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前程谁能卜 ...
-
尉迟把刀收了,轻捷地跳到他跟前:“你敢说不好吗?”
狄仁杰当然敢说不好,这是尉迟真金早就知道的,不过尉迟知道狄仁杰也想查案,这句不好只是说说而已。狄仁杰看尉迟得意洋洋的样子,转了转眼珠,只是凑近了尉迟,在他耳边偷偷地说:“那尉迟兄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尉迟笑问:“什么忙?我可怎么也帮不上乞丐窝里的忙。”
狄仁杰摇摇头,“你先把查出的端倪告诉我,然后……”他故作忧虑地扫尉迟一眼,“这个忙对你来说怕是比较难啊。”
“这世上没有什么尉迟大人办不成的事!”那边的小周迁叫起来,眼睛在狄仁杰的破衫子上转来转去,“你看,大人连衣服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狄仁杰摇摇头,“乞丐的衣服可不是这种破法,给我这样的戏装,我只好演个……被尉迟大人追杀的倒霉鬼。”
尉迟大笑起来,“本官很擅长演这出,还有可能假戏真做,你可得当心。”在一边树上拔出狄仁杰被打飞的剑,手指轻轻地在剑锋上抹了抹,随即舔掉了指尖的血珠,“好剑!你剑术不差,我倒是可以放心让你前去。天黑之前,你还得帮我看看这些东西。”
他把雨龙剑往狄仁杰腰间剑鞘一插,顺手将狄仁杰拽进内衙,又让周迁取了证物一样样摊在桌上。狄仁杰看到莲花徽记的飞刀,朝尉迟瞥了瞥,收回一记带着恼怒的回望,连忙又低了头去看那只笔。他掂掂分量,觉得确实沉重非常,用指尖自笔杆一路叩向笔头,觉得一处有点发软,就在一旁烛火上烤了烤。尉迟见他毁坏证物,还想阻止,见狄仁杰双手一用力,竟将那笔杆自正中拔开了。
这回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哇了一声。
金粉自笔杆中倾泻而下,撒了狄仁杰一手。
狄仁杰和尉迟都明白了这笔何以如此沉重,不过王县令就算将细软这样存放,以他的俸禄和做官的年月,倒也不是不可接受,不过现在他们得先别让别人的财产全洒在地上,否则到时候不但不好交代,还可能要赔偿损失。
周迁拿了个笔洗来帮着装那些金粉,三个人手忙脚乱地将桌上的,笔中的和狄仁杰手上沾的金粉全弄进去,拿水封了,狄仁杰还是觉得自己的手上沾着东西,一直发痒。尉迟见他一直反手在身上蹭个不停,拽过他的手来看了看,然后重重地打了一下。
狄仁杰嗷地一声缩回了手,委屈地看了尉迟一眼,尉迟说:“不痒了吧?”
“这会不会掺了毒药?”狄仁杰看着手背上发起来奇痒无比的大红疙瘩,“找仵作验一下为好。”
仵作验了那杯子里的水,什么也没有验出来,就觉得新任的县令疑神疑鬼却没什么用,不给他好脸色看。回内衙过了半柱香时间,狄仁杰手上的肿块也慢慢退了,只好自惭地笑:“看来下官这辈子是近不了财帛了……”
尉迟同情地点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对黄金过敏。明日先拿去金匠那里做成铸块再还给王县令家眷吧,她们怕是还不知道有这笔财产。”又转向那些书信,“狄仁杰,你觉得刑部的员外郎侯钧特意写信提到你,是有何用意?”
狄仁杰看了看落款,笑着说:“这位侯郎君是我一科明经的同窗,听我说要主动外放觉得奇怪,还怂恿我装病回大理寺。他这人很好事,打听些闲事也不稀罕。这些书信也算不上什么证据,难不成你还觉得王郎中会将盗银潜逃的事情告诉他兄弟?”
尉迟皱起眉头来,愤愤地看狄仁杰几眼,又看一边歪着头看二人的周迁,“周迁,你看出什么端倪了?”
小周迁啊了一声,讷讷道:“大人觉得王郎中的案子,和王县令被杀的案子,和登州刺史那件案子,彼此是有关联的?”
“不仅有关联,而且大理寺也有人牵涉其中。”尉迟真金说,“说不定案子还没查完,我们就得被灭口。”
周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尉迟,尉迟皱着眉头,转向若有所思的狄仁杰,“你刚出大理寺,我们两个刚入大理寺,如果大理寺里有人想弄出点什么事,寻我们顶了罪灭口,无声无息地,就连家里人也说不出什么。我们先把那个刺客的真实身分寻出来,你去替我在乞丐窝里打探一下消息……”顺手把他衣服上的破洞扯得更大了,“办成了这事,本官重重有赏。”
狄仁杰笑着说:“尉迟兄,初见时说带来县衙有赏,这回的赏不会又是空口白话吧?”
尉迟真金顿时涨红了脸,一是狄仁杰说起初见时就想起尴尬事,二则他确实只是随口说说,根本没什么好赏的,就连初见时那次都是想先从县令手头借几文小钱赏了算了。狄仁杰笑眯眯地看着他,他是说什么都会被继续打趣,就只好哼了一声,揽上狄仁杰的肩头,悄悄地恶狠狠地咬耳朵:“不准再说!”
“是是是。”狄仁杰笑着作揖,“下官这就去准备。”
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就是稍微把顶髻揉松点,往自己脑袋上撒一把土,弄花了脸,再忍着脏学小毛驴在地上打两个滚而已。尉迟支开了周迁,开心地看着狄仁杰不体面的准备,见天色渐暗了,就牵了自己的马,拿起了官徽。狄仁杰披着大斗篷坐在他的身后,尉迟说:“抓紧了。”
那马休息了两天,也有了气力奔跑,狄仁杰一时觉得自己差点摔下去,忙搂紧了尉迟的腰。近了王县令府邸,狄仁杰下马,把斗篷鼓鼓囊囊地塞进马鞍袋里,抱着剑开始抱头逃跑。
尉迟大叫:“大理寺办案,闲人回避!”打马便追。
还真是假戏真做啊。狄仁杰一边跑一边想,这人脚力再好,哪能比马跑得快。
哦不,或许追他的那个人还真能比马跑得快。
尉迟在他身后追,时不时喊叫一句“大理寺办案”,或者“贼竖子别跑”。路上人闪避尚且不及,哪还有真帮着去抓的。狄仁杰越大街走小巷,跑了半刻,藏进个黑乎乎的小棚子。他累得呼哧呼哧地,听见旁边有人咯咯笑着说:“也是做生意的?”
狄仁杰尴尬地笑了笑,说:“小本生意,卖主不高兴了。”
“无本生意也敢做到军官头上去,该说你是胆大不要命吗?”黑暗中一双眼睛闪了闪,“或者说你不懂规矩?”
“做好人生意不做坏人生意,做女人生意不做男人生意,做百姓生意不做军官生意?”狄仁杰嗤笑道,“做大生意就得担得起大风险,这点规矩,我还真不懂。”
那黑暗中的人似是怔了怔,转而又说:“那就是说,你是个不要命的,谁的生意都敢做了?”
“命不能不要,没有命做生意干什么呢?”狄仁杰依然笑着说,“连劫富济贫的也要留点家当自己花花,我这样做小本生意的就更得惜命了,不是吗?”
“还是个聪明人!”那说话的人在暗色中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凑到鼻子底下嗅了嗅,“你不是做生意的。说实话吧,那大理寺的小家伙和你串通好了演这一场,想要干些什么?”
狄仁杰暗自为这没有发臭的衣衫叫苦不迭,这时候如果说自己有洁习,那身上的土看起来就更像是演戏,此时再解释也没有用,他只好转了转眼珠,说:“在下是个游方郎中,专卖跌打药的。那位大理寺的大人说我卖假药要将我捉拿,可天可怜见,我还没有和他做生意呢……”
“没有药箱却抱着剑的游方郎中。”那个人叹着气说,“年纪轻轻的,连句像样的谎话也说不出来。也罢,看在你们演得还算卖力的份上,我勉强假装信了你的上一个身分。你四肢俱全,却不肯吃苦干活,反去做那打家劫舍的勾当,现在终于惹上了惹不起的官爷,才躲来这里,不过那小军官也不是个傻的,你怕迟早要被他发现,不得已向地头蛇寻求庇护。”
似是狄仁杰终于习惯了这黑暗,抑或那人慢慢地自黑暗中挪到了有点亮的地方,狄仁杰这才发现那个人蓬头垢面,头发花白,仅有一只右脚,该是个乞丐。他心中想的台词被抢先说了,不敢小觑这人,抬手作揖:“在下沈墨。”
“并州口音。”那人缓缓地说,“都说并州人老实可靠,眼前却有个不可靠的。你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因为那都不会是真的。你也许是一位捕快,也许同是大理寺来的官员,职位怕是还在那胡儿之上也不定。你们查不出老王被谁杀了,上面又催得急,只好病急乱投医,想混进来打探虚实。”
狄仁杰干笑,作揖道:“前辈既然看出在下来历,可能略将当日所见闻说及一二?”
那人仅有单足,慢慢地自暗处挪到狄仁杰面前的时候,狄仁杰看见那人一双眼睛带着审视的神色盯着自己,但是似乎也没有恶意。他提出的问题不曾得到答复,那个人只是嘲弄地笑了笑,说:“你既然装扮如此,就应已知道乞儿不与公门狗打交道。身分既已暴露了,又缘何会觉得自己能得到实话呢?”
“因为老丈不吝提点在下,也是想替无辜死者讨个公道。”狄仁杰看着那人,冷静地回答,“县城里出了这样的事,吓跑了胡商,做正当生意的人也待不下去,凡稍有点钱的也难免人人自危,你们的饭也就吃不饱了,不是吗?”
那乞者看他一眼,咧嘴笑笑,露出一嘴大黄牙,“杀人的不是前日已经被那大理寺的胡人小军官格杀了吗,还有什么可怕的?”他顿了顿,“那一日你从王县令家中扛走那小军官的时候,不曾想到全被老夫看在眼里了吧?”
狄仁杰恍然大悟,仔细听听,但也不能确定尉迟不在周遭,只好小声说:“还请老丈为在下保密,当日情形老丈若是知晓,也请告诉在下,否则那位大人若是知了,说不定会降个知情不报的罪名……”
“说得好。”棚顶响动了几声,顿时能看见星星了。
尉迟真金悄无声息地伏在棚顶上偷听了半晌,终于按捺不住地破坏了小棚跳下来,对狄仁杰怒目而视:“扛回去!我现在就降你个知情不报的罪!”
那老乞丐不动声色地转了转眼珠,“难道这位大人不知道吗?”
火上浇油雪上加霜的举动……如果现在面前有张桌子,狄仁杰能给他掀了,不过还不知道能不能比尉迟掀得快。他看见尉迟真金瞪了他一眼,又气势汹汹地转向那老乞丐,“你既然一直在这里,就快说,王县令死的那天,你是否看到了什么异象?”
“天气不错,晴空万里。”老乞丐说:“我的早饭是前一日晚上要来的隔夜包子,所以吃了没多久就肚子疼,早饭吃了比没吃还惨。中午天气不错,不过虱子似乎也觉得天气不错。下午老王的管家出门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带着几个人,搬了些箱笼,晚上我听见那边惨叫了几声,吓得没睡好觉,第二天早上街上都关着门,连隔了两夜的包子都没得吃,然后就看到老王给抬出去了。”他伸手到衣襟里,尉迟的手立刻放上了刀柄,但那个乞丐只是旁若无人地抓了抓痒,然后掏出一只虱子掐死了,“我说了这么多,没有点赏钱吗?”
“我不买没有用的东西。”尉迟绷着脸冷冰冰地说,“若是知情不报,按律……”
狄仁杰连忙拉过尉迟,一手捂住他的嘴,“老丈,胡人都不懂礼貌,别见怪。如果老丈还知道些别的,直说无妨。”
因有他人在场,尉迟也不好顿时和狄仁杰起内讧,只是气焰微弱地挣扎了一下,把狄仁杰的手扒拉开,看见狄仁杰朝他挤挤眼,又返身掏出一小串铜钱在老乞丐眼前晃了晃,“老丈能直言无讳,在下感激,这只是一点小心意,如老丈能有更多破案线索,日后还将重谢。”
“小子还算懂些道理。”那老乞丐说,又看了尉迟一眼。尉迟直接怒目给他瞪了回去,“有话快说!”
“王县令家里上午似是来了位客人,我在吃下午饭的时候听见他们在园子里说话,听不清楚说什么,不过似乎起了些龃龉,王县令喊送客的声音很大。”老乞丐不紧不慢地说,“那位客人傍晚的时候又来了,王县令不见,他就走了。”他顿了顿,又说,“哦,那人穿的衣服和这小军官那天穿的差不多,大概也是个军官吧。”
“他不是杀人的那个人?”狄仁杰皱起眉头问。
“怎么会呢?”老乞丐反问,“不管你们是不是聪明人,已经是做官的了,要做犯法的事,还会自己上吗?”
狄仁杰沉吟片刻,点点头:“多谢老丈。”恭恭敬敬地又拿出串铜钱递过去,“如果捉拿到了人犯,后面可能还会请老丈作证。那时……”
“在那之前,”老乞丐说,“你们两个还是先顾好自己的性命吧。”他上下打量了尉迟真金一番,“尤其是这小军官,那日被扛回去,就该知道轻举妄动的坏处。老朽这棚子虽然值不得半文钱,好歹遮风挡雨是个栖身之处,既然拆了,也得有点交待吧?”
尉迟被这老乞丐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直接从棚顶的洞又出去了。狄仁杰看着头上的星星,尴尬地笑了笑:“老丈,请别见怪,他是个胡人……”
“在蓬莱讨了半辈子饭,老朽见过的胡人还少吗?”那老乞丐说,“哦,对了,王县令死前在自己家水塘里钓鱼,死的时候糊了一脸泥,是擦洗干净放到天明才送去官衙的,如果你之前不知道,那现在我也没什么别的能说了。”他顿了顿,“别指望找我去公堂做人证,老朽只有一条腿,不愿跪着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