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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沧浪之水 ...

  •   从汉中到宝鸡的途中,有一山名紫柏山,此山位于秦岭柴关岭南麓,东南脚下有一处盆地,名曰“留”。
      “始臣起下邳,与上会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计,幸而时中,臣愿封留足矣……”
      “——不敢当三万户。”疚楚接道,姬星乱喃喃自语被打断,遂转头望着他,眼中一片雾色。
      “你是……要带我去他那里吗?”他的声中有隐隐颤抖,似有激动之色。
      “我如何能带你去他那里,”疚楚苦笑,“除非我有司天地造化之功,穿时空无垠之法。”
      姬星乱顿时明白过来,装作不经心道:“噢,原来妖也不是那么了不起的——”
      话音未落,只感到气流一阵轻微的异动,眼前宽敞大道突然消失不见,自己正立于一悬崖顶端,寸草不生,空气腥臭而阴冷。一阵狂风袭来,姬星乱身子一斜,一只脚滑了下去,幸而他及时稳住身体,才没有就势滚落。
      “你!”姬星乱狼狈不堪地看着浮在半空中的疚楚,后者也正看着他,脸上满是捉弄的笑容。
      “你这么磨磨蹭蹭的,我可不愿意奉陪,”疚楚开口,“若不是你这段路要步行而来,我早就将你带到我们要去的地方了。”说话间他缓缓下落于地面,道路亦恢复原状,原来方才不过是幻象。
      姬星乱不知道疚楚用了什么法使二人从上海直接到了汉中,结果令自己差点虚脱过去,他实在是不能适应疚楚的妖法,他也不明白既然疚楚有这样的能力,为何又要乘飞机从日本回到中国。
      “只有回到故土,我的力量才能发挥到极致。”疚楚突然开口说道。
      姬星乱望他一眼,没有理睬,自顾自向前走去,他已知晓此行的目的地——留侯祠。其实他确实是愿意去的,疚楚没有说错。
      走了不到两个小时,天色渐渐暗下来,眼看留侯祠越来越近,姬星乱觉得心跳莫名其妙加快了。此时他原本苍白的面上一片绯红,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姬星乱微微喘着气,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疚楚,只见他英气逼人的脸上神色肃然,若有所思。他与自己一同走来,却丝毫未见疲态,甚至连汗水都没有一滴,如果认真细看,可以发现他脚底虚浮,似行未行。
      “你不饿?”疚楚忽然问道。
      姬星乱这才想起自下飞机后便一直没有吃过东西,但他犹记得刚才之事,便故意用一种轻蔑的语气说道:“幻化之物,也可以填肚子么?”
      “前面有饭庄,”疚楚坏笑,“我才懒得为这种小事耗费妖力呢……”他站在姬星乱旁边,身材高大挺拔,虽然穿着极普通的人类服装,却丝毫遮掩不了他那脱俗不羁的气质。
      姬星乱也笑了,先前的怨忿之气消失无踪。灿若晨星的笑容。
      疚楚见状,嘴角浮起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笑,温柔而深邃。

      吃完饭,已然夜临。
      “你……究竟以何为生?”姬星乱看到疚楚吃得很少,禁不住问道。
      疚楚看着那双清澈的眸子,想了片刻说道:“吸取天地精气,偶尔也会吃些世俗的食物。”
      “呃,从这里上去,已经很近了吧……”姬星乱轻轻说道,眼睛望着远处,神色柔和,似在询问,又似自言自语。
      疚楚心内一动,道:“我带你上去。”
      “不,”姬星乱闭上眼睛,“我要自己走上去。”行至此处,他内心逐渐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所笼罩,过去十多年来的慌惶、惊恐和羞辱正在慢慢变得越来越淡,仿佛只要再多一点点力量,这些魑魅魍魉就会灰飞烟灭。
      这一点点力量,是否就在那个地方?
      是夜,便在这远离大都市的地方暂住一宿。
      下榻的地方并不是真正的旅馆,乃是民居。民居的主人并没有想要将房间作他用以增收入,全因他二人皆不愿在人多嘈杂的旅馆或是酒店居住,也不知是疚楚施了什么法术,还是主人被这两个拥有不世风姿的男子自身魅力打动,竟破天荒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旅店中的人,大多是为了一瞻留侯祠而来,怀有各自的心事,各自的愁绪,各自的鬼胎。这想必就是二人不愿住进其中的原因吧。虽然两个人谁也没有说出口,但又理所当然觉得对方也是这么想的。
      夜凉如水。
      姬星乱无心睡眠,起身踱步到屋外。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来到乡村,不禁思绪繁杂,久不能平静。月光皎洁,虽是深夜却也并非一片黑暗,他抬头望着皓月,恍惚中看见一个身穿古代汉服的男子立于月下,身形单薄,却透出教人无法忽略的仙风道骨,这身影随风浮动,时隐时现。又是你……姬星乱嘴角牵起笑容,凝视着那个身影,立而不动。
      几缕清风送来乡间特有的泥土气息,远处隐隐响起静静的、却又是欢快的流水声。
      “这便是紫柏河。”疚楚不知何时来到身后,沉声说道。
      随着气流的流动,古代男子的身影飘忽几下,终究散去了。姬星乱轻叹一口气,收起嘴角的笑,转而看着这个从日本一路随来的男人——不,应该说是自己随着他才对。
      “一个人,过着两千多年的时光……寂寞吗?”姬星乱幽幽开口。
      “你怎知我是一个人?”疚楚反问。
      对,应该说一个妖才是,姬星乱心内轻笑,正欲开口,却见疚楚苦笑道:“我确是一个人。”疚楚有数千年修为,又遇仙人指点,故而自负清高,不愿为了苦苦求生与寻常妖类为伍,更不会与甚宵小之徒扯上关系。
      “大部分时间都在山间修炼,也无所谓什么寂寞。”疚楚朗声道,自信而坦然。
      无论相遇与否,皆是寂寞。只是在那之前,根本不曾懂得,何为寂寞。两千多年啊,即使对于妖而言,也不是弹指一挥。只是凡人,如何知晓,又何苦,要凡人知晓?
      “这就是他最后隐居的地方,那么,也是你们相识的地方?”
      “是。”月光下,疚楚英朗的脸上现出笑意,虽淡却浓。

      黄沙滚滚,尘土飞扬。此一去,便是战场。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臣宜从,病甚……”一个虚弱却清越的声音响起,语气中满是愧疚与担忧。与楚争霸硝烟未散,英布叛乱又起,眼观目下朝廷,除御驾亲征外无他法。其他臣子送天子到灞上便纷纷止步,惟有他拖着病重的身躯硬跟着皇上来到曲邮。
      “子房勿言,”刘邦扶起张良,温和说道,“朕明白,只是你这身子,须得好生将息才是。”
      张良只觉胸口一阵刺痛,无言以对。良久,他方强撑着说道:“子房病愈重,恐难再随王上……”
      刘邦闻言,定定看着他,仿佛要直直从他灰白发须中、从他虚弱病体中看出他的本相真源来,眼光灼灼,连张良也不由得为之汗然。
      突然,刘邦哈哈大笑:“子房小觑我也,待我打个大胜仗来给你瞧瞧!”说罢,他松开手,反身上马。
      张良嘴唇翕动,欲言又止,刘邦见状高声说道:“回留静养吧,等我凯旋。”跟着双腿一夹,坐骑向前跃去,扬起一阵烟尘。整个部队遂有条不紊地跟了上去,浩浩荡荡,旌旗飘扬。
      张良仍立于原地,一动不动,待大军走得远了,他一甩衣袂,对着刘邦去的方向双膝跪下。漫天尘沙中,他灰白的发渐渐变得乌黑发亮。风沙未去,身影不移。
      直到他看到他的王,带着流矢的箭伤归来。用他的回天乏术换来了天下的平定。
      昔日风光无上的君王,此时也不过是行将就木的病躯。他躺在雕着龙的床上,虚弱得喝口水也要身边的女人喂送。女人边嘤嘤啼哭,边说:“陛下百岁之后,萧相国即死,令谁代任?”一张温文儒雅又倾国倾城的脸蓦地浮现于本已模糊的视线内,他说道:“曹参可。” “其次呢?”女人嘤嘤之声渐小,迫不及待起来。那日在风沙中的辞别如此之久后突然清晰,他想起了那个人的欲言又止,想起了他的早生华发,想起了他隐藏的仙人容姿,于是他露出一生中最后一个笑容,说道:“王陵可,然陵少赣,陈平可以助之,……”

      “你在想他么?”同样清越的声音唤醒浸淫在回忆的疚楚,那样急急的唤醒,以至于他竟没能听到这声音中的颤抖和惊怕。
      “你看得到?”疚楚转而望着姬星乱,急切问道。
      “不……”姬星乱轻轻摇头,“只是感觉而已。”
      疚楚轻叹一口气,仿佛自言自语:“自那后,他便隐居于留。本来,那时就已可飞升……因此借送别之机,向刘邦告辞。那生灵涂炭的勾当,他又怎么忍心去做?然而抛却君臣之谊,令他无法释怀……他还是留了下来……他说,一切不过皆是天意……”他缓缓地说着,哀伤的语调中却又透着一种欣慰和庆幸。
      姬星乱静静听着,眼睛里慢慢浮起无法形容的情绪,既是忧伤,又像逃避,明明是同情却又隐藏着淡淡厌恶,和不敢相信。他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一直到疚楚停止讲述。
      “很晚了,睡了罢,”姬星乱淡然道,“晚安。”
      翌日清晨。
      姬星乱早早起身,将自己收拾妥当。他脱下在日本穿的衬衣,找出一件T恤穿上,风尘仆仆的脸上因为有些许红润和疲色反而显得真实,不似平时苍白单薄如画中人。
      薄薄的晨霭中,依稀可以看到屋后树林里疚楚的身影。他盘坐莲花,微微浮于地面,双眼微闭,晨露不沾,就这样修炼了一整夜。
      姬星乱沉思半晌,背上自己的行李,一转身却与疚楚撞个满怀。他急急后退两步,双颊潮红,窘得说不出话来。
      疚楚直直地看着他,眼中满溢欣喜:“很清纯呢,像个学生一样!”
      姬星乱垂下眼帘,起身出门,只闻得细微的声音:“我本来就是学生……”
      四周是茂密的树林,青青翠翠不绝于眼,松软的红褐色泥土掩在五彩斑斓的落叶之中,一脚一脚地踩上去,就像永远也不会觉得累似的。山中的空气湿润而清新,每一次因为步行产生的急促呼吸,都是从来没有过的清凉感。薄薄的阳光透过枝叶间隙软软洒进来,如萤火虫般在行路不停的姬星乱身上跳跃。隐隐流水声有如琴奏,偶传来一声鸟鸣,清澈而辽远,欢快而怡然。姬星乱虽然一直不发一言,脸上却写满了新鲜的喜悦。
      “你从来都不亲近大自然的吗?”疚楚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到他前面,面向他坐在一块岩石上,单手托腮,用他那张很好看的脸含着笑意问道。
      “不。”姬星乱低头看着脚下,没有停步。
      “哎,”看着他擦肩而过,疚楚又道,“你是怎么长大的?”
      “跟你有什么关系吗?”姬星乱想也没想,仍然没有回头。
      身体忽然再不能移动一步,疚楚从身后抱住了他的双肩,在他耳边轻启双唇:“只要我想,就能知道。”
      温热的气息蓦地贯穿全身,熟悉的感觉在胃里翻涌,他差点呕出。但是,他涨红了脸,强自镇定:“疚——楚——,你要不要试试看……”
      疚楚冷笑一声,松开了手,俊朗的脸上冷如冰霜:“是的,确实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言罢,再未看姬星乱一眼,径自而去。
      姬星乱站在原地,一身冷汗。看着那个转瞬即逝的背影,心竟生起一丝揪痛。
      良久,他复向前走去。
      原来,这便是留侯祠了。门口停着多辆轿车,显是从另一条大道上来的。看着青砖砌成的山门上五个朱红大字“汉张留侯祠”,姬星乱欲步不前。一路上走来,未曾见到疚楚,只是此时这件事变得不那么重要。
      博浪一声震天地,圮桥三进升云殿。他在心里默念这几个字,进入大门,只觉咽喉一阵发涩。内里人非常多,此时对他来说却像毫不存在,他对于那些人而言亦是如此。观光旅客喧闹的杂声有如来自另外的空间,而他,则缓缓走在两千多年前的,自己的居室。虽为仿建,一丝一毫却未尝有异,那座他偶遇恩师的桥,那么新,没有一丝尘色,物事皆非,惟有那桥下的水,仍在萦萦唱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甚至已经不用再往前走,他知道,右侧,是他辟谷修炼的地方,那里有他亲手栽种的松柏,有他抚过千百次的古琴。他?还是自己?直到进入大殿,见到那尊塑像,姬星乱猛然惊醒。
      一个俊逸高大的背影立于像前,是疚楚。再看那像,长发有须,仙肌道骨,飘然欲去,只是——只是他一点也不像自己,一点都不像。姬星乱怔怔望着,心内苦笑。
      忽见疚楚衣袖一挥,那塑像瞬间变了模样,年轻俊美,面无俗色,不再是飘然欲去,而是已然成仙,尽现疚楚画中的风流之姿。
      顿时一阵混乱,旅客纷纷从各处涌至大殿,一时间各色语言、手机铃声、照相摄像之声闹成一片。
      什么东西,在眼里慢慢聚集,温热而酸涩。姬星乱看着塑像,看着疚楚,正欲开口,却突然失去了知觉。在各式各样游人的拥挤下,没有人注意到几个黑衣男子匆匆离开。
      疚楚突觉有变,回头已不见姬星乱。他眉头一皱,左手正欲行符——蜮!此地怎会有如此东西?这种长得像鳖一般的飞行短狐,可含沙射人致人病死,是毫无灵窍的小精,万万没有在仙家之地肆虐的道理啊!蜮对其他人视若无物,集中对疚楚展开攻击。疚楚身形一动,移到无人之处,蜮亦尾随而至。他口中默念御火诀,顿时周身如浸入火中,近者则死,但那小精毫无理性,成群结队疯狂扑来,愈演愈烈,四下的尸体越来越多。疚楚心一狠,催动更凶残的清生诀,刹那间周遭小精消失得无影无踪,连精魂也灰飞烟灭。清生诀以疚楚为圆心呈球状向四周散去,疚楚心里挂着姬星乱,一波比一波用得凶狠,终于把蜮的攻势逼了下去,残余的再不敢前。
      “姬星乱!”疚楚跑回大殿,那儿仍旧人声鼎沸,所有人都指着塑像啧啧称奇。没有,他不在这里。“姬星乱!”他一声声喊着,心里追悔而慌乱。若不是他改变塑像施用了巨大的妖力,便不会招来本无灵性的蜮,它们一定是垂涎自己的妖力,欲贪而食之,自己才被纠缠得脱不了身——不,不对,一丝念头闪回而过,疚楚试图冷静下来,然而竟无法做到,只觉五腹六脏如被人以手揉捏一般。他闭上眼睛,尝试以道家心法稳住心神,这才渐渐平静下来。对,没错,那蜮既无灵性,本能至上,虽觊觎自己的妖力却更应该惮怕才是,像刚才那般不顾性命的攻击绝非正常。理清这个思路非但没有带来好处,反而令疚楚陷入另一种巨大的恐惧之中,那是你一心要保护的人,落到你明知要伤害他的人手里,你却毫无办法的那种恐惧。
      他试着感应姬星乱,却如自己所料一无所获。为何没有在他身上种下符咒呢?疚楚开始憎恨自己的狂妄自大。此事绝非人力可为,是谁?是妖么?对手法力难测呵……能驱动小精的能力,不在自己之下,何况,这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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