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心攻肉格子间》周瑟瑟

3、微妙气氛

　　大海，是满嘴跑火车的人。话多，但是我总猜不透真假。
　　一般情况下，办公室里我们需要听领导的话。但是领导往往不会说实话，有时候他说的话，当大风吹过也就罢了，要是真心听了，恐怕会有不良后果。大海就是这样的领导。
　　领导不说实话有几个钟情况：
　　一是他知道实话很龌龊，他不想说。所以他说假话，做的却是反方向的事情。这时候你要做的，就是帮他说出来，一定要显示出这是你自己的观点。然后领导勉为其难接受。将来要是捅了篓子，领导也可以拿你当黑锅使。别看不起黑锅，帮领导背一次黑锅，可是比拍十次马屁都中用。
　　二是他不知道自己的话会不会被众人接受，他不敢说。他的话或者被人质疑，或者一说出来自己就会被打成筛子。所以这时候你要站出来把领导的实话说出来。然后等着自己被众人削到扁，不担心，领导会替你来收尸的。替领导挡枪也是一份苦劳，都会被领情的。
　　三是他说的话不符合领导的身份，他不屑于说。你当喽喽帮他说了，基本上就跟表忠心
　　“我是你的人”没什么两样了。例如《红楼梦》里探春跟一个奴才王宝善加的起了冲突，她对众丫头说：”你看她这张嘴，难道还要我跟她去对嘴对舌不成？“她是小姐，这种事情自然不屑于做，所以后来大丫头侍书就出去帮她掐架了。这种事情风险比较小，不怕被人骂，算是个人人爱做的差事，所以可能会有很多小弟抢着做。如果你是小弟的小弟，那就不要和小弟中的大哥抢这差事。免得遭人嫉恨。
　　为了判断领导说的是不是实话，我需要了解很多背景信息。于是上班的第二天，我通过一个娇滴滴嗲兮兮的秘书美眉了解到了公司的概貌。
　　公司的运作是这样的，业务部门主要人员就是客服、设计、策划三大块。没事干的时候就是一盘散沙，大家都游离状态。公司的业务一般是大单子，一个单子短则几个月，长则一年多。一旦有了单子，业务的老大会从自己手下拎几个牵头儿的人出来，官方名字是：总监，负责一个单子的执行。总监岗位有点像《盗墓笔记》里夹喇嘛的喇嘛头儿。比如大海，就是我们项目的产品总监。
　　然后总监就开始夹喇嘛了。他从游离态的员工里挑出自己想要的人，组成一个临时性的团队。
　　公司里大概有这样二三十个团队，大的二十多个人，小的四五个人，也有很牛逼的总监自己一个人做一个项目的，当然这种传奇人物可遇而不可求。
　　团队中包括之前说的三种人：客服、设计、策划。小团队里面客服、设计、策划各一人，都要能独当一面，大家同进同退，感情一般比较好。大团队就鱼龙混杂了。我运气非常好，一开始进的是公司最大的团队。新人嘛，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大团队里历练历练，也方便有人带。
　　这三大岗位中最核心的岗位叫策划，有些公司叫创意，都是一个意思，负责用脑袋想点子出来，然后一步步去实现。绞尽脑汁这个词简直就是他们工作的真实写照。所以他们的办公桌是最大的，椅子是最大的，休息室的床位是最多的，压力也是最大的，加班也是最多的，当然，相应的，奖金也是最大的。
　　但是脾气最大的岗位，绝对是设计。因为他们有专业技能，多半是学画画的出身，也有学建模的，学视频制作的，负责把策划的理念用比较直观的方式展示出来。设计的同事非常好认出来，头发长长的或者光头的，不修边幅或者太修边幅的，嗓门太大或者嗓门蚊子一样的，女人很女人，男人也很女人的，差不多就是设计了。
　　最后来说说客服，听上去是不是很怂？其实在这个公司呢，客服负责客户沟通，他们是产品和客户之间的桥梁。广告代理公司嘛，所有产品都是深度定制化的，所以客服是客户能否满意的关键。客户是谁？是甲方，是上帝。所以客服是谁？是孙子嘛。客服负责一个项目的驱动和推进，经常被趾高气扬的设计、一日三变的策划以及毫无文化的土豪客户搞的焦头烂额。名义上他们是客服，实际上却起到了产品管理的作用。
　　所以公司里二三十个团队的总监，大多数都出身客服。他们装孙子赔笑脸，收入没有策划多，上班没有设计闲，前途却是顶好的。
　　这三个岗位的人最常见的对话如下：
　　策划对设计：要大气，一定要大气！
　　设计对策划：你懂设计吗？什么品味！
　　客服对策划：要不你再改改？
　　策划对客服：改你妹啊改改改改！
　　客服对设计：客户说啊，他们还是想用第一个版本。
　　设计对客服：滚！

　　因为是广告公司，大家以文化自由自诩，喜欢用看似简单直接的对话彰显自己的开明品味。
　　一次大海跑到我座位前指导工作，我根据之前在某政府机关的工作经验，嗖地一下站了起来，准备垂手聆听教诲。结果大海被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还有一次，新人来面试，想了半天，跟前台说找赵经理，结果前台原话传达到的时候，所有人笑成一团，大家一齐学喊“赵经理”喊大海，喊了好几天才安耽。
　　“我们不是国企，我们的文化就是坦率、包容、高效，有什么说什么，不要当我是领导。”开周会的时候，大海总是这样说。如果你当真，那你就傻逼了。
　　我和大家一样直接称呼同事的名字，吃饭时也渐渐敢使唤领导给我递番茄酱。单纯如我真心觉得自己喜欢这个氛围，即使它只是一个表象。
　　下午惯例玻璃屋谈论会。
　　“大家觉得三个方案怎么样？”大海道。
　　“你先说说你的想法吧。”设计阿花道。阿花是个男人的名字。他是去年进公司的同事，据说他面试的时候穿了一身的花衬衫花裤子，在隔壁总监蓝胖子问他准备什么结婚的时候说“不好意思我喜欢男生”。当时就把蓝胖子乐了。设计组有一个同性恋，这说出去显得我们多高端大气上档次啊。阿花的名字在还未进公司的时候就响彻办公室，大家纷纷以泡茶、上洗手间、冲咖啡的借口路过透明玻璃间的面试办公室，一睹阿花尊荣。“阿花”的花名也是从那时就想开了。
　　“我没有预设，我很开明的，说什么都可以，我来看看大家的意见。”大海笑道。
　　“我觉得B方案的想法很不错，类似设计在国外很早就有，NIKE就做过。但是国内做的人非常少，算是比较前卫的表现方式，也符合我们受众的特质。“小江说。
　　大海笑容可掬，肥肉在脸上一颠一颠的：”我也很喜欢方案B呢，但是B别的都好，就是在闹市区高楼上设置一个竖立面的户外装置这个，比较难。你看啊，户外的天气因素有很多不确定因素，那天要是来个台风就不好办了。”
　　“天气考虑的话，我觉得C方案也OK。一则室内的布置可行性好，二则装置什么都可以用上次用下的，都是现成的，做起来比较方便，也省成本。你看这边，你把门口的大玻璃挪过来就行了，看到的人也多。“阿花道。
　　大海笑得更灿烂了：“C也非常好。可是这个C要请静态的模特，这个不容易找到受过专业训练的人。”
　　话音刚落，气氛就凝重起来。大家都静悄悄的不说话了，小江在不停地转笔，啪嗒一声，铅笔掉到地上，断了笔头。
　　“那就A吧。”一个头发黏成揪揪的羸弱男生说道。我注意到第一天吃饭的时候，他坐在大海那一桌上。
　　“唔，A的确无聊了点。但是现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没有其他选择了嘛。”大海终于不笑了，非常勉为其难的样子，“大家还有别的意见吗？”
　　会议室静悄悄,大家估计都心情复杂。
　　“畅所欲言嘛，我们是广告公司，大家一定要坦诚，有什么说什么嘛！”
　　“点点啊，你也来说两句。不要都是我再说嘛。”大海道。
　　“我觉得C的方案可以改良一下，现在是六月，台风季还没有到，如果怕天气问题可以用别的方案做备选。”点点一脸诚恳。
　　“年轻人，要多历练，没有仔细思考过的话，不要随便说出来。用备选方案会有新的成本，临时变阵也不符合客户利益。你以后说话前要多想想这些。”大海望着他，眼神比他更陈恳，“你说呢？”
　　小江抬起头眯起眼，打量着大海。我默默往后退了一步，把自己往身材壮硕胡子拉渣的某资深男同事边上靠了靠，内心默念：千万不要问我千万不要问我。
　　“我，觉得……我觉得A还，还可以。”点点非常纠结地说道。
　　“现在也只能选A了。那就这样吧。你看，我是很能接受意见的。大家多多畅所欲言，有什么其他想法待会来座位告诉我吧，散会！”
　　大家鱼贯而出，我注意到小江拍了拍大海的肩膀，他们两个人留在玻璃房里继续讨论。接下去的一个小时内，这两个都在玻璃房里。隔音很好，听不到他们在说什 么，只是在这两个小时里，上厕所、泡茶、自动售货机买零食的同事多了许多，大家纷纷“路过”那个会议室，然后心照不宣地用余光扫过那个玻璃房。
　　我的座位刚好背对玻璃房。而且，我的电脑屏幕很大，只要在屏幕上调出一块黑屏，我就能看到背后玻璃屋的反光，就能把里面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小江的肢体动作很丰富，大海的笑容也少了很多，他们似乎在争执。突然小江走出玻璃房，砰地一声，门被摔上。办公室一下子静了，说话的停止说话，打字的停止打字，连吃饼干的都含在嘴里，只有电脑风扇嗡嗡嗡地运行。五秒钟后，一切声音又诡异地恢复。
　　我在镜子里看到大海在很仔细地擦玻璃房的白板。
　　十分周后，电脑上传来小江的简讯：明天下班了去K歌，一起吗？
　　我想：我能说不去吗？鸿门宴也得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