上年前，与龙宫诸位也当熟悉得很。诸位可是因此不舍得众鬼离去，这才千年来不与地府知会只字片语？唉，说来龙王爷与我地府十殿同列仙班，总算有几分交情，于此事之上可真是……”

　　鱼有鳍听得面色阵阵发青，强笑道：“鬼王哪里的话。这琅玕城千年来困于结界之中，直到近日破除结界，龙宫城察觉其迹，这才知晓了前因后果，绝无刻意隐瞒地府之意呐。”

　　“这话倒也有理，要说咱们地府千年不查众鬼之事，失责之处，却也不下龙宫。”云天青笑吟吟道，“以至堪堪察觉众鬼成魔举动，咱们地府为了弥补过失，立时便前往魔界请了魔尊前来商议此事因果。恐怕我此刻捉拿了群魔回转地府，魔尊与十殿业已等候甚久了。”

　　楚生玖吞了口口水。

　　魔尊？魔尊难道不正在归墟之中与玄霄相谈甚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呵呵笑得数声，鱼有鳍试探道，“既有魔尊前来，想必魔界与鬼界定能联手解决此番变故，那我们龙宫城……”

　　云天青打断他话道：“这事说到底也有龙宫的错漏之处，我倒也明白龙王爷与鱼丞相想要尽力补救的诚意。这样罢，丞相这就与我一同捉拿了群魔前往鬼界去，再请十殿请示天帝裁决此事……”

　　“不必不必不必。”鱼有鳍闻言连连摆手，“小老儿是想说，既有魔界与鬼界联手解决此事，那咱们龙宫城便静候诸位的佳音了。小老儿这就回去给龙王复命，鬼王辛苦，鬼王辛苦。”最后一个字尚未落实，鱼有鳍身影已消失不见。这回去复命的速度可半分不见“小老儿”气，倒生怕谁踩住他背后尾鳍不让走似的。

　　半晌，楚生玖面无表情咧了咧嘴。

　　“竟连东海龙王业已插手此事。”收起笑容，云天青难得蹙了眉，“这鱼有鳍滑头得很，我那番话至多糊弄他一时，下回再来的怕就是东海龙王本尊了，咱们得立时离开归墟才行。”他说着便要往归墟中行去，抬头，却见两道人影正立在海浪之中，也不知站立多久。

　　左首那人，黑发极地，眸红似火，隐匿于波涛之中，若隐若现，分明并无实影，却不啻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不知对视多久，似经年又似转瞬，云天青震慑过后，终于微微笑开：“师兄，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