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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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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三月草长莺飞。
曲水一弯,在抽条绿柳的一路护送下,从远处巍峨的山脉一直蜿蜒伸入一座城池。城墙墙角,一枝春梅舒展开光秃的枝条,吐露出一盏盏与死灰色城墙截然不同的酽红色小花。仿佛连严肃的城门都多出了几分俏皮的春意。
春光明媚,正是出游的好时节。
而在城外等候许久的莫蔚锋却归心似箭。城门一开,他迫不及待地扬鞭策马,疾驰奔入城内。
莫蔚锋,算是个江湖侠客——还没有出师的那种。此番奉师父之命前去拜访外在千里之外的藏舟谷谷主云樵老人。
而现在,他正在返回师门的路上。
清脆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正当莫蔚锋经过一个转角,一旁的小巷里走出一个推着推车卖烧饼的老汉。他心中一惊,连忙拉紧辔头,牵动腰力猛地向左侧拉去。不知马蹄踩到了什么,“哐啷”一声巨响。
在推车的老汉还没有意识到这场灾祸的时候,莫蔚锋凭借着熟练的御马技术险险得避免了。
但糟糕的是,马蹄踩碎了一个花盆。而现在花盆的主人正期期艾艾地蹲在一堆碎陶渣渣旁边,大声哭号。
莫蔚锋定睛一看,又是一个老头。莫非今日诸事不顺,命犯老头儿?
“诶呦!我的小红哟!你死得好惨啊!哪个不长眼的害了你哟!”种花老头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用灰蓬蓬的不知沾了什么的衣袖摸着满是鱼尾纹的眼角。
莫蔚锋默然。
一大片空地上,只放了一个花盆。而他家的小黑马就不偏不倚地踩中了。
莫蔚锋低头看了看老头,抬头看了看马。老头儿没什么反应,小马驹倒是眨巴眨巴一双大眼,以显示自己有多么的无辜。
莫蔚锋无奈蹲下了身:“老人家,这花卖吗?”
“当然卖!不卖,我一小老头儿靠什么吃饭。被你这杀千刀的马给糟蹋了……”
“多少钱。”
老头儿听这人有赔钱的意思,收了眼泪就要狮子大开口,要他个五十文。天地良心,平时这一盆只要七文钱。
但当他抬起头看来人的时候,脑子一僵,立马改了主意。
诶呦!这是天上下来的仙儿吧!这地上哪家娃娃能长这么好看的。
“老人家,花多少钱。”
“花儿啊……花儿七文。”
男子毫不犹豫从袖袋里掏出十四文,不多不少,“老人家,赔您双倍的。在下还有急事,先行一步。”
老头看着这十四文钱,都想要再送男人一盆花。结果一眨眼的功夫,那像仙儿一般的人物已经骑着他的坐骑飘然远去了,只余下马蹄声声。
永安街交常平街的街角有一间大宅,檐下梁前挂着一匾额,上书“继云门”三个大字。楷书规规整整,一笔一划中俨然透出一派正气大家风范。
莫蔚锋到了大宅门前,驱马“吁——”地一声停下。翻身而下,踏上门前的石阶,抬手牵着门环扣了三下。
不过一会儿,大门开了一条能过一人的缝,怯生生地伸出一颗小脑袋来,乌溜溜的眼珠往外一扫,视线沾及来人,门中的小童立马激动地扔开手中的扫帚,打开大门。
“二师哥!你回来啦!”小童穿着一身青衣,蹦跳着跑了出来,连头上的两个小髻子都欢心雀跃地抖动着,作势就要往来人身上扑。
莫蔚锋一手揪住小童的后颈,反手就扔进了院子里。动作迅速地颇有点儿嫌弃的意味。
“清书,我记着我刚出门的时候就是你在扫,怎么三个月过去了还是你在扫?”
清书小师弟身法不错,稳稳得落在院中。一听问话,抬眼看了看自家二师哥,讪笑:“这不是……又起晚了……”
“又被师父罚了?”莫蔚锋眉目间含着几分揶揄之色。
清书摸了摸鼻子,小眼睛贼贼地转了转,还是老实得点了点头。
“师父呢?”莫蔚锋不再多加追问,直奔主题。
清书一听这话,一张脸就皱成包子,“每次回来第一句话就是问师父。你也不关心关心你红颜薄命命运多舛的小师弟……”
莫蔚锋斜眼瞥了一眼据说红颜薄命的小师弟,一张脸皱得像个包子,说是红豆馅儿的倒还有人信。红颜薄命?呵呵……
清书见二师哥只是冷眼撇着自己,小身板儿激灵灵地一颤,连忙回答道:“方才还睡着呢,现在估摸是要醒了。”
莫蔚锋点点头,走向南边的大院,不再问话。
二师哥不再说话,但是聒噪的清书就没停过嘴:“二师哥,我打赌,刚才你进门看到我的时候,肯定在想‘清书这小崽子又来扫地,谁服侍师父洗漱’对不对啊?我赌三个月的饭钱……”
二师哥沉默以对,不可置否。而深知莫蔚锋秉性的清书也不理会他的冷漠:“哎……师父的确是好啊!武功好品貌好,但是师兄,你也不能抛弃我这个……”
“蔚锋,回来了?”正在两人说话间,侧院拱门里走出一个白衣男子。虽同一门派,身上衣服的料子却是比莫蔚锋和清书身上的好上不知凡几。还是初春时节,男子手上的执扇就提前就职。白色的扇面,河山大好浓墨淡描,隐隐一副风雅模样。
莫蔚锋回头一看,眉头立马皱了起来。开口喊了一声“大师兄”。称谓恭敬,语气完美也无可挑剔,人却是站得笔直,飞扬的眉角,淡漠的薄唇,一脸冷色。
这样的表现让大师兄觉得自己很没面子。
清书见自家二师哥打了招呼,自己也不能不开口。不情不愿地也叫了一声“大师兄”,叫完人后,小嘴还撅得高高的。
大师兄见最小最小的小师弟也这样,觉得更没面子,笑容一僵。片刻后又勉强提了提嘴角,表情就像是硬要吃下一个还没有煮熟的糯米团子一样,“怎样?一路上还顺利?”
“路上一切安好。”
“那……云樵老前辈身体可好?”大师兄脸上笑意不减。
“并无大碍。谢大师兄挂念。”
一个问候,一个回答了还要“多谢挂念”。其中亲疏关系,连小师弟都看出来了。
大师兄的脸色更不好了,好像吃下去的不是没煮熟的糯米团子,而是一块顽固不化的石头。
“大师兄还有事吩咐吗?若是没事我就先回去了。”见这大师兄沉默半晌,略有些不耐烦了。
“没事了。蔚锋舟车劳顿,是该好好歇息……”
“如此我就先走了。”说完,莫蔚锋点了点头,没等对方反应就先走了。
清书见二师兄走了,对着大师兄龇牙一笑,也打算走,却被大师兄叫住。“清书,院子打扫完了吗?”
清书一愣,“还……没……”
“打扫完来上早课。”说完,大师兄转身就走,甩下清书一人留在诺大的院子里。
“岳岑琼你个欺软怕硬的东西。看二师哥不好欺负就来欺负我!我怎么这么红颜薄命呢!师父不疼师哥不爱的……”
当然这种话清书是不会说出口的。这大师兄虽内力不及二师哥,但听清方圆一尺内的小动静还是绰绰有余的,无奈只能腹诽。
莫蔚锋并没有如他先前说的那样回自己的房间休息,而是去了继云门掌门的院子——也就是他的师父的住所。
继云门不算什么大门派,至少不能与武当少林并提,却也不是不入流的小门派,在江湖上亦有一席之地。
只要提及继云门的掌门燕卓轩,无人不竖起一根大拇指道一声赞。
虽是武林后起之秀,不过而立,但能凭一己之力创下这样一个门派,已是江湖少有的青年才俊。平日里也少不得行侠仗义,为人谦逊,也不张扬,更是各家江湖女子心中如意郎君的不二之选。又由于平日里常着一身深青长袍,藏昂璧立,如松如柏,善剑道,人称“苍官剑侠”。
掌门大人毫无悬念地住在继云门的这所大宅的南院,而手下的男弟子住在东厢房,男女分院,女弟子则都住在西侧院。偏偏这个门派男多女少,男人的生活水平就比女孩子的低上不少。而北院是仓库厨房。
莫蔚锋越过了东厢房,直往南院。
南院里是大宅里少有的生机勃勃。几棵高大的树木还秃着树枝,香樟梧桐银杏白衫不一而足。密密匝匝的树枝遵循着某种自然规则肆意生长着,枝丫繁密,莫名地带有一种美感。东面栽着一株株秋菊,初春只能看见枝子上的点点新绿,若是到了秋天,千娇百媚,临霜傲雪,那也是继云门的一道瑰丽奇景。西边还有一溜葡萄架,盘根错节的藤子爬满了竹制的架子,同几棵大树一般光秃秃的,毫无艳色。此时开着的唯有西南墙角的莹白樱花和门旁两侧的艳黄迎春。
看着院中的美景,莫蔚锋心情莫名得好了。
他抬手轻拍了一掌樱花树。
不愧是燕卓轩席下得意弟子,粗大的樱花树被他一震之下,无损无伤。枝丫微颤,竟是下起了樱花雨来。
仿佛是一团粉白的瑞云,降下了无上霞光。
男子抬首莞尔,仰面看着漫天花雨。雪白的花瓣,轻软柔薄。透过这层层叠叠地飞舞的花瓣,莫蔚锋将目光放远。仿佛因这些美好的花瓣,想到了更美好的事情,嘴角泛起了不被外人常见的温和浅笑。
那一刻,紧绷的深邃五官就像是常年不化的嶙峋冰山逐渐消融,透出些许葱茏绿意来,柔和了岁月,惊艳了时光。漫天的空谷落英跳着为他作伴舞,欢快地扫过他俊朗的眉眼,划过他薄情的嘴唇,落在他的肩旁上、衣袖里、皱褶上。四周还是残留着灰蒙蒙的冬日寒意,仿佛满园只剩下这一抹亮色,素净的白花衬着一团墨色黑衣,美不胜收。
“咳咳!”
好一幅美景!却偏有人不懂欣赏大煞风景。
莫蔚锋抬头望去,只见自家师父正黑着脸站在门口,蓝衣短打黑色长裤,穿戴整齐,手上还拿着一个木盆,看来是准备打水洗漱。
莫蔚锋的脸上瞬间绽出一个爽朗的笑来。这哪里是什么冰川?!分明是火热熔岩啊!
“咳……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老拍它,被你拍坏了怎么办!”燕卓轩皱着一双秀气的眉,字句里满满的责备。但看着自家徒弟笑意盈盈的一张脸,终于也绷不住了,噗嗤一笑,问道:“路上还顺利?”
“一切都好。半路遇上同去的医贤肖睿,受他之邀同行,倒省下不少盘缠。”莫蔚锋上前接过自家师父手中的木盆,比肩一起走到北院的厨房打热水洗漱。
“医贤肖睿?他去做什么?”燕卓轩眉头一皱,担忧之情不予言表,“是不是父亲……身体不适?”
“别担心,老伯身体好得很。他说‘万年老王八死了我都还能上天捕飞鸟下水擒蛟龙’。”莫蔚锋学着云樵老人的语气复述着。
燕卓轩见了莫蔚锋的模样,不由得被逗笑,“这倒像是父亲说的话。”
莫蔚锋见燕卓轩虽然在笑,却目光空远,眉宇间暗含了几分落寞,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师父,你若是想去见他老人家,下次我们一起去吧。父子哪儿有隔夜的仇。”平日里莫蔚锋话虽不多,却一语中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师父面前好半天才想出这么一句话,似是宽慰却又力道不足。莫蔚锋难受极了,想再说些什么,但张张嘴,又什么多没说。
燕卓轩侧头看了看自己的得意弟子,知道徒儿的心思,微微一笑,“当日父亲是恼我不继承他的衣钵,学上一手好暗器,才将我逐了出来。过去了这么多年,若有什么气,的确也应该消了。但是……我若不有所作为,始终觉得无颜见他……”
“师父这样还没作为,那什么算是有所作为?当时您年纪轻轻就已创下继云门。您看我现在,也如您当时的年纪,还不是拜您为师才学得一身本领。再说,师父十指灵活,若是学成,无疑是耍暗器的一把好手。但为此荒废了您的武学天赋,天下便少了继云剑法,岂不可惜?”平日沉稳的莫蔚锋连珠一般的一串话说得燕卓轩目瞪口呆,随即又不禁哈哈大笑,“我还不知我的徒儿竟如此能说会道。”
莫蔚锋见师父开心,也跟着笑,也不在乎是自己说的话本身言之有理还是仅仅把师父逗笑了。
燕卓轩笑完,叹了口气:“只是那什么武学天赋,也不过是你们道听途说。这继云剑法,哎……”
“徒儿见过师父。”
话未说完,用餐处走出两人,莫蔚锋冷眼瞥去,见是继云门大弟子岳岑琼和四弟子方曲延两人,默默地敛了笑意,静默地站在师父身边。
“师父,弟子曲水卷第八式还使不顺,还请师父用餐后指点一二。”岳岑琼低着头,恭恭敬敬的。
“为师知道,你先去练吧。我马上来。”
“多谢师父。”岳岑琼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莫蔚锋,鞠躬退下。一旁的方曲延见大师兄走了,向师父行了礼后也急忙跟上。
“蔚锋,练燧火卷有困难吗?”燕卓轩听了岳岑琼的话,不禁联想到莫蔚锋练习的燧火卷。
继云剑法有两套剑法,相对应的也有两套心法。曲水燧火,互不相容,两者择一。
“无甚大碍,剑招剑式只需多加练习都能流畅,内功心经也已练至燧火卷第四层。”继云剑法共有九层。莫蔚锋不过而立已经能达到第四层,江湖上的同辈人已是鲜有敌手。但这样一个不算小的成就落到他的嘴里,少见地褪尽了这个成就本身具有的恃才傲物,浑然一副泊如恬淡的模样。
燕卓轩对于自己这个二徒弟极为欣赏,不仅仅是他对外家招式的极高天赋和天生奇清根骨,更是平日的勤学苦练和不骄不躁。人虽孤傲,却行事沉稳,不会冷言冷语出口伤人,对于师弟师妹亦是多加指导,关怀备至。
只是他虽知道莫蔚锋天赋极高,却没想到内功进度如此之快,欣慰又吃惊道:“着实不错。为师五岁习武,十五岁起习曲水剑法已有十二年,却仅仅练到第五层。你只学了八年,开始习武的年岁也大,却如此精进。”
莫蔚锋一边看着师父洗脸一边听着师父夸奖自己的话语,脸上最先的淡然之色一扫而空,眉角一挑,薄唇微翘,颇有些得意之色。
燕卓轩笑着抬手揉了揉徒弟的脑袋。明明以前脑袋可以随便揉的小东西现在已经长成了堂堂七尺男儿。真是光阴如梭。
掌门师父一手揉着徒弟的脑袋,一手把温热的绵软面巾捂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猫一般的大眼,黑色的莹亮眸子里盛满了满满的笑意,显小了不少。把那二徒弟看得晕晕糊糊的,眸色一暗。
师父的眼睛怎么就这么大呢……
师父的手指真长,怎么就这么好看呢……
时侯尚早,不过辰时。但餐桌上俨然已经不怎么热闹了。现在全门派上下已经开始一天的课程,唯有刚返回门派的莫蔚锋和一派掌门还悠闲坐在餐桌旁喝粥。
“哎,不知为何,曲水篇练到内功心法第五层就难有精进。今日我就要闭关,若是没有突破,一个月内就不出关了。”
“师父?”
“四年一度的武林大会近在眼前,若是能在大会上一展头角自是最好的了……”燕卓轩端碗喝了口粥,心不在焉。
师父也是想早有建树能光宗耀祖吧……
“那这一个月府里的事……”
“就全交给你了!”掌门师父把碗拍在桌子上,又用同样的力道拍了拍二徒弟的肩,双眼晶亮,一副众望所归非你莫属的模样。二徒弟全身上下连带着一颗七窍琉璃心都被拍得一震一震的,顿时就深感路漫漫兮其修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