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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笼暗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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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的是雍正并没有来看我,只有小强很神奇地带着一队捧着食盘的宫女出现在我面前,“皇上现在抽不开身,让奴才带您先去休息,明天一大早万岁爷和熹妃娘娘一块来看您。”我微笑,“原来是云生公公,有劳了。”他来不来不重要,有食物就够了。今天一天,胃里只有一大杯兰露。
小强把我带到湖心岛上的一个院子里,室内布置得十分清雅,陈设着数十盏白玉圆灯,发出莹莹的光彩。地上铺着淡蓝色的毡子,在灯光下,上面手工绣制的海棠花瓣清晰可见。站在窗前可以看见福海大片的湖水,波光粼粼,闪动着银色的光,映得屋子里流光滟潋,自有一番婉转动人的风致。
“这里原来有人住过吗?”我随口问了一句。
小强垂手答道:“这是皇上住在藩邸时,为从心格格准备的屋子,只是从心格格一天也没有住过。皇上听说您来了,特意吩咐让您住在这儿。”
原来如此。看来玫瑰住在雍王府时,确实很得他的喜爱。屋子布置得这么精致,连我看了都有些动心。我微笑,这幸福的丫头,到哪里都有人牵挂着她。
吃完饭后,小强带来的六个宫女服侍我沐浴,准备的衣服也很合身,据说是熹妃带来的,还没有上过身。熹妃应该很受雍正宠爱,衣服上的绣花全部用银线织成,在夜色中闪着星星一样的光茫。
屋外凉风习习,伴着阵阵花香和水气,令人心旷神怡。我坐在廊下,撑着头思索今天发生的事。
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象来保那样一个小小的内务府的总管,敢煽动人到廉王府闹事——他比马齐更象一个纯粹的闹事者。他的背后肯定有一个主使人,而且势力雄大,否则,在他们吵闹的时候,官军早已来了。
嫌疑最大的,自然是隆科多。隆科多和年羹尧一样,得志后狂横骄傲,专断揽权,对王公大臣傲慢无礼。处置了年羹尧后一个月,雍正就撤去了他的太保头衔和一等阿达哈哈番世职。隆科多明白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为了保全自己,很有可能收买内务府的人,挑拨雍正和胤禩的关系。目前朝廷的财政状况虽然略有好转,但是在雍正这个雄图大治的君主眼里,那是远远不够的。他必然希望能够裁减佐领,以开源节流,解决由此带来的财政压力。胤禩应该是知道他的想法,所以即使之前答应了内务府的人,增甲九十余副;还是在雍正面前改口,每一佐领只应留二十四名。
内务府的人在廉王府门口这一闹,必定会给雍正以口实。如果雍正往好的方面想,这事还不会牵扯上胤禩。可是他如果朝坏的方面想,就会认为胤禩是施恩于下,以博取好名声。
如果雍正要对付胤禩,就会放松对隆科多的钳制,甚至可能还需要借助隆科多的帮助,就象他登上皇位一样。这样,隆科多就能重拾旧山河了。
那么,我明天见到雍正时,要不要告诉他隆科多在西山私藏家产的事情?
素问立在一边,轻声说:“主子,您累了一天,先去歇着吧。明天皇上自然会为您做主的。”
我失笑,刚刚有个人也说让我为他做主——不知他撞死了没有。
月亮虽然长胖了,却依然不见欢乐。水中的它显得清淡许多,似是洗去了那黯黄的颜色,焕然一新。我眯起眼睛,水中的月亮变成了两个。晃晃悠悠的,在波心悠闲地散着步。
这个世界上,真正关心我的,也只有胤禩一个人。
过了许久,我回到这陌生的房间。
床很舒适,锦衾与我用的几乎一样,都是由内务府从江南采办来的芙蓉锦。不知为何,我睡得并不安稳。午夜梦回时,仿佛胤禩深夜归来,温柔地抚摩我的脸,轻声在耳边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语,声音满是怜惜。心底那空洞的位置忽然被甜蜜充满,白天所受的委屈全部化作泪水纷纷而下,恍惚间有一双手为我拭泪。“八郎……”我在梦中轻轻唤道。
梦里有风。
早上醒来时,满眼的水光。我撩开床幔,天色已经大亮。阳光和波光温柔地交织在水晶帘子上,透过轻纱床幔,那五色的光彩便映在我的脸上。
原来真的是一场梦,但是那么美丽,让我眷念。
不知胤禩可有如我思念他一般地思念我。
我掀开身上的薄被,忽然闻到一种似曾相识的香气。我将面孔贴近被子,鼻尖只有新织品的气味。
“你昨晚一直在房里?”我问素问。
“是,奴婢还担心您睡不好呢。可能是太累了,又受到了惊吓,您昨晚睡得很熟。”
疑心生暗魅。我微笑着让素问为我梳头。
时针和分针成六十度角时,雍正和熹妃还没有来。我思忖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总觉得雍正不象那种贪恋女色的人,按理说再怎么迟起,十点也应该要批阅奏章了。
要么就是他已经不再将我放在心上。
“主子,云生公公来了。”素问轻声提醒我。
我抬起头,几个太监抬着两个箱子过来。云生恭敬地说:“这是皇上命人为廉王妃准备的衣物,请您过目。”
那小太监把箱子打开,我起身看了一眼,全是颜色极淡的绫罗长袍,跟我日常所穿的差不多。另一个箱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十多双新鞋,最夸张的还是首饰盒内璀璨的珠宝——我从来不戴这些。
我笑道:“皇上太客气了,我不过住两天,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东西?”
小强让人把箱子里的东西安置好,垂手答道:“奴才听说廉王妃每天都要换鞋子,所以特意多准备了一些。皇上命奴才来传话,在廉王爷回来之前,请廉王妃安心在这里住着。这些东西应该都用得上。”
昨天发生在廉王府门前的事,雍正肯定已经知道。但是他今天并不打算见我。真不敢相信原来每次我进宫时,都会有意无意地遇到他。
照目前的形势看,住在这里和住在允俄府上,区别并不大。而且雍正派来服侍我的六个宫女手脚麻利,冰雪聪明,我十分满意。
“麻烦公公对皇上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想起一件事,“不知熹妃娘娘可有时间,我想去谢谢娘娘赠衣之美意。”
小强立即说:“皇上今天政务繁忙,一大早就送娘娘回宫了。”
我愣了一下,笑道:“那以后有机会再谢吧。”小强神色一松,带着那群小太监退了下去。
我又过了一天才看到雍正。
第二天傍晚,小强和赵士林请我去牡丹台用晚膳。赵士林一见我就打着千儿说:“奴才听说廉王妃受惊了,不敢打扰,现在才来请安,还请廉王妃不要见怪。”
我扶住他,“赵公公要伺候皇上,怎么能擅自离开。”
他连忙笑道:“也只有您才体恤我们这些奴才。”一边扶我登上软轿。素问回廉王府收拾我的东西,现在还没有回来。
牡丹台位于后湖东岸,南临曲溪。从湖心岛走去,大约要一刻钟左右。一路上风光极好,只是那两个愁眉苦脸的大太监看起来实在碍眼。
我实在忍不住,“皇上今天政务都办完了吗?”
赵士林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今儿一早皇上看了张大人献来的《读书堂西征随笔》后,勃然大怒,午膳都没用。”
《读书堂西征随笔》?我记得好象是年羹尧的谋士汪景祺所写。我忽然一惊,雍正朝的第一次文字狱马上要拉开序幕了——下一个遭殃的是同样党附年羹尧的钱名世。
不过这也是不可避免的。雍正素来厌恶谄媚之徒,欣赏象李卫这样的实干之人。汪景祺和钱名世党附年羹尧,实际上是官场上的一种风气——文人与权贵互相勾结,妄自揣摩上意。雍正尤其警惕那些所谓的名士。在与允禵争夺储位时,他已经深刻认识到这些名士党附权贵、操纵政治的能力以及可能酿成的风险。现在政局稳定,他自然要借整治这些名士来肃清官场的恶劣习气。
当他看到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时,肯定气得不轻。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嘴角微微扬起,连忙端正了脸色。
他站在水榭前,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是,这是一种愤怒的平静。我们吃饭时异常沉默,所有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个字。宫女太监们肃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看来他确实被汪景祺气着了。
我从第一次看见他时,就开始怕他。怕了这么多年,反而麻木了,自己也分不清楚到底是怕他还是不怕他。有时谁都看得出来他很生气,偏偏我敢去捋虎须。
就象现在。
我问他:“您今天心情不好?”
他淡淡地说:“又是哪个奴才跟你多嘴?”
我斜了一眼,赵士林和小强额头上冷汗直流,笑道:“没有人告诉我,是我猜的。”
他眉毛一扬,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我。
我微笑:“我的心灵弱小,承受不了惊吓。”前天是真的被吓到了。
他微微哼了一声,将一本书递给我,“你看看。”
正是汪景祺的《读书堂西征随笔》。
其实我早就知道这本书写的什么,也知道他真正厌恶的是什么。汪景祺在《上抚远大将军年公书》一篇中,对年羹尧极尽谀颂之能事,称年羹尧为“宇宙第一伟人”,把历史上“狡兔死,走狗烹”的现象归罪于皇帝。这种鲜明的对比和影射之意太过明显,难怪他生气。最令他恼火的,只怕还是《历代年号论》中说“正”字拆开为“一止”,是不祥之兆,历史上凡以“正”字为年号的都没有好下场,如金海陵王(年号“正隆”),金哀宗(年号“正大”),元顺帝(年号“至正”),明英宗(年号“正统”),明武宗(年号“正德”)。
后来的查嗣庭就是因为出了一道“维民所止”的考题而被砍了头。
我合上书,“这些小人棍徒之言,您何必放在心上?您是一位英明的君主,历史会对您做出公正的评价的。”我还在试卷上对他歌功颂德过。
“朕要将他错骨扬灰,否则难泄心头之恨!”他咬牙切齿,英俊清癯的面孔有些扭曲。
我想起他整治钱名世的手段,不由微笑起来。也只有他,才想得出这样的损招——他给汪景祺加的罪名是曲尽谄媚、颂扬奸恶、诗语悖逆。但是并没有杀他,只是把他革职逐回原籍,御书“名教罪人”四字,命钱名世原籍地方官制成匾额,挂在钱家中堂上。还命常州知府、武进知县每月初一、十五两日去钱家查看匾额悬挂情形,如未悬挂则呈报警、抚奏明治罪。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钱名世离京时,雍正又命京官自大京官大学士、九卿以下都作讽刺诗为钱名世“赠行”,结果共有三百八十五人奉诏作诗。雍正一一过目后,交付钱名世辑成专集,集名就题为《名教罪人诗》。刊印后颁发给全国的学校,让天下士子人人知晓。讽刺诗作得够味的给予表扬,不够味的给予处分——就连开一代文风的桐城派宗师方苞,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作了一首诗来讽刺钱名世。
中国历代帝王,敢这么做的,也只有他了。