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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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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11月苏军军情通报(部分):
德军攻占季赫温后未能在攻占斯维里河;11月中旬,我军转入反攻……
天气越来越冷了,普鲁申科一觉醒来,稍一动弹就有一股冷风钻进被子;他低低的哼了一声,把被子裹得更紧;他抬头看见墙上的钟指向6点,窗外还是黑的。虽然已睡意全无,他却不愿起身,事实上几天以来,早起从温暖的床上爬起来就变成一件挣扎的事情。
亚古丁没睡他旁边。
“你起得这么早?”他问。
亚古丁坐在桌边,姿势有点怪异。他的两只手举在半空,指关节像生锈的轴承似的,僵硬的弯曲着。普鲁申科问:“你的手怎么了?”
亚古丁屈伸着手指说:“大概天太冷了吧,这几天早上我都觉得手指硬邦邦的。”
普鲁申科下意识的抬起自己的手活动了一下,他赞同地说:“是够冷的。”
“好像暖和过来了,”亚古丁嘟囔着,边低头系衬衫扣子,“刚才几乎动不了。你还不起来,”他问,“你不是从今天就恢复上班?”
普鲁申科把衬衫套上身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似乎有一层湿冷的雾气粘在皮肤上。
这时候亚古丁已经站了起来,从办公桌上拿起一张X线片举到普鲁申科面前:“现在最棘手的病人。”
这是一张钡餐透视,白色的造影剂在胃底近贲门处有一大块充盈缺损,“还有龛影,”普鲁申科指了一下,“在胃轮廓之内。”
“他拍照的时候我去了,动态看食管壁和胃壁的运动也很僵硬,”亚古丁收起片子说,“不是个好东西。”
“等等,”普鲁申科探手拿过片子,“还有个问题,”他伸手指量了量,“靠近食道的那部分可能从腹腔切不到。”
“你说开胸?”
普鲁申科说:“先看病人吧。”
这是普鲁申科手术之后第一次查房,好几个病人都没见过;当他看见患者们对这亚古丁满脸笑容的叫:“您好,医生”时,几乎不可避免的感到不那么痛快。
“最后一个,就是早上你叫我看的那个?”他跟在亚古丁身边,精力不那么旺盛的样子。
“是的,”亚古丁在他前面拉开门,“你先进吧。”
普鲁申科走进屋里,这是一件双人间,但只住了一个人,房间里显得很清静。除了床上的病人,他还看见两个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抱歉,这不是探视时间,”普鲁申科说,其中一个中年人转过身来,虽然发际线已经退得相当靠后,但眉眼中看的出年轻时大概是个帅小伙,他穿着军装,普鲁申科看见他亮闪闪的少将肩章,“我们在查房,下午会允许亲友来探视。”
“劳驾,我们,”少将话没说完,却听见医生“咦”了一声,“sasha?”
sasha已经转过身,他笑着说:“上午好,zhenya。”
“那么我们改天再聊吧,”病床上的人说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嘶哑,“谢谢你院长,还有,sasha。”
普鲁申科微微歪头看了一眼床头卡片上患者的信息:Sergey Volkov
Zhulin和sasha走出病房,默默走到走廊尽头。
“今天Sergey很高兴,”zhulin说,“你来看他——你到列宁格勒好几年一直都没找过他。”
Sasha似乎想说点什么,可他舔了下嘴唇最后什么也没有说;Zhulin听见他轻微的叹息了一声,自己心底好像也有什么被触到了似的,“都过去了,”他拍着年轻人的脊背说,可话音出口语调就抑制不住的低沉下去,他勉强的重复道,“都过去了。”
即使没有和医生谈过,他们也都看得出,Volkov的情况不太好。
几天前,sasha被叫到zhulin的办公室时,完全没想到是为了这件事。
Zhulin不出所料的先跟他谈了做兵工厂做军代表的事,他当时答复道:“如果这是命令,我可以服从。”
zhulin说:“我想你大概没兴趣想这职位为什么会空缺出来,”sasha笑了笑,他知道自己给出的显然不是一个积极正确的态度,但院长接下来的话才是真正令他诧异的:“因为原来的军代表得了肿瘤,这人——是Sergey Volkov。”
Sergey Volkov曾经在伏龙芝获得金质奖章,按照惯例,他可以在全军挑选单位,但最后Sergey决定留在伏龙芝。“人们觉得这是一个愚蠢的决定,”他曾对sasha说,“可我觉得这才是我想做的。每天做着想做的事情,天底下没有比这更美的了。”
“Sergey Volkov也在列宁格勒,”sasha记得刚到这里的时候,zhulin跟他说,“你不想去见见他?”
他当时思忖了半天,最后说:“过一阵吧。”
于是一直到了现在。
刚才他们小心翼翼的绕过了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和同样不太愉快的现实,Volkov教官以一贯认真而温和的态度引导着这场物是人非的闲谈,其间他费劲的就着水咽了几片药片,并且轻描淡写的说:“我胃里长了个东西。”
普鲁申科在办公室门口看sasha:“你回去吗?”
“我还没想好——不过有些事问你。”
他们沿着走廊向院子里走去,正午的阳光照射下来,那一天是冬天里一个难得的晴天。
“你的手术怎么样?”
“我完全好了,”普鲁申科说,“我再不想继续躺下去了——你替我想想,什么都不能做,我连睡觉都睡得烦了。每天对着白色的屋顶,你不知道在那监狱里多叫人窒息。”
Sasha轻轻笑道:“唔,可怜的囚犯。”
他们在门口的台阶上站住,sasha仰头看着蓝色的天:“你刚才提到监狱,牢房的灰颜色的墙,你现在会更加理解蓝颜色……”
普鲁申科似乎非常赞同的深深洗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接着他问:“你认识那个患者?”
“哦,他是我在伏龙芝的教官。”
院子的树木上干枯的叶子随风飘落下来,空地中间的喷泉水池已经干涸。
话题似乎沉重起来,普鲁申科把手插/进白服的口袋说:“他的病情不很乐观。”
“还有治疗的办法吗?”
“当然,我们可以选择手术,患者本人也这样要求——但问题就在这里,手术的风险大于获益;说得更通俗和直白一点,”普鲁申科拉着sasha让开门口,压低了一点声音,“如果不手术,大概还能有几个月的时间,但手术可能连手术台都下不来。”
Sasha转头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点不可置信的表情:“你说什么?我可能没听清。”
普鲁申科叹了口气,解释这样的事情常常令他头疼:“我们恐怕没有特别好的办法真正治疗他,与其手术,姑息疗法也许反而活得更久些。”
“可是,如果把病灶切掉……”
“手术能解决一切——这是一个普遍的误解;我恐怕患者也存在这样的误解,所以他很坚决,而我们……”普鲁申科低下头,用鞋尖踢开一块石子,“有些话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
Sasha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没有亲属在这里?我觉得这种事情,由亲属来转达会容易接受一些。”
“我去试试,”sasha说,“或许我说不好,”他冲普鲁申科宽慰的笑了笑,“只是试试。”
Sasha后来从没对人提及那个下午的谈话。那次谈话没么也没有改变,但也改变了很多东西。
当他委婉的转述普鲁申科的观点,Volkov突然笑道:“sasha,你会在意多活几个月吗?”
这话问的如此直白,sasha猛然怔住;就像若干年前他还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对着老师的提问,会张口结舌的不知所措。
Volkov说:“既然我什么都做不了,只是躺在这里,我宁愿用更短的时间替换下好几个月的折磨。”
“就好比一个不恰当的例子,”他接着说:“sasha你告诉我,对一个罪犯最残酷的惩罚是什么?”
“死刑?”
“不,只有老实人才怕死刑,真正的亡命徒是顽固不化的;他们会对他这么说:既然你的罪行已经暴露,不,你不会被执行死刑,相反我们要你活下去,在你的堕落和痛苦里活下去;除非你自己想死,想在死里忘掉一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Sasha点头又摇了摇头, Volkov这番话连同讲话时期切的神态突然令他有着一种强烈的共鸣,像是有一件开关被扳动,许多场景泄洪般涌进脑海,他的心脏越跳越快,几乎要跃出身体之外;他在激流中跌宕,几乎身不由己。
而最终,他用最大的理智和克制开口说,即使声音里依然有抑制不住的颤抖:“我也希望所有痛苦都可以有痛快的了结,但我依然觉得,生活里并不只是自我,还有那些你热爱的人。”
Volkov把他一直在发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我已经没力气了,只能做一个这样自私的决定;但sasha,我很欣慰你这样说。”
1941年11月中旬的那一天,sasha记得非常清楚;那天发生了两件事:Volkov接受了胃癌手术,而他接到并且接受了加里宁兵工厂军代表的任命。
不过事实上,Volkov的手术安排被推了很久:普鲁申科一直抵制这个手术,他找了不少理由,试图在手术前说服Volkov放弃原来的坚持。
不过后来他自己改变了主意,而这种转变的契机说来竟是一件倒霉事。
那天早上普鲁申科走进办公室,亚古丁就告诉他:“有个急诊手术。”
他们简单的看了看病人,初步诊断是阑尾穿孔导致的腹膜炎。
刷手的时候普鲁申科说:“心律这么快,体温倒不很高——都不是好迹象,可别是感染性休克。”
“我叫接台的护士带了两支去甲肾。”
他们走进术间,巡回护士上来帮他们穿手术衣时说:“刚才护士长来通知,这里今天就归你们了;结束之后彻底消毒,不再接别的手术了。”
普鲁申科戴上手套说:“很好。这台用过的器械也要单独处理。”
“要是把别的病人感染到就赚大了。”亚古丁在边上开玩笑的说,“我们也得小心别把针戳到别人手上。”
但很快他们就没心情开玩笑了,患者腹肌硬得像木板,腹腔里的状态一塌糊涂。
亚古丁对那台手术本身的印象并不特别清楚;直到患者被推走,他们疲惫的脱掉手术衣,摘掉手套,他听见普鲁申科“呀”了一声。亚古丁循声看去,普鲁申科右手的食指上都是血渍,脱掉的手套里朝外翻着,指套里也是红的。
普鲁申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懊恼,“见鬼,什么时候扎到的?”他捏着那根手指,在想是不是需要切开清创。
这时护士惊叫道:“天啊!”
“你别愣着,酒精呢,”亚古丁吼道,“拿酒精!”
他抓过普鲁申科的手指,竭力试图从伤口里把血液挤出来。普鲁申科质疑道:“这有用吗?”
“总会有点用处。”亚古丁头也不抬的说着,并且指挥着护士,“先用酒精冲洗,再去弄点温盐水。”
普鲁申科的手指几乎已经被挤压得失去了知觉,在一片忙乱中他心里开始涌起一点恐惧,“我会感染败血症死掉吗?”
在普鲁申科一再要求“不要弄得全世界都知道”之后,护士同意只私下跟护士长报告一下。
“我可不想让科里人知道,”他对亚古丁说,带着一点警告的语气,“太丢脸了,别人会觉得我是个笨蛋。”
亚古丁瓮声瓮气的说:“可这种事不应该瞒着,谨慎处理总没错。”
“那你能做什么?”普鲁申科反问道,“现在能做的只是观察。”
结果到了晚上,普鲁申科就发起热来。
那天是他们的夜班,亚古丁看到体温计上读数的时候,就像一脚踩空似的心里突然紧了一下,“37度6。”
“别神经兮兮的,这也不算很高,”普鲁申科不知道是在对亚古丁说,还是自我安慰,他说,“反正我要睡觉了。”
他躺在床上,头朝着里,紧闭着眼睛却很久都没有睡着。
“没什么事,”他对自己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他好像有一点抖。
直到他被人从身后抱住。
亚古丁从后面抱住了他。
“你干什么?”普鲁申科睁开眼睛问。
那个人低声说着,湿润的气息在他耳边呼吸:“没事,你接着睡吧。”
他们再都没有说话。
很久之后他们回忆起那个晚上,印象还都十分清晰。普鲁申科的手被握着放在胸前,他的脊背贴着亚古丁的胸膛。他们靠的那样近,以至于他可以感到亚古丁的心跳;那强劲的搏动仿佛穿过他的肌肉、骨骼,一直跳跃进他的胸腔,跟他的心跳跳动在一起。
他一夜都没有睡熟,但似乎意识也不那么清晰,“那是一种什么细菌的感染?”他迷迷糊糊的想,“我会发热?脑子会烧坏?或者极度消耗,瘦得不成样子,躺在床上动不了?老天,那还是马上死掉拉倒……可是死掉么,似乎还有那么多留恋……”
他蜷缩在身后的怀抱当中,低沉的轻微的叹息了一声。
亚古丁那一夜也没有睡,而且他一直醒着,完全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或者说他什么都没有想,他根本不愿去想——就像他早已经搞不清楚事情发展而来的轨迹,他也没必要搞清楚,他只要知道,他现在的拥有。
第二天早上普鲁申科若无其事的把体温计递给亚古丁,“很正常。”
亚古丁把体温计放回抽屉,他揉着半边发麻的肩膀说:“这说明不了什么,这一阵都小心为妙。”
普鲁申科站起来走到窗边,冬天的太阳刚刚升起,他突然转头说道:“也许Volkov的要求真的有他的道理,”他顿了一下,似乎在脑子里搜索一个合适的说法。
“你是想说,活在当下?”
普鲁申科皱着眉头说:“差不多,但也不完全是……”
他还在纠结着,亚古丁已经走到门口拉开了门:“我只是描述一下我的新感受,” 他走出去之前回头冲普鲁申科挤了下眼睛,“供你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