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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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针滑过十一点，然而聚会还是一派热烈的气氛。另外一桌的酒瓶零零散散码满了半张桌子，依旧不见消停。木内的这一桌女生偏多，都在闲话家常，酒倒是没怎么动过。整个屋子里似乎被温暖的情绪所填满，唯独一个角落，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木内不明白为什么财前会坐在自己身边整整一晚，拉他过去喝酒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而他总有办法借口推脱。实际上坐在这里两个人也是无言以对，三个小时过去，除了眼神致意，再没有多一句的问候。
木内微微侧首看着那边的桌子，然而那么热闹的一桌人都抵不上他的一个侧脸醒目。财前支着下巴拿筷子一下一下点着桌面，显得心不在焉。偶尔身边的人跟他说点什么，他才恍若回神一般转过头去。
他身边的人是个看起来很乖巧的女子，从装扮上看依旧还有点学生青涩的味道。人声喧闹中木内偶尔能听到女生用柔软的声线叫他『前辈』，木内记得她是跟财前一起进来，然后径直坐在他旁边一坐就是一晚上。两人是什么关系不言而喻，只是木内觉得心里有团火越燃越旺，焚得她五脏六腑犹如干裂一般疼痛。
她不会忘记是谁直接导致她和财前走到今天这一步。事隔经年，她依旧对宫本感到深深的厌恶，甚至说仇恨都毫不为过。然而她始终没有正面找过宫本，无论再怎样怨恨，分手是她提的，坚持不了放手的人是她，她没那个立场质问她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做。
但是如今见到这种场景怎么会甘心。
女生跟旁坐的人聊了些什么后向她转过来，隔着财前光，礼貌地问她那里有没有多余的餐巾纸。木内半晌不答话，然后抬起眼角冷冷地扫去，锋锐的眼神让问话的女生一时无措起来。
“那个……”
“我的名字是木内晚茶。”木内面带凉薄的笑意，语调很冷，“熟悉么？”
桌子上的气氛陡转直下，空气都能结成冰。财前转过头诧异地看着她，而木内的眼神只是定定落在满脸尴尬的女生身上。女生依旧没回过神来，懦懦道，“熟悉。听过……很多次。”
木内笑意更深，握着茶杯的手在微微发抖，然而面色凝着一层厚厚的霜，眼底是翻涌不息的情绪。
“那我是不是该祝你终于得偿所愿呢，宫本小姐？”
女生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奇怪，看了看财前后僵硬地转过头去。木内心里的火燃到了极致，盯着财前的眼神都带着深深的敌意。财前皱了皱眉刚要开口，而木内却被安井一把拉了过去。
“晚茶，她不是那个女生！”
安井说的很急，一边不停向财前和女生道歉。木内怔怔望着安井像是失了魂魄，方才几乎都要具化成利刃的眼神渐渐散开成一片雾气，浮在眼睛里，找不到焦距。
安井看着木内心里一阵难受，抬头望去财前也隐忍着情绪显得疲惫异常。于是干脆拉着木内先行告辞，将一通没心没肺的欢乐搁在门内，逃离似的离开那方压抑的氛围。
出门以后安井狠狠吸了几口寒冷的空气，看向木内，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安井说不出宽慰的话来，或者有太多的话她却不知道该如何说。两人在一片繁华霓虹中相顾沉默，最终木内对她轻轻勾起了唇角，又抬头望向无尽的黑夜。
那一夜木内理所应当地就被安井收留了。两室一厅的公寓只有安井一个人住，即便如此，两人最后还是像高中一样赖在了一张床上。
谁都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黑漆漆的屋子只点着一盏昏黄的床头灯。这样的夜适合倾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同样适合提及一些仿佛被时间遗忘了的往事。
木内和安井在高中时不时就会有一场这样的交谈，事实上除了安井，再没有谁可以与木内同挤一个枕头说那些或是重要又或无聊的事情。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时间和距离总会冲淡人们的兴致，高中时两人可以头对头因为数学老师的发型笑一整晚，而现在却只能相顾无言，用沉默填满大片大片空虚的夜晚。
这样的情景木内觉得很熟悉，那时觉得很不喜欢，与财前分手后才意识到原来沉默也是需要人陪伴的。即使不言语，心里却知道那个人陪着自己。可如今，那个人也不在了。
“晚茶，财前他……没有跟那个宫本在一起。”
安井忽然开口，木内缓缓侧过头望她，眼里无波无澜。
安井干脆盘腿坐起来，严肃着表情看着木内的眼睛，“我没想到你还在想着那件事。我因为在大阪上学所以知道，自从你们两分手，财前就再没找过其他人。这个藤原沙槿也才是最近的事，好像是小他好几届的学妹，现在正在读研。”
木内的眼里流转过一丝水光，淡淡道，“所以呢？”
安井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来。她偏过头去，受不了木内的视线，最终还是躺了回去盯着天花板上巨大的影子。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木内说这些，只是她一味地觉得他们两个不该是这样。
“财前他那阵子……也不好受。听说没过几天他就退了网球社，选修也连着翘了好几周最后是老师口头警告才去。再之后财前的母亲突然被查出来肝脏有问题，动了场大手术，然后他的事也就被耽搁了，只能留在大阪。”安井平淡地叙述，顿了顿，“倒是你，一出去就是五年，连点消息也没有。”
安井不痛不痒地抱怨，木内无言以对。当年她顺利拿到了C大的offer，几乎是逃亡一般奔向了那个陌生的国度，切断了与这面的所有联系。
因此她不知道那个宫本最后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一切在命运的安排下，终究还是错过了。
木内翻过身去，背对着安井。安井盯着木内消瘦的脊背半晌，轻轻叹息一声拧灭了床灯。
黑暗静静沉淀下来，木内睁着眼睛只有望不穿的漆黑。她听见安井翻了个身，轻轻的声音从背后飘过来，问她，晚茶，你后悔么。
后悔么。
木内阖起眼睛不回答。
她承认自己在那里一直等着他，隐隐怀揣着一丝企盼。可这又如何？早就错过了，她再也等不到了。
木内返程的机票是第二天的下午五点。天气很好，天空隐隐透着傍晚的橙红，大片大片的云彩沾着瑰丽的光。安井吃过午饭就有事先去了单位，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她把门锁好。
木内问她，难道不该叮嘱她一路顺风么？
安井回答得心安理得，谁叫你上次走也没给个机会让人叮嘱。
木内语塞，目送她出门后替她把锅碗收拾干净转身整理行李。其实箱子昨晚就没打开，于是她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就拉着小皮箱走出门。
锁好门藏好钥匙，木内转身，然后一瞬间呆怔在原地。
财前双手插在黑色风衣的口袋里随意地站着，身姿挺拔一如年少一般俊朗。他微微偏头，黑发还是像以前一样自然而随性，耳朵上的耳钉少了，只在左耳上有一颗。他静静地看着木内，没有一丝笑意，也没有打招呼，只是走上前从她手里接过了她的箱子。
“走吧，我送你。”
木内静静跟在后面，什么也不说。她没问他为什么会知道她的航班，也没问藤原小姐在哪，心事被皮箱的滑轮一路碾碎，那呼啦呼啦的响动竟让她的心渐渐宁静下来。
如今一想才知道那时自己该有多么不珍惜。她曾那么困扰跟他无话可说，现在她却分外眷恋这种沉默，只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木内抬手看了眼表，时间还早。
“吃过了么？”
财前回头问她，语气是她怀念的温柔。木内朝他笑了笑说吃过了，然后低下头去。财前试图再寻找一些话题，然而总被其他事情分神，失败了。
财前其实并不反感这种氛围，一直都是。即使那个时候打电话总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但是他却一直享受着与她打电话的感觉，那种笃定着她就在电话那一端的感觉。
可是他竟然不知道其实她不喜欢，她喜欢听他讲自己的事，无论大小。或许晚茶正是通过这些事一点一点拼凑他的生活才能聊以慰藉，而他不懂，甚至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就像他明明知道是宫本偷走了他的手机和准考证，却在晚茶问起时说了谎。没有别的原因，他只是怕她知道后会想很多。那时简单地以为只要有爱情就可以打败所有，然而事实远不及他所想的单纯。他深爱着她，可是却最终还是弄丢了她。财前对着空气呵出一口白汽，脚步渐渐变得沉重。结果最后他还是要目送她离去，简直就像命运恶意的诅咒。
他们走了很久，从闹市步入安静的居民区，再走到下一个喧闹的街头。木内抬起头直直望着他的背影，那么瘦，握着拉杆的手被冻红，又因为攥得太紧露骨泛白的骨节来，她的心一瞬间刺痛，如果就这样不再克制地冲上去抱住他，会不会改变什么？
木内闭了闭眼睛，慢慢转过头移开了视线。
傍晚的昏黄终于遮蔽了大半个天空，公园里的孩子也正被家人领着往回走。财前看了看表才发觉两人走了很长时间。离机场还有很远，看来不得不坐车过去了。他停下来看她，她还侧着头望着公园的方向，眼眶在夕阳的晕染下红得厉害。财前呼吸一滞，心口要命的酸痛起来。他想问她能不能留下来，可是每个人早已在自己的地方落地生根，他还有藤原，没那个立场去挽留。
甚至连拥抱她的资格也没有。
木内停下来静静地看着他，知道时间不多了。他那双漆黑的眸子深得像要把她吸进去，眉间隐隐约约藏着一丝挣扎。她对他轻轻笑一笑，风淡云轻。而财前看着她隐忍半晌，终于开口:
“晚茶，我从来没有跟宫本在一起。”
木内没想到他会说这个，顿时有点尴尬。昨晚她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对他的女朋友冷言相向，想必那位藤原小姐也很不好受。
“嗯……昨晚安井告诉我了。抱歉。”
财前有点失望，却不知道失望的原因在哪。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告知她这种陈年旧事，好像是急于澄清什么一样。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但无论如何，都绝对不是一句无谓的抱歉。
相顾无言，空气沉默下来。财前分明看到木内眼里潋滟的水光，而她却笑得毫无破绽。
事隔经年，到底还能如何以对，是哪位诗人曾一笔点透，以眼泪，以沉默。
以眼泪，以沉默。那是不是说明，一切都真的就这样过去了。
“晚茶，你后悔么？”
财前的声音虚渺得像是从风里传来。同样的问题，木内只想还给他，“你呢？你后悔么？”
财前怔忪，偏过头无力地勾起嘴角，“我只是觉得自己很没用。”
没能察觉到你的不安，没能察觉到你的恐惧。以为距离不过是一天一夜的车程，却没能发现真正的距离是沉默拉开的，渐行渐远的生活轨迹。
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木内再也忍不住，快步走上去紧紧拥住了他清瘦的身体。她的鼻尖轻轻贴在他温凉的皮肤上，这么多年过去，体温还是这么低。财前惊诧着，回忆与现实碰撞让他半晌无法回神。然而怀里的颤抖是那么真实，恍如多年以前，她就是这样与他紧紧相拥，庆贺许久不见的重逢。
他渐渐收紧手臂，这个拥抱他等了很多年。那个时候她只说了一句『不想见到』就切断了所有联系，没有告别，甚至没有一句再见。他低头深深吻着她的鬓发，内心的苦涩一阵强过一阵。那么多的遗憾，谁能赔给他。
“小光。”木内沙哑着嗓子，轻轻唤他，“不要觉得自责，把所有的过错都推给命运吧。”
财前的手臂越来越用力，木内被迫紧紧贴着他，眼前一阵眩晕。
“替我向藤原小姐带一句抱歉。还有……很抱歉我当时那么任性。我……”木内再也说不出话，不停地摇头。
“晚茶——”
“再见了，小光。”木内捂着嘴迅速退出那个怀抱，一把拉过箱子，“再见。”
出租车稳稳停在路边，不一会掉了个头向机场驶去。财前攥紧手心深深呼吸，干燥而冷冽的空气瞬间冲进鼻腔刺激得他眼前一片雾茫。他忽然记起那年他坐上去车站的公交后向外眺望，札幌的红枫像着了火一样铺满了整片天空，就如此时天边艳丽的火烧云，天地都是一片令人感伤的红。那时晚茶就怔怔站在门口看着车辆渐行渐远，孤零零的如被人遗忘的孩童。现在她在车里，会不会也像他曾经一样回头看看，然后感受到同样的难过。
车已经转弯不见，财前脱力地坐在冰凉的石凳上。所有的一切即使遗憾也只能是死气沉沉的过去，时间拖拽着他一步步麻木前行，他无法停止，也没有人允许他停止。
飞机从头顶轰鸣而过，他抬起头，彼岸那端搁置的是他年少时的梦想和一生挚爱。他明白从此以后一切终归平淡，他将与另一个人在时间刻度上缓缓前行，而再也无法回头。
“再见了，晚茶。”
财前启唇呢喃，声音抖落在不歇的风中。
“再见。”
—FIN—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