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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4.1 ...

  •   1941年11月20日,列宁格勒方面军军事委员公告:
      根据拉多加湖的封冻状况,兹决定:以马匹、雪橇在标明走向的冰道上开始试验性运输,把湖东岸列德涅沃转运站的粮食、物资运往西岸的鲍利索瓦—格里瓦车站和拉多加湖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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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据计算,要开展大规模的冰上运输,封冻的冰层至少应该达到30厘米;而直到11月16日,拉多加湖的冰层厚度也只有10厘米。按照当时的状况,冰层厚度达到30厘米则需12昼夜;任何人无法相信列宁格勒还可以坚持那么久。
      11月18日清晨,拉多加湖突然刮起西北风,气温骤降十几摄氏度;到11月20日,冰层厚度已经接近20厘米。
      在拉多加湖上建立冰上运输的决策再也不能拖延了。
      人们只能冒险。
      11月20日,列宁格勒城郊几乎所有的驭手都集中在拉多加湖沿线,他们驾着马拉的雪橇冒着生命危险踏上冰上运输线;21日,第一条冰上汽车运输干线通车;22日晚上,第一批车队的60辆大卡车从湖东岸出发,向列宁格勒进发。而这条运输线,正是围城的第一个冬天里列宁格勒获取外界支援的唯一通道。
      但事实上,在最开始,交通的恢复对解决城内的饥荒并没起到多大作用。结冻的湖面凹凸不平,不少地方的冰层厚度不够,在运输线开通的最初是几天里,有40多司机连人带车掉进冰洞。
      到12月1号,运进城内的粮食还不够两天之需。
      广播里反复高呼的一句话是:“做最后的坚持,胜利就属于我们。”

      Elizaveta差点就没坚持住。
      她们家费尽心思攒下的供应券被人偷走了。
      围城战最吃紧的时候,她爸爸去了前线,后来就没有了消息。“我们不能说他牺牲了,我们也不能保证他还活着,”她妈妈得到的解释是,“不过也许,您倒更应该希望前者……”
      Elizaveta从医院回来就没见过父亲,她曾经偷偷跟着别人跑到市郊:那时,德国人似乎认为战俘是不需要存在的,很多市民都是在乱坟堆里找到自己家的男人;Elizaveta曾经亲眼见到一个年轻的女人从已经腐烂的尸体里看到丈夫,接着她就捂着鼻子瘫倒在地上,不知道承受不了的刺激是来自心理还是来自嗅觉。
      后来情况有了些变化,战俘们不会再直接被枪毙或者送去集中营。取而代之的,他们开始被送到其它战场充当炮灰;不过,有些幸运的人也会逃出来。
      Elizaveta用一截粉笔在自己家的墙上写道:爸爸,我和妈妈等你回家。Adelina觉得这样用处不大:“可你爸爸怎么知道这是谁写的?”她建议道,“或许你应该把你们的名字也都写在上面。”
      Elizaveta考虑了一会儿说:“在自己家墙上写名字实在太傻了;不过我可以写一张这样的纸条贴到城边的树上去。”
      但是现在,这些都没用了,Elizaveta想,因为我们快死了。
      她们快两天没东西吃了。
      “我去要点吧?” Elizaveta说。
      “不,liza,别去了,”她妈妈说,“去把那些旧报纸烧了吧,让屋子里暖和点;然后我们躺在床上,有尊严的死去。”
      Elizaveta懵懂而顺从的抱起地上的报纸,“死去”这个词让她一时难于反应;而就在这时,在她挪开那些报纸的一瞬间,她看见地板上放这一只布袋子。
      那是一袋黄豆。
      没人知道那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liza不知道,她妈妈也不知道——但她们得救了。
      在之后的漫长时间里,Elizaveta 无数次讲起这个故事,不管人们相不相信:“非常不可思议,是不是?”
      Elizaveta还记得,自那之后,她的妈妈从一个坚定的共青团员变成了信仰上帝的人。

      进入12月之后,亚古丁每天早上醒来都会发现自己的手指僵硬的没法动弹;甚至早交班的时候他都需要暗暗的活动关节,才能保证在进手术室的时候把双手恢复到灵活的状态。
      亚古丁开始意识到,这不是像他原来想象的那样因为什么天气寒冷:问题不在于气温,而是出在他自己的手上。
      “明早再看看,也许就没事了?”那几天每晚睡前他总是这样想。
      但好的迹象没有出现。
      亚古丁感到自己变得很容易暴躁,他不想叫人看出来,但又控制不住这种焦虑的情绪。当有天晚上普鲁申科表示自己要换衣服,请他暂时出去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大声抱怨起来:“你非要住在这里干什么……”
      那家伙显然有点吃惊,继而反驳道:“真抱歉,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亚古丁几乎控制不住的站起来,外套也没穿就摔门出去;当房门在他身后响亮关上的时候,他听见普鲁申科惊诧的质问:“你吃错药了?”
      亚古丁走到室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接着就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不单是因为寒冷,还有莫明的恐惧。
      他像个老头似的颤颤巍巍走进院子,把双手插在腋下,抱着双臂绕着喷水池晃了一圈。他站在那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探头向池子里看去;里面已经没有水了,池底都是积雪和枯败的落叶。亚古丁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硬币,“像之前这样做的病人们一样,”他喃喃的说,像是祷告,“我祈求健康……”
      他把硬币扔进池子里,深吸了口气,掉头向骨外科病房走去。

      亚古丁没想到那天是德米特里耶夫值班,联想到自己来这儿的目的一时竟有点感到受宠若惊。
      “是你啊,lyosha,”骨科医生似乎有点感冒,他拖着鼻音,声音有点哼哼唧唧的,“干嘛?”
      “我的手好像有点问题,”亚古丁直截了当的说,“我想找您帮我看看。”
      德米特里耶夫边听亚古丁描述症状,边在他手指各个关节上左捏右捏;亚古丁注视着他,像是想从他的面部表情变化上看出什么端倪。最后德米特里耶夫皱着眉头说:“跟我去拍个片子。”
      当亚古丁把两手放在X线片的机器上时,竟然感到一点紧张。德米特里耶夫表情严肃的示范怎样摆位,末了他用很低的声音说:“我觉得是关节炎。”
      “关节炎?”亚古丁费劲的重复这个词,他得承认有些学过的东西太久没接触都有点忘记了。
      “你身上的大关节觉得怎么样?膝关节,或者肘关节。”
      亚古丁茫然的摇摇头,又迟疑的说:“不过也许也有过,有点酸疼之类,但也很可能是因为天气冷或是休息得不好。”
      德米特里耶夫说:“我先去冲片子,从影像学上看看再说。”
      亚古丁坐在屋里,他竭力在脑子里搜寻着关于“关节炎”这个词的内容;但他的脑子似乎乱的很,能想起来的只是些单个名词。
      “指关节晨僵”,这是第一个。
      这之后,他渐渐记起了更多的内容:对称性的受累,肿胀疼痛……还有……
      不可逆的关节畸形。
      亚古丁猛地站了起来。
      是这样的,就像他在教科书上看到的很多示教图片,那些扭曲变形的爪子一样的手。
      脑子里的燥热在倏然间退去了,接着是全身一阵彻骨的寒冷。亚古丁静默了站了一会儿,慢慢坐了下来。
      他抬起自己的手举在眼前。
      这不是那种所谓“修长白皙”的手。事实上,亚古丁还曾经一度为自己的手不符合小说家们对外科医生的描述而感到遗憾,尽管他也觉得,按照身材比例,他的手型当属正常。
      手指并不太长,指节也有点粗大;指甲仔细的修成圆滑的弧形,或许按照普通的标准,剪得有点秃;手背的皮肤因为长期术前刷洗的刺激略显粗糙干燥,右手食指的指尖因为推结磨出一层薄茧。
      亚古丁突然觉得自己的双手陌生起来,即使在干理发匠的那三年他也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他试着把拳头攥紧,整个前臂的肌肉跟着紧张起来,手背上的静脉隐约可见。
      乌曼诺夫曾经开玩笑说:“别以为外科医生有什么了不起,咱们就是卖手腕儿的:手艺人。”
      亚古丁想松开拳头,可此刻双手却依然越攥越紧,指甲刺在掌心,竟丝毫觉不出疼来。
      他把两手放在膝头,直愣愣的盯着地板,全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后来德米特里耶夫出来了,“确实比较像是关节炎,但从X线片上看很轻微,”或许是看出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骨科医生安慰道,“你现在用不着太担心,暂时不会对功能有太大影响。”
      亚古丁问:“会进展到什么程度?”
      德米特里耶夫尴尬的笑了一下说:“这个我可预料不了。”
      “那时间呢?”
      “什么时间?”
      “就是请您坦白的告诉我,这一行我还能干多久?”
      德米特里耶夫愣了一会儿,接着他用生气的语气说:“别像一脚迈进坟墓里了似的——你可以不这样胡思乱想吗?”
      “片子放您那儿吧。” 亚古丁似乎已经奋力调整好情绪,他露齿笑着说道,随即起身告辞。
      “lyosha,现在并没太多别的问题,”德米特里耶夫跟出来竭力宽他的心,“改天我教你一套活动手指的保健操,注意保暖,少接触冷水——”
      他说到这里想起了什么,突然停顿住了。
      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德米特里耶夫再度开口,声音有点涩滞:“还有心情愉快,这也很重要。”

      亚古丁回到院子里的时候,特意向自己办公室的方向望了望,里面的灯光已经熄灭了。
      尽管冷的要死,但亚古丁不想回去,他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就在几天前,他还一脸无所谓的对普鲁申科说“要是我有一天发现自己再也搞不定手里的手术刀了,我就干脆不干了。”
      话应景的真是快。
      他曾经为自己峰回路转的职业生涯感到无限欣慰,他甚至为此对这场很可能会送掉自己性命的战争都充满隐隐的感激;他原本以为,命运的玩笑在他三年的空虚等待之后总算开到头了,可这竟然都只是一个更大更残酷玩笑的恶意的开端。
      如果他还只是个理发师,眼前的状况非但不会让他苦恼,大概他还会有解脱的庆幸;而现在,亚古丁自嘲的笑出声来,他就像一头被养肥了再杀的猪。
      似乎有什么就躲在漆黑的夜色中窸窸窣窣的嘲笑他;亚古丁忍不住要大声咒骂,却感到双脚发软,全身竟好像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普鲁申科心里已经把亚古丁从上到下骂了好几个来回。他拎着那个人的外衣在医院里四处晃荡。
      “嫌这里麻烦你尽可以另找地方,随你滚去哪儿。”他暗自演练着,力图使语气更凶狠一点,以便找到亚古丁把外套扔在他面前时可以把这句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念出来。
      然而这种愤慨,似乎只是为了冲淡担忧,普鲁申科敏感的意识到亚古丁有些不对劲;“怎么哪儿也没有……”他想,“除非他出去了……他去哪儿了?”
      等他一间间的打开手术室的灯又失望的关掉时,几乎要嘲笑自己的愚蠢了:“谁会跑到这儿来,或许我更应该回去睡觉……”他这样想着,顺手开亮了最里面一间术间的灯。
      “见鬼,”出乎他意料的,里面有人像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晃了眼似的低声抱怨了一声。
      普鲁申科问:“Alexei,是你吗?”
      “见鬼,”里面重复了一声,接着那人说,“是我——拜托你快把灯关了。”
      亚古丁此刻坐在术间角落的脚凳上,胡乱的在脸上抹着,他听出那是普鲁申科。
      “求你把灯关了……”他在心里哀求道。
      灯灭了,普鲁申科冷冷的说:“你喜欢睡这儿啊?正好。你的外套在门口,我要回去了。”
      亚古丁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道:“过来坐一会儿怎么样。”他抬头看着那条细长的影子在门口停住,又闷声加了一句,“别开灯。”
      “你怎么了?”普鲁申科坐到他旁边,语气生硬劈头盖脸的问。
      亚古丁沉默着。
      普鲁申科冷笑着哼了一声,他把头别到一边,表示不想再跟亚古丁说什么。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普鲁申科后来觉得,正是那一刻发生的以及他对此作出的反应,使他和亚古丁之间的关系就只剩下了那唯一种可能的发展。
      亚古丁抓起了他的一只手,覆在自己的面孔之上。
      普鲁申科在触到亚古丁皮肤的时候像被烫到了似的:亚古丁的嘴唇颤抖的翕动着,在自己的掌指关节间游移,并且亲吻着那里。
      普鲁申科愣了片刻。他什么也没有问,而是抬起另一只手,一点点掰开握在自己手上的亚古丁的手;接着他双手捧住亚古丁的脸,倾身吻了过去。
      他的额头抵到亚古丁坚硬的眉弓,亚古丁再一次握住了他的手,并且绕到普鲁申科的身后。
      那并不是强势占有的宣告,只是对安慰的索要。
      他们紧紧贴在一起,普鲁申科双臂背在背后,全然无处着力,他们一齐从脚凳上跌倒下来。

      “这就是你新换的衣服?”逼仄的空间里有一股来苏水的味儿,亚古丁含含糊糊的说,“真可惜刚换上就要弄脏了。”
      普鲁申科像喘不上气似的断断续续的说:“那我就穿你的——你不能白住。”
      “我不干了,搬走给你腾地方……”
      普鲁申科不以为然的随口应道:“那得先帮我另找个搭台的。”
      “好啊……这不难办,”亚古丁说着,酸涩的双眼又是一阵发热。“镇定点,”他心里狂吼道,可周身还是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他甚至似乎听见自己的牙齿格格的打架。“呃,老天……”他本能的把普鲁申科的手攥得更紧,牙齿咬住了普鲁申科的领口。
      普鲁申科的肌肉猛的全都绷紧了,他意识到亚古丁的反常,可亚古丁顾不得了;他只能把所有的恐慌痛苦发泄和压抑在紧咬的牙齿间,除非他肯抵在普鲁申科的胸前放声大哭出来。
      普鲁申科的脖颈蹭着亚古丁湿漉漉的脸,四下寂静,他听得见极低的啜泣声。
      普鲁申科发誓他此前二十几年的生活阅历从来过没有应对类似事件的经验,而且对方竟然是亚古丁,头还抵在自己的肩窝。他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只觉得这样悲恸让自己也像沉进冰冷的湖底,每一块肌肉,每一片骨骼都像被压碎一样的疼痛。
      “你装神弄鬼干什么?”他虚张声势的嚷起来,却僵硬的一动不敢动。
      亚古丁松开了普鲁申科的手,“没什么,”他淡淡地说,突然神经质的咯咯笑起来,“我真是疯了,竟然是在手术室的地板上,要是值班护士冲进来……幸亏我建议你关灯。”
      “抓住可是要坐牢的;”他仰面躺在地上像上了发条似的笑个不停,“不过要是牢里管饭,我倒也很有兴趣。”普鲁申科已经坐起来,他冷冷地说:“牢里没地方招待你这号人;你刚才干嘛不建议爬到手术台上做?我觉得这个更好笑。”
      亚古丁依然怪笑着凑过来:“你真是大无畏的人,坐牢都不怕——那要是被医院开除呢,让你干不成这行,你也不怕?真勇敢……那你怕什么?”
      普鲁申科头也没回的说:“要是能坚持到那悲惨的一天,真该是我的荣幸。”
      “哦?”
      “我不知道你今天晚上到底他妈的怎么了,随便你;”普鲁申科的语气突然粗鲁放肆起来,“反正我有好几次在两顿饭中间难受得觉得自己下一分钟就要死了,而且可能我明天就真的饿死了,像医院里饿死的那几个大夫或者护士一样,”他停下来喘了口气,“我怕什么?我怕死在这里,怕在断气前抱怨错过这个错过那个,怕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亚古丁的手指下意识的动了一下,他的笑声停住了。
      “反正我有预感,”普鲁申科兀自的说,“列宁格勒被这样围着,我是挺不到最后的。”
      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手术室里回荡着,他的肩膀也禁不住跟着回声一起颤抖起来;然而在下一秒钟,他被再一次抱住了。“你也会算命?”亚古丁吹着气像是在嘲笑他,“我看你算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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