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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 63 章 ...

  •   遍身血污的男人满面惘然,一些零碎往事重新浮现于眼前。
      ……
      景洵,你在看什么?
      ……皇……甫明……是皇甫明……
      景洵,那儿什么都没有!
      不!……是皇甫明……是他……是他来找我了……
      ……
      “怎么可能……怎么会是这样?难道这么些年,我竟错恨你了?”岩铮笑容苦楚,又连道了几句“可笑”。
      他本能地拒绝相信,可若是景洵所言有虚,为何母亲当年好似早已预料到了一切,而师将军在听闻此事后,会有那么异常的反应?为何景洵被诬为逆贼的同党,亦能活着自那皇城里走出来?为何他在徒步随行于车马之后时,会带着那样凄寂的惶然,又是为何,每每提到皇甫明这三字时,他便会露出那种灰败而恐惧的神情?
      那是悔愧到极致的赧颜,是几难承载的辜负,是千言万语无法叙其一二的痛苦。
      这些疑问,早在当初便该引他警醒,可他那时年纪轻轻,大病初愈,又被一连串的厄运晃花了眼睛,景洵生死未卜,他又没胆量贸然向任何人询问,再加上……他妒恨皇甫明,即便得知对方死了,仍是不能释怀……便将这件事埋在心底,回避了这么些年。
      而如今真相蓦地浮出水面,岩铮接受起来格外吃力。景洵同皇甫明的感情有多深,他是知道的,景洵的性子,他也是知道的,要景洵去害皇甫明,那便是比杀了景洵还难。
      原来……原来景洵为了他们一家,曾做出了如此巨大甚至于悲惨的牺牲,原来……他又一次亏欠了景洵,原来早在那么久之前,他就大错特错了!
      岩铮嘴唇颤抖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这一切,如果你当初便能告诉我……”
      “我向夫人发过誓,一出了宫门,便将此事忘个一干二净……如今终是背言了。可毕竟是她欺我在先。”景洵话音清淡,恍若呓语,“我一早料到你要误解,便问夫人如何是好。她对我道,你何须辩解,铮儿念着旧日情分,如何也不会赶你走。当时我便想,是啊,那可是岩铮啊,岩铮气一阵子便随它去了,又如何会赶我走呢?”
      ……
      岩铮再一晃神,眼前又是十五岁那年的光景。
      那个嶙峋少年,心神俱裂,遍体鳞伤,赤着沾满鲜血的双脚,自弥天沙海上蹒跚走来。
      他孤注一掷,追寻了他那么久。
      岩铮永远也无法想象当他说出“尉迟家再容不下你了,别再跟着”时,对方心底是何种感受。
      一时间,他心底似是被豁开了一个淌血的口子,疼得直不起腰来,可他确乎知道彼时景洵的心,比他此时还要疼上千倍,万倍。
      如今眼前的人,依旧双肩单薄,且习惯性地垂着头,眉心拧起,其中浓得化不开的,似是委屈,又似是怨怼,一时之间,竟与当年那个少年重叠起来。
      岩铮尚未回过神,自己已然伸出手抚向他的鬓边了。
      “别碰我!”景洵突然道,同时嫌恶地别开头去,“也不用你可怜。我说这些不过是为了告诉你,在他最危难的时刻伤害了他,是我这一生最不堪回首、最追悔莫及的事。从那时起,曾经的那个景洵便死了!”
      岩铮急道:“言一,你别这么说!皇甫明无论如何难逃一死,你又何必如此折磨自己呢?即便你伤害了他,那也是为了我,为了尉迟家……”
      “你说的对,我那样做,都是为了你,为了你们尉迟家,”景洵冷然道,“可是岩铮,你配不上我对你的好。”
      仿佛被他的话刺伤了一般,岩铮愣愣地望着他,不禁向后撤了一步。
      景洵的话却还没说完:“自那以后,我便告诉自己,再不要追在你身后,任你轻贱。我要让你正视我,同样尝到被心爱之人伤害的滋味。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为此,数年之前在延青城,我假作随意撞见了你,我为了你混入曷召军营,爬上殷无迹的床……呵,那些个花样,最初不正是你教予我的吗?……何止啊,我还为你窃取军机,为你割腕疗毒……我要加倍地对你好。
      “要打动你,当真比捂一块冰还难,眼见着刚刚似有成效,你却冷不防成了亲。我恨极了,在你大婚前夜将寒露散下到你的茶里,再亲手替你解毒。不为别的,只为了让你忆起还有我景洵这个人。
      “你对顾盼盼……当真好得没话说。你可知道,我有多恨她?你的在意,我绸缪许久而不得,她却只作理所当然……不过是些许毒药,她的孩子便没了;再几句话稍加撩拨,她便能将蠢事做尽,惹得你厌烦透顶!”
      “我知道你一直在怀疑,这毒是否是殷无迹给我的。”景洵一笑,“可惜,你又错了。我不过稍作手脚,你便疑心到他头上。这借刀杀人,未免也太轻而易举了吧?其实早在一回京时,我便暗中谒见了七王爷。王爷待我甚厚,又知我甚深。你和殷无迹,是我们共同的仇人。这毒,亦是王爷赠与我的……”
      “够了!……够了!!”尉迟岩铮挣扎着掩起耳朵,拼了命地嘶吼,“景洵,你在说谎!你骗我!言一……言一为了朋友,可以不顾性命,冒天下之大不韪;言一生性悲悯,却为了我上过战场杀过人,拼死亦要将那一线生机留给我……这世上,只有言一永远待我好,永远不会离开我!你所说的,根本不是我认识的景洵!”
      眼前的男子端然而立,神情甚是无动于衷:“相处大半辈子,你何曾认识过我?”
      岩铮一身血迹,面上的泪痕支离破碎,拼尽全力向他扑去。
      他猝不及防,连退了几步,后背抵在了身后的木栏上,身上光鲜洁净的衣裳被蹭得一塌糊涂。岩铮的腿撑不住身子,不住地往下倒,因此哪怕再怎么咬牙切齿,末了也不过是扳过他的手臂,隔着衣裳狠狠咬了下去。
      皇甫岚看不下去,上前两步拽起岩铮的衣襟,将他从景洵身边一把推开了。可饶是如此,这么短短一刻的工夫,景洵的衣袖已尽被血濡湿了。
      岩铮被推得连退几步,失去了平衡,狼狈地撞在了石墙上。纵是如此,他的双目仍燃着玉石俱焚的决然,说话间嘴角齿间血珠累累:“景洵,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我要你把刚刚的话尽数收回去!你竟敢……你居然……恨我?!我不准!我不允许!言一……你竟恨我至此?我不相信!”
      他还想去拉扯景洵,却又被皇甫岚一脚踹开了。他被皇甫岚推搡着,踢打着,目光却一直凝在景洵身上,见景洵不为所动,眼中的火光便忽地转弱了,言辞亦恍惚起来,“……我好悔!我竟为了这么一个人,把一切都放弃了……我不该为了救你回来,去偷什么药材,不该一步错步步错,直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好后悔!”
      皇甫岚嗤笑道:“为了言一,将一切放弃?何必说得这么好听!分明是你不得人心,报应分明,才落得今日下场!”
      岩铮跌在地上,其中狼狈,几已脱了人形。他怔了半晌,又倏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皇甫岚凛声道。
      衣衫褴褛的男人连连摇头,只是不说话。
      此时景洵却一手捂着胳膊上的上口,失了魂一般在原处呆立着,半晌才问出一句:“你……后悔了?”
      岩铮怔怔地望着他,漆黑眼底枯井一般晦暗。
      末了他点了点头,顿了片刻,却又摇了摇头,“后悔与否……又有什么要紧?即便你真的有心下毒害我又如何?……我欠你良多,如此一来,反倒两清了。”又道,“言一,如今我时日无多,只求你一句话。”
      “什么?”
      男人的话音好似一声喟叹:“……我想你亲口告诉我,你肯原谅我,再不恨我了。如何?这句话何等轻巧。只要这一句,我闭上眼也能安心了。”
      景洵双目微颤正待开口,却被皇甫岚的眼神生生止住了。
      他别开目光,胸口几度起伏,似是不敢去看岩铮的脸。
      “岩铮……以往你心情大好的时候,总是要问我,愿不愿意生生世世与你在一起……”
      闻言,满脸血污的男人抬起双眼,甚至微微倾身向前,面上晦涩的期冀如星辰般闪烁不定。
      景洵长吁一口气,嘴角扭出一个笑:“怎么可能!这一生的苦,难道我还没受够吗?对你的恨,我要清清楚楚刻在心里,永世不忘!你既说两清,我便给你两清!”语罢,他几步上前,照着男人的脸甩手便是一巴掌,掌心麻木,即便收握成拳,仍是抖得如筛子一般,“……这……是我唯一欠你的东西……你好生收着罢!”
      岩铮的头歪向一侧,双耳嗡然作响,待回过神来的时候,这牢房里已仅余他和皇甫岚两人了。
      景洵竟然就这么走了。
      他瘫坐于地,望着对方离开的方向,渐渐的,只觉得身上没有一处不疼。
      那五脏六腑好似一寸一寸地撕裂开来,几欲撞破胸膛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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