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尉]刀剑入江湖》飞鸟樱桃

6、回首梦如故

　　尉迟真金虽然万事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却还是不希望那些预料中的事情真的发生。
　　他几乎可以想到州府接到书信后只会沾沾自喜地自吹先见之明，不会再加派人马，于是十五岁的新进侍从兵就是他在此案中得到的唯一援手，派回去换一个的话又不知道要花费多长时间。
　　这种不快的想法让他揉红了眉心，想发火又没有可供发火的对象，终于忍不住抓起狄仁杰书案上的大笔，悄悄地在背后一把捏成了两截。
　　狄仁杰听见笔杆响，随即手里被塞进了一把碎竹片和渣子，同刻他听见那个小少年开口了：“大人大人，你走得匆忙，我来送换洗衣物和……”
　　“知道。”尉迟不耐烦地说，把捏碎的笔塞给狄仁杰以后就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一起进来。”
　　周迁年纪小，还没长开，只是脚掌阔大，看起来以后会是个大高个子。不过他现在才只有狄仁杰的鼻子高，稚气未脱，还穿了身猎装，若不是尉迟叫破，狄仁杰还以为那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闲闯进衙门看热闹的娃娃。
　　狄仁杰借着往内衙走的功夫，悄悄地和尉迟说：“现在大理寺派出来做事的都是些小娃娃么？”
　　尉迟真金瞪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反驳他的话，显然这次派出来的人马都年轻得可以。狄仁杰想要笑又想要叹气，手伸出来，却只是在尉迟肩上拍了一拍，“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
　　“别拽文，我是胡人。”尉迟恶声恶气地说。
　　这个笑话其实不算非常好笑，狄仁杰简直要当场反驳些“那你明经怎么考的”之类的言语，但看到尉迟似乎真的生气了，也就不再招惹他，只是默默地把碎掉的大笔扔了，继续拿公文看。尉迟在屋里踱着步子，那个小周迁在原地看着尉迟，转来转去倒是把自己也转得眼晕，不由小声说：“大人……”
　　尉迟本来就心烦，想着这些种种似乎都在和自己过不去，忍不住就吼他一声：“闭嘴！”
　　周迁不知内情，他虽然比尉迟慢了二日，但也算是马不停蹄赶来此地，先是被衙丁堵在门外，又被尉迟吼，委屈得几乎要流眼泪。狄仁杰批着公文，听见尉迟那一声，也惊了一跳，抬头时看见周迁眼眶都红了，只好叹口气起身打圆场：“好了好了，尉迟大人别和小孩子置气，小周你也别吵，尉迟大人身上带伤，有些火气……”
　　“你也闭嘴！”尉迟真金这会不仅心烦，简直有点恼羞成怒，“你县上出了命案，自己还不慌不忙的……简直，简直对不起你领的俸禄！”
　　狄仁杰还以为他要骂什么，听到后面不由得大笑起来：“大人，下官也是初来乍到，何况大人才说过此案后要来看看下官治理本县的本事，此刻下官还未领到一分钱帛，就说下官对不起俸禄了？”
　　尉迟无话可说，恼得转圈圈，终于看到一脸无辜的周迁，就一指那少年，“周迁走，我们换了官服一同查案去！”顿了顿，又小声说，“算了，你的腿怕是也好不到哪里去，把官服给我，我一人去即可。”
　　周迁听得云里雾里，他年少体轻，又兼在登州府休憩一日方赶来此地，是以腿虽然确实有些痛，却没有尉迟想得那么凄惨。“大人新上任就赶上案子，官服方赶制了一件，已经被大人穿了去了，这里只有便装……”
　　“你什么也别再说了。”尉迟抬手制止他再说下去，转眼看见憋着笑的狄仁杰，终于忍不住在他肩头捶了一拳，“你还笑！是你把我的官服剪成破布的！”
　　“对不住对不住。”狄仁杰挨了一拳，知道尉迟也没用多大劲，笑着施礼道，“事急从权，尉迟大人有伤在身……”
　　“大人你受伤了？”周迁叫道，“什么人能伤到尉迟大人？”
　　“死人。”尉迟说，每个字都从牙缝里迸出来，“狄仁杰，你再哪壶不开提哪壶……”
　　“怎么样呢？”相处二日，狄仁杰倒是将尉迟的脾性摸得熟了，只是笑着再顺他的话说下去，“这位小兄弟是大人亲随干办，大人的事情好歹不能瞒他，不是吗？”
　　这话虽然很有道理，但尉迟的伤不过是小伤，还不太体面，他羞愤之下口不择言：“你若哪天磨破了屁股，我也要让你全县上下都知道！”
　　周迁呆在了那里，狄仁杰拊掌哈哈大笑：“若有该时，尉迟兄但说无妨，在下乐受了。”走至尉迟身边，一手冷不防在他肩背上轻按一下。尉迟没有吭声，转过头怒目而视，狄仁杰看他瞪大了的蓝眼睛里都疼得浮出雾气来，觉得自己下手还是重了，就又想给他揉揉，被尉迟反手打了回去。
　　“你以后要是犯了事，我第一个饶不了你。”尉迟说话的时候抽着冷气，“到时候我一定公报私仇。”他看了那边呆住的周迁一眼，“周迁过来，不管你腿疼不疼，我们一起去查案！”
　　狄仁杰不急不缓地说：“午时快到了，先用了午膳再去不迟。”看见周迁眼睛一亮，不由又笑，“尉迟兄自己不觉饿，可不要亏待了小兄弟。”
　　尉迟横他一眼，倒也没再反驳。狄仁杰笑眯眯地走回桌前批完公文，将一干杂事交给老主簿处理，又回转尉迟面前，见他仍是一脸愤愤之色，不由好笑，还是揽了他的肩小声说：“是我的不是，恕罪恕罪，看在下官……啊不，看在你那小兄弟的份上，也别再这么板着脸，吓坏了他可不好。”
　　尉迟皱眉道，“我烦心案子，和你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也是专程来拿我寻开心的？”他一桩桩地点着数说，“刺客，伪证，没用的帮手，讨厌的县令，还真以为气死我就能结案了？王县令死了，他那做户部郎中的在逃犯兄长和这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狄仁杰说：“讨厌的县令是指下官吗？真是令人伤心……”
　　那边的周迁不由被逗笑了，尉迟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连忙扭过了头装没听见。狄仁杰觉得好笑，见尉迟也不搭茬，就遣仆从将膳食备齐了，“既然把下官和刺客摆在一处，就不怕饭菜里下毒……”
　　尉迟默默地把他扒过两口的饭和自己的饭换了个，大眼睛横着他，狄仁杰觉得胡人就是洒脱，都不分你我……还乱想呢，周迁已经添了第三碗饭。
　　周迁处于能吃穷大部分人的年纪，心里又踏实地觉得都是自己人，就借着尉迟和狄仁杰在饭桌上大眼瞪小眼的功夫，把大部分的饭菜都吞进了肚子里。狄仁杰觉得大理寺不但变得爱派小孩子出来做事，还不把他们喂饱。作为一县父母，他非常贴心地嘱咐下去，再烧两个菜上来，毕竟不仅不能让大理寺的官员饿着，他自己饿着也不是事儿。
　　而尉迟真金食不知味，只在自己碗里扒拉，甚至没看见狄仁杰殷勤地给他夹菜添饭的举止。狄仁杰想如果自己真想在饭菜里下毒，尉迟说不定就这么毒死了……还想着呢，尉迟的眼睛已经又转到了他的脸上，上下扫了扫，抬手敲他的脑门，“打什么坏主意呢？”
　　“没有没有。”狄仁杰笑笑，抬手又往尉迟碗里夹块肉，“你再不多吃点，下午查案没有气力，万一再遇见刺客什么的，岂不是麻烦？”
　　“他们能奈我何？”尉迟不屑地哼了一声，还是把狄仁杰夹来的肉吃掉了。

　　春光明媚，天气晴好，尉迟真金和周迁出门去查案的时候，忍不住回头朝穿绿官服的狄仁杰挑衅地笑了笑。狄仁杰午后有数桩民事官司要处理，当然不能跟他们一起去查案，尉迟想着速速破了案压上狄仁杰一头，也可以好好嘲笑这个新结交不久的家伙。
　　虽然王县令死因清楚，刺客也已伏法，但刺客在第二次试图刺杀朝廷命官的时候被灭了口，主使者也就得再细细寻来。尉迟遍问了王县令府邸周遭的商贾，因案发时是夜半，也没有问到有用的线索；再进官署询问亲眷，都说先前连日收拾行装准备前去牟平赴任，只等与新任县令交接，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尉迟试图和颜悦色地询问，但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问出来，又听夫人们哽咽，渐渐地也就有些不耐烦起来，待打发了众人，和周迁两个人往王县令书房里一坐，他按着额头揉了揉，吐出一口长气，“要是那个狄仁杰来了就好了，他当是比我更能应付这些大娘子。”
　　周迁不由笑起来，“不过是些苦主家眷，往后要见的可多着呢，尉迟大人这就受不住，以后可要如何是好？”
　　尉迟看一眼周迁，想让他打扮成乞儿去乞丐堆里混点情报，但又觉得让新手做这件事实在是太不可靠，自己当然从外貌上就绝不可能混进去，不由又想狄仁杰……不过让县官扮乞丐的话，狄仁杰以后在这里当官可会少了不少面子。他揉揉脑门，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想，你先翻翻看王县令与他兄长有无鸿雁往来。如有书信，统统拿来给我。”
　　周迁答应了，在那一沓书信中翻找起来，尉迟坐在桌前，将那几只笔一一掂量过，有一支笔掂在手中意外沉重，他顺手将它揣进袖中，打算去找狄仁杰再细细查看，这时周迁已经挑出了不少书信，尉迟一一翻阅了，不过是些兄弟间家常话，从行文里看出感情甚笃，别的也没什么可用，最近一封的落款恰在一个月之前，想来之后王郎中携款潜逃，彼此再无通信的道理，怕是也不一定知道兄弟已经死了……尉迟觉得又进了死胡同，倒在椅中只差哀鸣一声，眼睛却扫到了屋顶一处小小的印痕。他踩着桌子翻上房梁，看见屋顶上插着一把闪闪发亮的飞刀。
　　这倒是凶器的新物证。尉迟拿着那把飞刀看了看，突然跳下来，把飞刀递给周迁看，“这次我们来的人里面有谁擅用这个？”
　　飞刀把上，隐隐有莲花纹章的图案，周迁皱起眉头想了许久，说：“除了大人你，好像没有别人了……”
　　尉迟当场就想拿飞刀扔周迁，不过还是忍了，就把飞刀和那支笔一起收了，这时候周迁递上一封书信，小声说：“大人，这信里好像提到了狄仁杰。”
　　尉迟咦了一声，拿信来读，信是三个月前刑部员外郎往户部郎中处写的，又被转来此处，言及大理寺丞狄仁杰将外放蓬莱为令，特别提及狄仁杰于刑讼上的名声，但也仅此为止，不知道有什么打算。尉迟将它与其余证物收了，写了暂时保管证物的文书，出门一一与王县令眷属点过不提。
　　回了县衙，尉迟见狄仁杰已将官司平了，公文清了，穿身便服一个人拿把剑在后院比划。他无声无息地绕到狄仁杰身后，抽横刀便是雷霆一击。
　　尉迟这刀意在惊狄仁杰一跳，故而出手虽重，落下却轻，还转了腕子用刀身平拍下去。不料狄仁杰反手一剑迎上他的刀，刀身拍上剑脊，四目相对之下，狄仁杰笑问：“案子查出些端倪了？”
　　“赢得过我，才告诉你。”尉迟见狄仁杰能接他一刀，也来了兴致，后撤一步，得意洋洋地甩个刀花，“否则你得帮我做事，才告诉你。”
　　狄仁杰想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又自忖真打起来也没多少胜机，不过既然尉迟兴致不错，右手动作也不怕扯到伤处，这比划比划的事情来一两合也只是添些趣味，就笑着应了，只是说刀剑无眼如果拿木棒可能会更安全些。尉迟横他一眼，挥刀就上来了，他也只得举剑相迎。
　　狄仁杰要到不久之后才会明白为什么尉迟会和他来这么一场。周迁抱着一堆文书在旁边看得眼睛发直，只见狄仁杰忙不迭地守备，而尉迟一条人影已经快得看不分明。
　　守备的人并不惊慌，人致命的要害不过几处，何况尉迟砍在他剑上的刀虽势大力沉，他若真接不住时，临到眼前就收了力道。狄仁杰没有封住的那几刀划破了衣衫，冰冰凉凉地在他的身上拍了拍，转而再换一招前来。他觉得很没有面子，光天化日之下被割成破衣烂衫实在是有损颜面，但尉迟只是气势汹汹地瞪着眼睛一刀一刀砍过来，狄仁杰无奈之下，转守为攻，雨龙宝剑就那么刺了出去。
　　尉迟由攻转守的时候，狄仁杰却觉得更头痛了。尉迟的身法好得离谱，每当他刺中尉迟的刀身，都觉宝剑刺在棉花里，软绵绵浑不着力，随即尉迟高高拔起身形，居高临下的一刀又极重，几乎要震掉他手里的剑。狄仁杰想要叫苦，但他也不肯认输，就像尉迟那个小子死不服输一样，他也总不肯服输。
　　下一刻尉迟一刀挑掉他手里的剑，笑着问：“替我去乞丐窝里打探消息好不？”
　　狄仁杰苦笑着说：“我能说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