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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 62 章 ...

  •   景洵的模样,修眉淡目,墨痕一般落在那张白净的脸上,同分别时没有分毫差别,只是眼中清泉般明澈,早已没了当初的混沌。
      岩铮丢了魂似的望着他,眼看着,脸上的骄傲,疏狂,无畏,镇定,便尽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愕,无措,渴望,绝望,以及几分万念俱灰的寂然。
      入狱以来的那副面具,看似坚若玄冰,固若金汤,却是在一瞬间支离破碎了。
      皇甫岚近乎贪婪地观赏着他的这副表情,好像毒蛇吐着信子探向垂死的猎物。
      “言……一……言一?”岩铮竭力想撑起身子,却控制不住地往后倒,“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景洵一垂眼:“我来见你最后一面。”岩铮却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反倒一声怒吼,挣起身向着皇甫岚扑去。
      “皇甫岚,我杀了你!”他拼了死力撞过去,双眼被嗜血的恨意染得血红,“你竟敢动他!你竟敢让他回来白白送死!我要杀了你!”皇甫岚不设防,已被他撞得弯着腰向后踉跄两步,他便转头对景洵吼:“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逃!”
      景洵亦是吓了一跳,往后撤了半步,却仍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此时皇甫岚回过味来,恼火得脸色泛白,一掌推开岩铮,又上前狠补了几脚,犹不解气。岩铮满身血痕,躲也不躲,反倒拽着皇甫岚的腿脚往前迎,生生挨了几下,那闷哼尽数憋在嗓子眼里,其间断断续续地,仍说要景洵走。
      末了岩铮已全然站不起身,皇甫岚这才一脸嫌恶地住了手。
      岩铮趴倒在地上,咳出好几口血,恨得直拿拳头捶那冷硬的地面,“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要回来?究竟是为什么?”
      景洵道:“我说过……我来见你最后一面。还有好多话未说,为何要走?”
      岩铮一声嗤笑,拿眼去看立在一边的七王爷,“你哪是有话要对我说?分明是他有话要你告诉我吧!”又问景洵道,“莟玉呢?她是不是也落到皇甫岚的手里了?”
      景洵哑然。
      所幸岩铮并未等他回答,而是又转向了皇甫岚:“王爷,我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告诉你,皇甫云柔一事景洵半点不知情,皇宫失窃又尽是我一人所为。王爷高高在上,犯得着跟他一个下人过不去?我在这劝你一句,放他离开,亦算你积了阴德,省得哪日遭了果报,要你妹子在地下也不安宁!”
      皇甫岚拿帕子擦拭手上的血,话音里寒气森然:“我警告过你,不要再提她。”
      岩铮复吵嚷了半晌,末了忽地噤了声。
      其实他心底亦清楚得很,事情到了这份上,已是满盘皆输,再没戏了。渐渐的,只觉得身上的力气尽被抽空了,说话亦含混起来,醉了酒似的。
      “皇甫岚,皇甫岚……你究竟恨我到什么地步?我尉迟岩铮走到现在……忠孝两无,家破人亡,受万人唾骂,已是上了绝路,你却还是不肯罢休!只最后这么一个盼头了,你仍是要踏碎了它吗!……我求求你,算我求你好不好?你放言一一条活路,让他走吧!……我求你!”
      景洵的双目微微一颤,控制不住地阖上了眼。
      皇甫岚看着脚边落魄到不堪的男人,笑容里带着几分得意和几分不可置信。他转向景洵:“言一,快帮我瞧瞧,这人……当真是尉迟岩铮吗?”不等景洵回答,又道,“呵,若不细看,我还当是哪来的一只丧家犬,量身晦气!”
      见景洵失神,皇甫岚一把拽过他的胳膊,“言一,还愣着做什么,不是有话要对你家主子说吗?”景洵惊得稍扬了扬首,“……是。”这才迟疑着上前几步。
      尉迟岩铮仰头看他,带着几分惶然。
      他顿了一顿,才轻声问道:“岩铮,我可是听错了,你这是宁肯丢了性命,也要回护我吗?”
      “言一……”
      他一声苦笑,打断了对方的话音,“可惜……这番话,若是我几年前便能听到,那该多好。那时的我,还不曾对我唯一的挚友落井下石,还不懂得依靠躺在男人身下出卖□□来换取生机,更不会妒恨交加,做出诸多伤人伤己的蠢事来。”
      “言一,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这有何难懂?今日总归是最后一回了,我索性细细讲与你听。”
      尉迟岩铮紧盯着他的脸,“言一,他若是胁迫你说些身不由己的话,我半个字都不会信。”
      景洵微微一笑,“好。我说完想说的,亦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信还是不信,全都由你。”
      ……
      五年前,先皇病重,太子偷穿龙袍,被贬为庶民。九皇子贤能识礼,先皇有意立其为皇储,可顾忌长幼之序,迟迟下不了决议。余下的皇子皆对皇位虎视眈眈,一时间朝野动荡,人心惶惶。
      尉迟岩铮之父彼时官拜从二品光禄大夫,说话能入得了皇上的耳的,也不过寥寥几人,尉迟大人便是其中之一。太子在时,他便一心扶持太子,后来太子得了咎,他也曾力劝过皇上重审此事,切莫轻易更动皇储,乱了天下的根基。只可惜皇上疑心既生,便再信不过任何人,立储一事便一天天地拖下去。
      彼时的景洵,从未想到过这皇权之争,竟会与他一介凡人扯上干系。
      那日尉迟夫人唤他进屋说话,一上来便要他跪下。
      洵儿,你从小在这府里长大,你跟我说说,这么多年来,我们待你如何?
      景洵埋头答道:老爷和夫人便如我的再生父母,这尉迟府,就是我的家。
      那岩铮呢?
      岩铮……
      尉迟夫人打断他:铮儿是你的主子,更是你的亲人,你的命!我问你,若有一天,这家败了,我和老爷尽撒手去了,岩铮亦性命堪忧,你会怎么办?
      景洵惶然道:不会的……不会这样的……
      尉迟夫人淡淡一笑:……你何必怕成这样?我问你,你只回答就是了。
      景洵叩首道:若真有这么一天,我定会保护他,拼了性命也要保护他。
      尉迟夫人道:好。那我再问你,若是为了保护岩铮,不得不做有违天良道义之事,你要怎么办?
      景洵迟迟不答话,尉迟夫人便又催促道:在岩铮同良知之间,你选哪一个?
      他狠咬了咬牙,终是答道:……岩铮。
      尉迟夫人笑得心满意足。
      十数日后,四皇子拉拢权臣,夺去传国玉玺,将除皇甫岚外的一众兄弟全部治了罪。那日皇甫岚带羽林骑捉拿九皇子,景洵因扑出去为他求情,被一并打入天牢。
      岩铮只知道景洵不住地说着“求皇上开恩,求七皇子开恩,放过九皇子”,却不知他后面还有一句——“九皇子他,亦是一时糊涂……”
      于是待到受审之时,当着满室机枢大臣的面,亦当着九皇子的面,景洵悉数皇甫明谋逆的诸多罪证,每多说一字,年轻皇帝脸上的笑容便多一分,而皇甫明脸上的愕然与绝望便也多一分。
      最后皇上问他:你是如何得知这些的,所说可句句属实吗?
      景洵便道:九皇子与奴才偶有来往,尉迟大人早怀疑九皇子有异心,便要奴才在他身边多多留意。依我朝律例,九皇子……罪不可赦,应处以极刑。可如此一来,世人便免不了讹言四方,错怪皇上手足相残……九皇子兴许是一时糊涂也未可知,还望皇上明断。
      以尉迟大人的性子,四皇子这皇位来得不正,他为着先皇之托,必是要从中阻挠的,这四皇子也因此一早对他有所提防,直恨不得鸡蛋里挑骨头,也要挑出个由头来要他再也翻不了身。景洵这颗棋子,放在皇上手里,本是除去尉迟家的绝好一着,可如今却调了个个儿,成了尉迟夫人手中的保命棋,尉迟家不仅没有罪过,反倒立了功了。
      可这些话,说到底都是对皇甫明的诬陷,根本禁不起推敲。尉迟夫人担心四皇子多年后过河拆桥,又要拿景洵做文章对付尉迟家,便要景洵立下毒誓,把与九皇子相关的事都“忘了”。
      尉迟夫人要景洵揭露皇甫明谋反,景洵虽不得不听从,却擅自为皇甫明的性命求了情。因此,她一口咬定正是景洵求的这句情害得他们一家被贬,并以此为借口唆使岩铮赶他离开。
      没想到,岩铮竟没看出其中的曲折,这么多年来,一直误以为是景洵为皇甫明求情,家中才被皇上降罪的。
      尉迟夫人这样做,对景洵确是狠了点,可她原本还可以再狠一些,直接杀了景洵灭口,但她的良知终究没能允许她这么做。她对景洵太了解了,知道即便尉迟家辜负了他,他也不会做任何对不起尉迟家的事,所以倒不如给他留条活路……
      数年后,边关的师义川从岩铮口中得知了这件事,前前后后联系起来一想,便已猜出了个大概。可他也有着和尉迟夫人一样的顾虑,害怕景洵会成为连累岩铮的祸根,便不得不选择继续将岩铮蒙在鼓里。之后他对景洵百般试探,景洵却没有忘记尉迟夫人的嘱托,宁死捍守秘密,他这才放了心,纵容了岩铮带着景洵一起回京。
      因此,当年皇上只得找了个知瞒实情,迟不上报的由头,将尉迟大人贬了职,勒令其即刻离京,非得召不能返。景洵挨了二十鞭子,亦从牢里放了出去。
      可皇甫明看向他的最后一个眼神,景洵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眼神里,没有爱恨,没有悲喜,只有无尽的荒凉。
      犹记当初花好人好,那个少年牵着他的手,坐于床畔,面上是疏朗如骄阳般的笑容。他对他道,言一,做皇帝好生无趣,我才不稀罕。我只想扁舟一叶,好酒一壶,与你游尽万里山河,岂不风流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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